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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低語與山的回響
——讀劉忠華詩集《陽明在上》
文康懷宇
收到劉忠華先生的詩集《陽明在上》后,我當時想的第一個問題是:何謂“陽明在上”?
這個書名本身就構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的詩學命題。“在上”二字,既指一種空間上的巍然存在,也暗含了某種精神上的崇高序位。此處的“陽明”并非指向心學大師王陽明,亦非海峽對岸那座陽明山,而是湘南永州這片土地之上一座具體、沉默,卻長久牽動著詩人心弦的山峰。
這一地理坐標的厘清至關重要,它如同劃下一道界限,宣告詩人意圖處理的,首先是一種具體的、親密的在地經驗,而非一個空泛、僵硬的象征。
然而,詩歌的偉大之處,恰在于它總能掙脫現實的錨點,駛向更為廣闊的心靈海洋。當我們深入這本詩集,一個有趣的悖論隨之浮現:這部以“山”為名、為尊的詩集,其真正的活力與光輝,卻大量地源自那些看似柔弱、短暫且遍布山野的——“花”。
這并非一個無意的疏忽,而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詩學實踐。一個詩人若真想為一座名山立傳,他大可以采取一種全景式的、史詩般的筆法,去描繪它的歷史、它的地貌、它的寺廟與傳說、它的村莊與人民。但劉忠華沒有。
他選擇了一條更為迂回、也更為私密的小徑。于是,我們看到,在130多首詩中,“花”的意象以一種近乎固執的頻率綻放,其身影之密集,幾乎要反過來將“山”覆蓋。從《十萬朵杜鵑正安靜地注視著天空》到《一朵花是最小的寺廟》,從《花朵是人間的流星》到《每一朵花都曾努力》,花的主題不斷變奏、回旋,仿佛整部詩集并非建構于巖石之上,而是生長在一片繁花似錦的土壤中。
這種標題與內容之間的微妙偏移,正是我們進入劉忠華近期詩學世界的密鑰。我們可以將“山”視為一個穩定的、父性的、象征著秩序與永恒的意象;而“花”,則代表了流動的、母性的、瞬間的與易逝的美。詩集以“山”為名,卻讓“花”充任主角,這是否暗示了詩人內在世界重心的某種遷移?一種從對宏大、堅固之物的仰望,轉向對微小、脆弱之物的深情凝視
當然,陽明山有其確鑿的花卉名片——杜鵑,尤其是那“萬畝杜鵑”盛放時動人心魄的景象。詩人并未忽視這壯觀的集體性儀式:
陽明山高,萬丈光芒破土而出
大地遼闊,十萬杜鵑舉起火把
——《回陽明山記》
這里的杜鵑,不再是園藝學中的觀賞植物,它們被賦予了某種原始而蠻野的生命力,如同“火把”,在黑暗中集體燃燒、吶喊。這是一種集體的、幾乎帶有宗教狂熱色彩的呈現。但更令人心驚的是,詩人在這盛大的生之狂歡中,窺見了死亡的陰影:
最后一天。終于趕上了
這盛大的葬禮
十萬朵杜鵑就要哭瞎眼啦
十萬朵杜鵑在初夏的風中
漸漸喑啞
——《盛大的葬禮》
“盛大的葬禮”——將極致的絢爛與即將到來的凋零并置,賦予了這場花事一種悲劇性的壯美。花的生命被壓縮在“最后一天”的緊迫感中,它們的怒放即是為了這場悲壯的告別。而詩人的態度是謙卑甚至敬畏的:
在陽明山,不敢把手
伸向任何一朵杜鵑
——不知道花瓣
什么時候會突然崩塌
——《虛妄辭》)
這種“不敢”,是一種倫理上的克制,他害怕自己世俗的觸碰,會驚擾乃至摧毀那完美而脆弱的平衡。這里的杜鵑,已成為一種獨立自足、不容侵犯的生命存在。
然而,這位自詡為“陽明山的花癡”的筆觸并未止于這名聲在外的杜鵑。他更多地投向了那些無名的、尋常的“花”。這正是他詩學深化的重要標志。當一朵花失去其特定的名稱,它便從植物學的分類中解放出來,回歸到其純粹的存在本身。詩人得以在這種匿名性中,投射更為普遍的生命哲思:
“一朵花是一個旋渦”、“天地是一朵小小的花”、“一朵花是最小的寺廟”、“花朵是人間的流星”、“一朵盛開的花是一座陡峭的山谷”、“一朵花也是一片浩大的星辰”、“一朵盛開的花是一塊燒紅的鐵”……
這些判斷句短促而肯定,仿佛在陳述不言自明的真理。我們選取前面三個短句簡單分析下:“旋渦”的意象極具動感,它顛覆了花是靜止的常規看法,暗示其花心深處蘊藏著吞噬時間、光線與情感的引力。“天地是一朵小小的花”,則是對尺度關系的奇妙顛倒,蘊含著布萊克“一花一世界”的東方智慧,將浩瀚宇宙微縮于一朵花的形制之中,充滿了神秘主義的沉思。而“最小的寺廟”這一比喻,堪稱神來之筆。它將神圣性從宏大的廟堂建筑中剝離,安放于最卑微的生命體內。通過這些詩句,我們深切地領悟到,原來每一朵花,都是一個可以進行冥想和朝圣的微型神圣空間。
我們應當還要指出一點:劉忠華對花的書寫,并未停留于抽象的玄思,它最終必然地流向了對具體生命經驗的追溯。花朵,這一在文化傳統中常與女性相連的意象,在他的詩中自然而然地與家族記憶中的女性形象疊合:
一朵,兩朵,三朵
把那些凋謝的花
擺在玻璃上
欣賞她們老去的樣子
多像母親、嬸娘、姑媽
——《想起這些就很激動》
沒有風景的年代
姐姐與母親,這兩朵
樸素的花
照亮我們的童年
和腳下的黑土地
——《兩朵樸素的花照亮我們的童年》
在這里,花的意象真正接了地氣,浸滿了人間的煙火與溫情。凋謝的花瓣上的褶皺,與母親、嬸娘們臉上的歲月痕跡產生了互文;她們的青春、勞作與衰老,如同花的開落,構成了一種樸素而莊嚴的生命循環。詩人用“樸素的花”來形容姐姐與母親,這“樸素”二字,摒除了一切浮華的裝飾,直指生命本身堅韌而溫暖的本質。她們的光芒,不足以照亮世界,卻足以照亮“童年”和“腳下的黑土地”,這是一種有限的、親密的、基于血緣與土地的愛。通過“花”這個媒介,詩人完成了一次對家族女性甚至說對他生命中出現過的眾多女性的深情禮贊,也使他的沉思擁有了沉甸甸的情感重量。
這標志著劉忠華詩歌主題的一個重要轉向。回顧他早期的《對一條河流的仰望》,我們能感受到一種向外、向遠方的渴望,河流象征著時間、流逝和遠征,那是一種更具男性氣質的、動態的詩歌模型。而到了《陽明在上》,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內在、回溯與固守。山,是穩定的空間;花,是循環的時間。他從對線性時間的迷戀,轉向了對生命循環時間的感悟。這種轉變,與年齡的增長密不可分。年近花甲,他不再執著于“為一條河流立傳”那樣的宏大敘事,而是更專注于捕捉生命中那些微小而確切的幸福與哀傷。這不是創造力的衰退,恰是藝術的成熟,是希尼所推崇的“在感覺的真相和思想的引力之間找到了平衡”。
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這部詩集中“山”與“花”的關系?
它們并非對立,而是構成了一種深層次的共生。我們可以借用中國古典哲學中“陰陽”的概念來闡釋:陽明山作為巨大的、沉默的背景,是“陽”,是容器,是承載者;而漫山遍野、生生不息的花朵,則是“陰”,是內容,是靈魂。山因花的點綴而獲得靈性,花因山的依托而顯得深邃。詩人并沒有拋棄“山”的穩定感,但他通過“花”的流動性,為這種穩定注入了呼吸與心跳。
因此,《陽明在上》并非一本關于陽明山的旅游指南或地理志。它是一場通過詩歌語言進行的精神勘探。劉忠華沒有試圖去征服這座山,用它來證明什么;而是選擇融入其中,傾聽它的低語,并化身為其間一朵花、一陣風、一聲鐘鳴的代筆者。他的詩歌語言也隨之變得愈發平淡、內斂,少了早期作品中的鋒利鋒芒,卻多了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寬容與澄明。這種平淡,是淘洗掉浮華后的本質,是“豪華落盡見真淳”的境界。
最終,我們通過他筆下萬千的花朵,認識了他心中那座唯一的山。那座山,因其承載了無數細微生命的綻放與寂滅,而顯得愈發巍峨與慈悲。
文藝評論
作者簡介
康懷宇90后,湖南永州人,一個普通的詩歌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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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用字|方正字跡-曹雋平小楷-簡繁
初審|王志成(實習編輯)
復審|王彥珊、肖 云
終審|何佳羽
簽發|陳 彪
發稿|《湘見文藝評論》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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