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歲那年,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一片紅”的高潮中,來到吉林省延吉縣三道灣公社東溝大隊插隊落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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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絡
東溝大隊座落在兩山之間的山溝里,是個典型的“三分田七分山”的地方。出門抬頭望見山,轉過身來還是山。走的是山路,喝的是山水,刮的是山風,淋的是山雨。山上長滿了高大挺拔的樹木,山間流淌著清清的溪水,真可謂山青水秀。
集體戶的住房在村外,那是一幢兵營式長條型的青磚瓦房。從延吉縣城通往公社的公路,將村莊和我們的住房間隔在兩邊。住房的四周是農田,秋熟時節,放眼望去,金黃色的稻浪隨風翻卷,集體戶成了那里的“世外桃源”。
長條型的瓦房是大隊專為知青蓋的,中間開門,間隔成三間。進門是灶間,房間的四角都砌著灶,從左右兩個邊門進去分別是男女宿舍。宿舍內是兩排炕,中間的活動場地就很小了。地是泥地,晴天一片塵土,雨天一片泥濘,唯有炕上,才是我們唯一的凈土。
說起睡覺的炕,它的重要性在嚴寒的東北地區是無可替代的。當地有句俗話:“出門打工,回家上炕”,炕成了所有室內活動的場所。炕和廚房里的灶是相通的,燒飯時,灶里的煙繞過炕底,從房屋另一頭的煙囪排出屋外,把熱量留在了屋內。晚上睡在炕上,身子底下熱呼呼的,猶如睡在大暖水袋上。到了冬天熱炕便成了知青的安樂窩了。
山區的冬天非常冷,氣溫常在零下二十多度,滴水成冰。每年十月剛過,漫天飛舞的大雪,便把松樹枝壓得吱吱響,堆滿白雪的房頂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個高莊饅頭。山區的冬天又非常難過,老鄉們的住房,有火墻、火炕,屋子里整天燒得暖融融的,而我們的集體戶到了冬天,因大部分知青返回上海過春節去了,留下來的人沒有足夠的柴禾燒炕,就得隨時準備經受風刀霜劍的嚴重威脅。
記得我去吉林插隊的第二年冬天,與我同住的集體戶知青趕在大雪封山前回上海過年了。我因為當上了東溝大隊的會計,忙于為老鄉年終分紅結賬,卻留了下來。
那時的知青大屋內空蕩蕩的,像被打劫過一般,凌亂的用具,滿地的垃圾,墻角隨風飄蕩的蜘蛛網,這一切都呈現出一派凄清、悲涼的景象。和我作伴的,只有那些不時竄來竄去的老鼠。
集體戶的老鼠可以說只只肥碩滾圓,因為知青每年分到的糧食都堆放在屋內一角的圍圈里,那兒便成了老鼠的“糧囤”。而老鄉們則把糧食儲藏在院子中的糧囤里,糧囤用草席圍起來,外面糊上泥巴,上面開個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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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天,老鼠因為懼怕嚴寒,便不敢去糧囤偷糧。老鄉們又把口糧放在缸里,加上蓋,老鼠亦無法進入缸中,因此,老鄉家中的老鼠就比較少,都集中到知青大屋里來了。加之冬天室內暖和,不僅家鼠連莊稼地里的田鼠也紛紛來到我們的知青大屋,在房梁上搭窩,在炕洞邊建巢,熱鬧非凡。
那天晚上,我在大隊部結完帳,冒著凜冽的寒風回到知青大屋。我又冷又餓,抖抖瑟瑟地用火柴點著了放在小炕桌上的那盞油燈。啊!偌大的房屋空無一人!一陣冷風襲來,把門窗擊打得啪啪直響,昏暗的燈光隨風搖曳,忽明忽暗。我披著一件軍大衣,蜷縮在被窩里,心里害怕極了,不時哈著氣,暖和一下凍僵的雙手。
屋外的寒風發瘋似地咆哮著,天氣愈來愈冷。一陣瞌睡襲來,我卸去大衣,和衣而臥。迷迷糊糊之中,我突然被老鼠“吱吱”的尖叫聲驚醒了。原來,我輾轉翻身時壓住了鉆進被窩的兩只老鼠。我一骨碌爬起來,“唿”的一聲,受傷的老鼠從被窩中竄出,那長尾巴冷嗖嗖地擦過我的臉頰,頓使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睡意被嚇得無影無蹤,我索性披上軍大衣,坐在被窩里給父母寫信。當我在信紙上寫著“親愛的爸爸媽媽”時,兩行熱淚撲簌簌地從眼眶里滾落下來,我想起了上海溫暖的家,想起了媽媽為我做著美味菜肴,爸爸和我一邊幫廚,一邊說笑的溫馨情景……
寫著,寫著,我無意中瞥見兩只尺把長的老鼠,竟旁若無人地跑到我的跟前,一邊望著我,一邊“吱吱吱”地叫個不停。接著,又來了七、八只,滾圓的個兒都像小貓般大,它們挺直身子傻乎乎地看著我,任我怎么吆喝就是不走。我被蜂擁而至的鼠群嚇壞了。我想起身跑出屋外,但外面黑古隆冬的,我一個女孩子跑到哪里去呢?在百般無奈中,我硬著頭皮又接連給親朋好友寫了幾封信。信寫完了,那十來只老鼠不僅未走,在它們的旁邊又多了十來只同樣大小的老鼠,全都瞪著綠瑩瑩的眼睛看著我。我緊閉著雙眼,一動也不敢動。
漸漸地,老鼠跑動的聲音消失了,吱吱的叫聲也消失了,我以為老鼠們已經走了,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哇!我看到了一個壯觀的場面:大炕上密密麻麻全是老鼠,差不多有上百只,在小油燈黯淡的光照下,它們排著隊,兩只前爪放在胸前,豎著兩只小耳朵,兩只有神的眼睛盯著我,腰桿筆直地站立著,仿佛一場大型交響樂開演前,在導演和燈光師的精心策劃下,一群合唱演員神情專注地等待著音樂驟然響起。剎那間,我的恐懼感消失殆盡,面對這群乖巧、友善的老鼠,我反而好奇地觀賞起來。仔細看去,我突然發現老鼠是那樣的美麗:深灰的脊背,毛茸茸淡灰色的胸脯,閃亮的小眼珠,微翹的小胡須,一個個像穿著夜禮服的貴賓,漂亮極了。它們擺動著前爪,站立著,像對我拜年,給我以安慰。
望著這些可愛的小牲性靈,我鼻子一酸,哭了。
轉瞬間,幾十年過去了。今天,我成了一名攝影家。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年代里,我手握相機跑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去原始森林捕捉美麗,去崇山峻嶺尋覓雄姿,去邊寨村落拍攝風土人情,含辛茹苦,創作了不少攝影作品,其中一些作品還多次在攝影比賽中獲獎。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令我心靈震悚而又萬分悸動的夜晚,忘不了那個無數只可愛的老鼠與我長夜相伴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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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該是多么奇特的鏡頭啊!如果當時我手中有架相機,拍下那難得的可貴的一瞬間,我管保那是最美麗的藝術作品,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富藝術感染力的攝影佳作!可惜,那時無奈的我白白錯過了這一機會,現在回憶起來不能不說是我生平中一個很大的遺憾!
作者:吳宜(上海老知青)(感謝劉樂亮老師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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