高考結束后,當媽媽問要不要考慮深圳職業技術大學(以下簡稱“深職大”)的時候,廣州考生林子怡覺得“我媽瘋了”——“居然讓我用一本分數去讀大專”。
高中三年,她自認為成績還可以,有時也能擠進前二十,上600分、沖211是她高三整年的目標。高考結果雖然不理想,但林子怡依然考出了560多分,比當年廣東省本科線高出120分有余。
那時,職業院校對她來說無異于另一個世界,但“就業”二字在她腦海里始終亮著紅燈。她高三那年,媽媽沉迷張雪峰,“專業大于學校,就業大于一切”“大學四年再風光,畢業找不到工作就得哭”,都是她媽媽掛在嘴邊的話。耳濡目染下,深職大宣稱的超過95%的畢業生就業率格外吸引她。
職業本科,全稱為本科層次職業教育,正式發展始于2019年,15所高職院校升格為本科。兩年后,國務院辦公廳發布《關于推動現代職業教育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明確提出“到2025年,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不低于高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的10%”,將這一進程按下加速鍵——目前共87所職業本科院校中,有36所都是在今年跨過了專科和本科間長久以來的鴻溝。
高職為什么要升本?許多人問過張風這個問題,他是一所職業本科院校發展規劃辦公室的負責人,從事職業教育近20年。張風告訴鳳凰網,職業本科的意義之一是完善職教體系,不讓它成為“斷頭路”。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經濟發展和產業轉型的驅動。張風認為,技術升級的需求遍布各行各業,即使只是一個賣油條包子的小攤——“可不可以不用小煤爐,而是用新技術新工具?可不可以做油條也兼顧營養?現在是小店,以后可不可以擴大規模、搞連鎖甚至做成產業?”
近年來,部分職業本科因為吸引了一眾高分考生而走入公眾視野。短暫糾結后,林子怡接受了深職大的offer,作為深職大第一屆職業本科生入學,如今已是第三年。她所就讀的人工智能工程技術專業,身邊同學的高考分數都在550分以上,最高的接近600分。和同學一聊她發現,報考時大家大多經歷過和她類似的心路歷程:因為“職業技術”的名字掙扎過,但最終還是被學校對就業的助力所吸引。
母校的分數也在一路水漲船高,到了2025年,她就讀的深職大本科專業的物理組錄取最高分已經達617,對廣東考生來說,這個分數可以報考暨南大學、華南師范大學等211高校,而最低分566,也超過了廣東省本科線130分。
但伴隨“職業”二字而來的不了解、誤解乃至偏見,仍然籠罩著職業本科。今年高考志愿填報期間,不少學生和家長在社交媒體上發帖問及職業本科,無外乎幾類問題:能考研嗎,能考公嗎,好找工作嗎?評論區中有人從客觀的角度解惑,但也有很多勸退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像大專”“一個尷尬的位置,能上普本就上普本”。
職業教育從不屬于少數人。據《2024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24年,普通本科、職業本科、高職在校生人數分別為2085.91萬、40.68萬、1764.66萬,也就是說,中國有能力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輕人里,有46.39%無法進入一所普通本科,職業教育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千萬學生和家長有權利知道,居于職教體系頂端的職業本科院校,尤其是優秀的職業本科院校,究竟能否真正承載起他們的希望,又能否真正滿足社會對職業技術人才的需求。
鳳凰網聯系上9位95后,他們分別來自6所職業本科院校。有人興奮地分享了職業本科在讀的滿足感,“資源往我們嘴里喂”,也有人以往屆畢業生的視角,談到了在母校升本前就感受到的對學生專業能力的扎實磨練,而這讓他們在工作時展現了超越學歷的競爭力。
不約而同地,他們也都談到了疫情后就業市場的變化,對此,他們有著和考入普本的同齡人類似的迷茫和緊迫感,同時也多少為自己掌握一門“不可替代性強”的技術而感到慶幸。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們提及工作時的態度:樂觀,務實,一種不同于“卷”和“躺平”的心氣兒。
![]()
從正門步入深職大留仙洞園區,穿過一片靜謐湖水,兩棟教學樓分列廣場左右,大一本科生周愷專業的理論課大多安排在這里,過去一年里他了解了計算機網絡的基本知識,也和通信原理打了個照面。繼續直走是圖書館,大考前他曾在這里奮筆疾書。圖書館兩側各有一棟實訓樓,是周愷留下最多笑容和汗水的地方,尤其是在剛結束的“小學期”。
小學期安排在暑假,為期一個月,課程量不小,有時從早8點上到下午5點,不亞于一場體力和智力的雙重拉練,周愷讀的現代通信工程、學校的優勢本科專業之一更“都是硬課”。他們前半個月學習搭建園區網絡,“上完都能去當個初級的網絡工程師了”,后半個月組裝調試機器狗,讓它做出諸如行走、蹲下、搖頭擺尾的各種動作。四周下來雖然累,但周愷很滿足,“學到不少真材實料的東西”。
帶給他這種收獲感的還有上學期的一門國產芯片課。課上三四個同學一組,要從零開始,在四周內做出一個完整的單片機作品。周愷小組想做一個能玩貪吃蛇的游戲機。從選購零件,到畫板(設計電路連接和元器件布局)、打板(制作電路板),再到編程、調試,整個過程都由他們獨立完成,老師則在他們“實在沒招”的時候幫忙解惑。
![]()
◎ 周愷在國產芯片課上做的單片機
對還在讀大一的周愷和他的同學來說,實際操作中遇到的困難遠比想象中多——在巴掌大的機身里焊接小部件,稍一不小心就可能失誤,程序也得反復調試,“有時候不知道怎么就炸了”。20多天的苦干后,他們看著LED屏上像素風的小蛇動了起來,一比一復刻了他們童年記憶里的貪吃蛇。其他小組也窮其所能,做出了智能溫度計、智能花灑甚至是微型無人機。
讓周愷尤為興奮的,還有這門課的附帶學習資源。每人每節課上都會收到一個零件包,包括芯片、電容、電阻、蜂鳴器、編碼器等當堂課所需的小器件,“每人一套,加起來也不少錢”。一學期的零件包攢起來,足以讓他們在課后自行反復練手。
“簡直是資源往我們嘴里喂,我都覺得夸張,”周愷的語氣里聽得出驕傲,“這方面一般的211還真打不過我們。”
周愷承認,一年前報考這所職業本科的通信工程專業時,他更多是出于理科生和男生對電子信息類專業的樸素好感,而對實際上要學什么、畢業后可以做什么幾乎一無所知,但在一次次動手操作中,他以相當具象的方式熟悉了這個學科。他也逐漸迷戀上從無到有做出一個產品、其間發現問題再解決問題的過程,考慮以硬件工程師作為未來職業。
“理論我們不一定完全懂,但是操作流程都知道了,各種軟件也都會用了,”周愷總結實訓課的收獲,“雖然才大一,但上的課已經在為之后的工作打基礎了,給每個就業方向都鋪了個底。”
實訓教學是職業教育的重要一環。2024年底,教育部課程教材研究所副所長曾天山領銜,調研了當時51所已招生的職業本科院校的辦學情況,結果顯示,校內模擬實訓的覆蓋率為91.9%。周愷專業在大一時以理論課為主,他說,隨著年級增長,實訓會越來越多。蘭州石化職業技術大學(2021年升本)石油煉制技術專業的一位畢業生告訴鳳凰網,她的專業中理論教學和實訓的整體比重約為6:4。
在張風看來,很多技能技術的培養,依賴于長期操作練習形成的肌肉記憶,這正是實訓的意義所在,也是高等職業教育與普通本科的一個重要區別。
![]()
◎ 林子怡在實訓課上做的藍牙音箱
鳳凰網接觸的幾位職教畢業生大多從實訓教學中收獲頗豐——
畢業于全國第一所公辦職業本科院校,南京工業職業技術大學(以下簡稱“南工職大”)機械電子工程技術專業的許其峰,對實訓基地配備的ABB的機械手、北京精雕的機床以及整條西門子的產線印象很深(注:ABB、北京精雕、西門子都是公司名),“學校在這方面還是很舍得花錢的”;
鄭天晨畢業于今年升本的廣州職業技術大學(以下簡稱“廣職大”)機械制造及自動化專業,他曾在學校組織下到工廠參觀,老師傅們熟練地操作著銑床,開料“嘎嘎快”,讓他震驚又欽佩,這也成為了他之后每次實操時心里的標桿;
鄭天晨的校友程藝曾就讀于時尚品設計專業,她談到了在沙灣古鎮池塘邊上的木雕課,那時每次上課她和同學都要背上鋸子和木材,化身伐木工,樹樁大小的原料在他們手中蛻變為一件件精致的飾品,伴著漣漣池水雕刻的場景是她大學生活的一抹亮色。
有人學有所獲,也有人以親身經歷勸退職業本科。社交媒體上,一個廣東某民辦職業本科院校的在讀學生說,他的授課老師大部分是之前教專科的,課程“基本為過時的產物”,學習氛圍也不理想,“上課玩手機睡覺的隨處可見”。類似高中和專科的管理模式,比如強制上早晚自習、跑操,也是某些職業本科院校被詬病之處。江西某職業本科的在校生直言:“大部分職業本科就是披著本科皮的大專。”
對于這一現象,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育經濟與管理系主任楊釙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之為“職業本科轉型沖突”,“逐步地把專科層次教育弱化,需要經過一個比較長的周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職業本科院校大多是民辦。金華職業技術大學校長梁克東曾在論文中指出,前22所職業本科中有21所為民辦校,而據他調研,校舍、實訓設備、師資普遍亟待提升,學生們尤其對辦學經費短缺、教學基礎設施薄弱感到不滿。
張風對鳳凰網總結,職業本科院校能否做得好、辦得深,與學校是公辦還是民辦、地方政府對職業教育的認識和重視程度都密切相關,甚至與主管單位的層級高低也有關聯,“區域差異和院校差異很大”。
![]()
一年前的六月末,正為高考志愿糾結的深圳男孩周愷第一次聽說了深職大。他的高考成績“還過得去”——564分,比當年廣東省本科線高122分,在普通本科里選一個好專業不是問題。但當時18歲的他已然想得清楚:無論讀什么學校,最后都是要找工作的,“保就業是第一的”,而職業院校盡管“聽起來比較拉垮”,但和他的需求不謀而合。當年九月,他成為這所“高職小清華”第二屆職業本科生中的一員。
周愷成長于深圳的一個醫生家庭,和所有年輕人一樣,“就業”也時刻牽掛著他的心。實際上,“不就業就完蛋了”的想法是他周圍同齡人的共識。“經常聽到誰家父母失業了,哪個公司倒閉了,環境變化這么明顯,大家都能感覺到”,周愷帶著一種少年老成的淡然說道。
公眾熟悉的、社交媒體上通行的就業敘事,主體一般是名校大學生,至少也是普通本科的學生——他們從大一開始卷實習,為此海投幾百家公司,甚至付費實習,但即使手握一份密密麻麻的簡歷,也完全無法保證能在收縮的就業市場上順利找到一份還說得過去的工作,就算是“清北復交”或海外名校的學子,整個過程也不會有太多例外。
職業教育能在多大程度上幫到學生們?開學第一課,周愷在學院組織下到華為的鴻蒙產業園參觀。人工智能專業的林子怡則去了騰訊,即將升大三的她說,學校組織的企業參觀活動很多,幾周就有一次,報名就能去。拉近學生和企業的距離,這是第一步。
下一站是實訓教學,讓他們在學生階段就了解到真實的工作場景和需求;此外,技能大賽檢驗專業能力,參賽經歷和獲得的獎項也可以作為應聘時的敲門磚;到了最后一學年的秋招、春招,專業對口的合作企業直接到學校招人,老師也會推薦學生,許多同學都是在兩次校園招聘中找到實習然后留用。
![]()
◎ 林子怡在實訓課上做的機械臂
還有一些隨機掉落的實習機會,可能帶來意料之外的收獲。2022年暑假,深職大排水工程技術專業的大二學生趙寧參加了一項針對深圳市城中村供水設施的調查,這是深圳市水務局發起的項目,曾在水務系統內工作過的老師牽頭召集了幾十位同學。工作內容一言以蔽之就是查水表,趙寧一開始覺得簡單,但逐漸發現,這是一個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把所學非常好地應用于實際的過程。
比如有居民反映家中用水很黃,趙寧和同學上門后依次檢查了水表、水池、水箱和水管,發現這家沒有安裝智能水表,水池很久沒清洗過了,而且水管不是不銹鋼的而是PE材質,很容易藏污納垢,種種因素疊加之下水質自然會出問題。每家每戶走訪后,他們把觀察到的問題一一羅列上報,以便水務局工作人員后續點對點、有針對性地安智能水表和更換水管材質。
憑借此次實習中積攢的經驗,趙寧的不少同學都在畢業后入職了當地的水務局或排水公司。前者屬于國企,到手收入取決于福利,多的時候一月能過萬,后者是私企,月工資普遍也有六七千——對剛畢業的人來說“能接受”的收入,趙寧說,也因此,她80%的同學都選擇了畢業后直接工作。
出于個人興趣,趙寧畢業后轉行做了新媒體運營,在深圳月薪近一萬。雖然她沒有做專業對口的工作,但大學的實踐經驗依然在反哺著她,比如“查水表”的項目就極大地鍛煉了她的溝通能力,以及隨機應變、解決問題的能力。
從學校到職場,趙寧覺得生活來到新的起點。她有幾個讀普本的高中同學,畢業后回到深圳找工作時,遇到的困難反而比她多。剛上大學時,她覺得自己本可以去更好的學校,心里有懊悔,有不服氣。但如今她想,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
和所有新生事物所面對的一樣,不了解、誤解乃至明晃晃的歧視,也在職業本科畢業生求職的過程中慢慢浮現。
今天春夏之交,即將從南工職大畢業的許其峰加入找工作的大軍。有的HR拿著他的簡歷,皺眉問:你們學校是大專吧?還有人看了眼他的簡歷,直接讓他拿回去。自稱第一批職本畢業生的一位網友經歷過類似的尷尬。他從職業本科畢業后讀了研,但找工作時仍然有一半以上的HR會特意問:“你之前上的XX職業大學是專科還是本科,還是專升本?”
焦慮也傳導到了校園。深職大的一位本科在校生向鳳凰網表達了對企業可能不認可職業本科的擔憂。社交媒體上,一名職業本科準大一新生說,她看到這么多對職業本科的偏見,“現在害怕又焦慮”。
招聘方對始于2019年的職業本科的陌生,有時也出現在考公這條擁擠的跑道上。
2021年,教育部發文,明確指出職業本科和普通本科在證書效用方面價值等同,在考研、考公等方面具有同樣的效力。但在實際落實層面,不同地區之間仍有參差。
多位職業本科畢業生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報考四川、廣西、甘肅等地公務員時遇到的阻礙:考公考編系統內的本科專業目錄不包含職業本科的專業代碼、專業名稱,導致他們報名時無法通過審核,或只能報考競爭極其激烈的“三不限”崗位(不限專業、不限學歷、不限戶籍)。有人哀嘆:“誰來管管職業本科畢業生的死活?”
對此,曾兩度考公的職業本科畢業生陳北川的觀察是:“職業本科剛開始做,各地招考部門也措手不及,但是慢慢地,他們也在調整。”
2023年,陳北川畢業于山東工程職業技術大學的會計專業。11月,在每天苦行僧一般備考了一年后,他點開省考的招錄系統,卻只找到了屬于普通本科的會計學專業,一字之差讓他在報名這一步就被卡住。他給市委組織部和意向報考單位都打了電話,發現“他們也很懵”。他沒放棄,在電話里一一列舉職業本科的相關政策文件,熬過了焦灼的一天后收到回復,可以通過學校開具的相似專業證明書報考。一位工作人員還鼓勵他,只要有證明,“你就放心大膽去考”。一番奔波后,陳北川終于趕在截止時間前擠上了起跑線。
來年“二戰”時,他發現江蘇、浙江、山東、山西等地陸續將職業本科的專業納入系統目錄,但也還有一些省份沒有完善。在陳北川看來,有快有慢很正常,“大家都是在面對第一次”。
有了這兩次經歷,他后來在網上看到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職業本科無法考公考編,總會忍不住留言分享自己的親身經驗:用人單位不會主動找你,但你主動聯系用人單位,問題是可以得到解決的,“先勇敢地試一試”。
許其峰同樣覺得不必過于恐慌。雖然遭遇過歧視,但他認為“水平不行”的HR是少數。關于職業本科認可度的討論帖下,也有很多人相信職業本科是未來趨勢,競爭力會逐漸凸顯。
“你現在對它愛搭不理,將來你高攀不起。”一位網友笑稱。
![]()
時間撥回到2021年9月,站在山東工程職業技術大學的校門口,新生陳北川感到興奮又隱隱緊張,這是他用陀螺般的三年博得的機會——他是高職生,通過專升本考入了這所學校。未來兩年的同學從他身邊魚貫走入,他分不清、也終于不用再區分自己作為“職校生”和本科生的界限。
“職業本科在搭建職業教育‘立交橋’中扮演著關鍵角色。”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職業教育與繼續教育研究所副研究員宗誠曾撰文談到,傳統職業教育長期以中職、高職專科為主,職業本科的出現填補了本科層次的職業教育缺口,使職業教育體系形成“中職—高職專科—職業本科—專業碩士/博士”的完整鏈條,避免職業教育成為“斷頭路”。
![]()
◎ 林子怡專業的實訓手冊
根據前述針對51所職本院校的調研,目前職業本科的在校生中,普高生、中職生、專科生占比分別為76%、14%和10%。張風告訴鳳凰網,從完善職教體系的角度來說,重要的不是生源結構的具體數字,而在于一條通路被打開,“在制度上有一個暢通的、公平的基礎”。
闖過這道關卡的陳北川很珍惜來之不易的本科生身份。兩年里,他幾乎每天除了上課就是泡在自習室里,打一杯水悶頭學。晚上11點之后,自習室還剩下三三兩兩的同學,他注意到,基本全是專升本上來的。
學不動的時候,陳北川會想起之前應聘時遭遇冷眼的時刻。那是專升本成績出爐前夕,他擔心自己考不上,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至少能生活下去。當時和他競爭同一份工作的有一名本科畢業生,在他看來,自己績點不錯、競賽證書也有,但企業還是選擇了那位本科生。失落一瞬間擊潰他,“學歷就是一道門檻,你沒達到,再怎么努力都白費”。
他來到職業本科后,心里也還是鉚著一股勁兒,這樣的心態在他身邊專升本的同學中很普遍。“我們經歷過因為學歷受歧視,知道考到本科不容易,所以大家都想繼續努力往上走,考研,或是盡量爭取更好的工作,不能因為上了本科就懈怠了。”陳北川說。
對同樣是專科生出身的許其峰來說,讀職業本科不止于獲得求職上的加分。實際上,專科畢業前夕,他已經拿到了江蘇某光伏上市公司的實習留用offer,當時光伏行業勢頭正盛,公司高速擴張,給他的年薪開到了15萬。但他還是沒什么猶豫地去了南工職大。今年他再次畢業,幾經周折進入江蘇一家傳統物流企業任工程師助理,收入只有之前那份工作的一半。
“先干著,有總比沒有好,多少人都找不到工作,”面對收入滑坡,許其峰略帶失落,“這都是周期性的,沒辦法。”
他形容自己這一路都是“摸石頭過河”。讀專科時他經常感到茫然,不知道這個學歷能帶普通家庭的自己去往哪里。考上本科讓他一度覺得生活變得明確,但臨近畢業,在和現實的沖撞中他意識到自己遇上了比兩年前更顯低迷的就業環境——他在一家歐美工廠實習過大半年,做的是建筑業相關的設備,訂單少,廠子效益一般,他沒能留用。現在迷茫依然時不時找上他,但他說,關關難過關關過,船到橋頭自然直。
在這樣一個萬事講求投資回報率的時代,當鳳凰網問許其峰后悔讀本科嗎,他似乎有些奇怪這樣的問題:“當然不后悔了,有的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鳳凰網追問他指的是什么,以為會聽到學歷、校友資源或是視野、見識,總之是能轉化成顯性或隱性的收益,至少是提升生活質量的某種可能。
“青春,美好的回憶。”他答道。
![]()
70后張風親歷過職業教育的輝煌時光,那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專包分配,“很吃香的”。但隨著本科擴招,學歷膨脹,職業教育逐漸被大眾視為普通教育的托底選項,偏見、歧視隨之而來。
許其峰注意到,即使是在職業本科的畢業生中,仍然有很多人對“進廠”抱有傳統的負面印象。他和同學聊到之后要做的工作,有人開玩笑:“我們畢業了就是打螺絲。”這樣的想法在女生中更甚,他們班上近50位同學里只有2個女孩,畢業后一個在做文員,一個當了主播。
“大家爭破頭去搶一個三四千的坐辦公室的工作,也不愿意干六千的進廠的活兒。”但在許其峰看來,只要是能學到東西的工作就是好的,“你今天比昨天更強,今年拿的工資比去年更多,就可以了”。
廣職大的畢業生鄭天晨有類似的感觸:只要肯學肯干,做任何一份工作都可以獲得尊重和認可。
![]()
◎ 鄭天晨學校的實訓場地
畢業三年來,他先后在消費電子、人工智能和智能設備領域的三家頭部公司任駐場項目經理。各式機器是他朝夕相處的伙伴,每天兩輪保養中,他要仔細檢查易磨損的零部件,確保沒有設備發熱或卡頓,也要在機器出故障時及時“救火”——這是關于機械知識基本功、對機器熟悉程度以及臨場判斷能力的綜合考驗。有次一臺機器發出異響,現場其他人都認為是零件損壞,鄭天晨仔細分辨,覺得并非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而是皮帶老化發出的吱吱聲,果然涂上黃油之后異響很快消失。他用十幾分鐘解決了原本要觀察一兩天的問題,而在現場,時間就是客戶的真金白銀。
現在,鄭天晨已經看到經驗累積出的果實。在最實際的職業發展層面,他是這家行業龍頭企業的區域負責人,各項補貼加起來的月薪有一萬五以上,遠超行業平均工資。
更讓他覺得滿足的是在工作場景中被同事信任、依賴的時刻。技術能力可以跨越資歷——當其他區域的業務出現問題,資歷更深的老師傅也會來問問他的建議。一線經驗也能成為不同崗位同事之間交流的橋梁——有一次,算法部門的工程師到現場調試焊點檢測設備(用來檢測電子器件有無少焊、漏焊等),驚覺對運載著自己親手寫的程序的機器是如此陌生。那天鄭天晨指導一頭霧水的同事一步步完成了操作,“類似拍照時找好取景框,放大或縮小,再對焦”,之后他們還針對如何優化算法、讓設備從專用升級為通用交流切磋了一番,他記得對方遞來的信服的眼神。
這樣的認可也直接反映在就業市場上。他的同事很多都是研究生,名校畢業的也有不少,他起初也會自我懷疑,但在找第三份工作時,他發現HR頂多瞄一眼他的學歷,然后就會被他簡歷上的一摞項目經驗吸引走目光。
鄭天晨將職業上的進展歸功于母校對技術能力的扎實培養,也承認自己是幸運的少數,但同時他也認為,這反映出了產業需求變化的某種趨勢:光鮮的學歷本身已不足以構成就業時的競爭力,尤其是對動手操作有要求的崗位,招人時更看重實際的技術能力,“普通本科的可能萬用表都不會用”。他的下屬中有一個普本畢業生,就遇到過在面試類似崗位時被專科生PK掉的窘境。
![]()
◎ 鄭天晨和同學進行數控機床實訓
還有一些時刻,鄭天晨很為自己所掌握的技能的“不可替代性”感到慶幸。公司幾次裁員,總是先從研發和軟件部門開刀,而像他這樣“一線動手干活”的人,大多安全無虞。他解釋,寫代碼的工作量能壓縮,但少了一個駐場項目經理,就有很多臺機器沒人看著,“對公司來說得不償失”。
許其峰也談到了對“可替代性強”的崗位的擔憂——比如文員,“是個人就能做”,他話音一轉,“但你要是學一門實實在在的技術,起碼遇到危機能變現,不至于餓死”。
產業需求的變化,推動著職業教育相關政策的變革。2019年以來“職教20條”的推出、《職業教育法》近26年來的首次修訂以及職業本科的加速建設,都讓張風這位老職教人覺得,職教的春天要回來了。
在張風看來,普通人也在用腳投票,這兩年越來越多的高分考生選擇職業本科就是實例,“老百姓覺得找一個好工作,可能比上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的本科更有意義”。
“早期政策制造出來的偏見,也能通過政策的扭轉得到糾正,只不過需要一些時間。”張風相信,對于和我們日常衣食住行直接相關的職業教育,人們的看法會慢慢回歸,“找到比較正常的一個狀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子怡、張風、周愷
許其峰、鄭天晨、程藝、趙寧、陳北川為化名
感謝梁自存為本文提供的幫助
![]()
作者喬雨萌| 編輯大唐
排版 魏蔚
鳳凰網歡迎新聞線索和讀者意見
來信請寄:zhouhl@ifeng.com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