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深秋,海安韓公館的油燈下,85歲的韓紫石正佝僂著身子書寫《永憶錄》。這位歷經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四朝,又見證民國二十載風雨的前江蘇省長,手握毛筆的手微微顫抖。筆下翻涌的不是仕途榮光,而是兩段讓他畢生難忘的槍聲記憶——一段是1930年夏夜里“亂黨群起”的驚魂時刻,一段是1940年秋夜里“連珠齊鳴”的緊張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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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聲相隔十年的槍響,像兩顆石子投進蘇北平原的歷史長河,激起的漣漪遠比韓紫石當時所見更為壯闊。一個前清舉人、民國政要眼中的“亂黨”,十年后竟成了他親自迎接、邀入家中的抗日盟友;兩次深夜槍聲,背后藏著的是一支革命隊伍的成長逆襲,更是一位舊式士紳在亂世中的認知蛻變。今天咱就順著這兩聲槍響,扒一扒那段被老回憶錄定格的蘇北風云。
要讀懂這兩聲槍響,得先認識寫下它們的韓紫石。這位海安人尊稱“韓三爹”的大佬,可不是一般的鄉紳。1857年出生的他,20多歲靠“姐妹易嫁”的緣分成家,苦讀多年中了舉人,一路做到安徽省巡按使、江蘇省省長,和南通張謇并稱“蘇北兩大名賢”。卸任后歸隱海安,依舊是跺跺腳蘇北都要顫三顫的人物——家里的韓公館占地廣闊,后花園“息園”里還有小洋樓,門生故舊遍布軍政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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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這樣一位見慣大場面的大佬,卻在1930年6月24日夜里慌了神。他在《永憶錄》里寫“泰興、如皋亂黨群起”,西橋以南“電光照灼,向鎮槍擊”,后來才知道是有人想搶鎮警的槍沒成功。當時韓紫石已經73歲,半輩子都在維護地方安定,這種深夜槍聲在他看來,就是“亂黨作亂”的鐵證。
但他不知道,自己口中的“亂黨”,其實是剛成立兩個多月的中國工農紅軍第十四軍。1930年4月,這支按中央統一序列命名的紅軍在如皋賁家巷成立,身后是如泰地區貧苦農民兩年多來此起彼伏的武裝起義。6月24日這天,紅十四軍確實在打仗,但不是在海安,而是分了兩處——一處是50多公里外的黃橋戰役,紅軍一度攻入鎮內,終因裝備太差、敵軍增援太快撤退;另一處是20公里外的迥垛戰斗,這才是讓海安聽到槍聲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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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特委委員王玉文和紅十四軍一師師長張士杰帶著隊伍計劃端掉迥家垛的敵人老巢。赤衛隊指揮周彬三先挑了批精干隊員,一夜之間把迥家垛到曲塘的電話線全剪了,讓敵人成了“聾子”。隨后大部隊猛攻閭七房的敵指揮部,惡霸閭宇臣嚇得連夜跑路,轉而攻打迥家垛廟的“狗隊”老巢時,卻傳來了敵軍增援的消息。為了不被包餃子,張士杰只能下令后撤。
為啥海安能聽到槍聲?大概率是紅軍怕海安的國民黨軍警出兵幫忙,特意派了支隊伍在西楹橋附近佯攻,意思是“別亂動,不然收拾你”;也有可能是撤下來的赤衛隊見有機可乘,想搶點槍支彈藥——畢竟那時候的紅軍裝備是真拉胯,手里的家伙事兒遠不如國民黨反動派,能多一把槍,后續打仗就多一分底氣。可惜那次行動沒成功,韓紫石只記下了“奪槍未遂”的表象,卻不知道這些“亂黨”是為了讓貧苦農民能活下去才拿起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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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不能怪韓紫石有偏見。他一輩子的信條是“保境安民”,在任時興水利、辦實業、減賦稅,見不得百姓遭兵燹之苦。而1930年的紅十四軍還處在草創階段,組織規模和影響力都有限,韓紫石這樣的舊式士紳,根本沒法理解“反封建壓迫”的革命訴求。在他眼里,不管出于啥原因,深夜開槍驚擾百姓就是“亂黨”,這種認知局限,讓他在回憶錄里寫下了那個帶有時代烙印的評價。
誰也沒想到,這聲槍響過后,蘇北大地的風云變幻會如此劇烈。十年間,日軍侵華的鐵蹄踏碎了江南江北,國民黨頑固派消極抗日積極反共,而當年被韓紫石稱為“亂黨”的革命力量,已經成長為抗日救國的中堅。1940年,陳毅率領新四軍挺進蘇北,執行“開辟蘇北,發展華中”的戰略任務,一場改變蘇北格局的博弈正在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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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9月6日,新四軍蘇北指揮部第二縱隊在營溪戰斗中大獲全勝,乘勝追擊攻克海安。此時的韓紫石,正處在兩難境地——一邊是國民黨江蘇省主席韓德勤的壓力,一邊是日軍侵華的國仇家恨。讓他沒想到的是,新四軍進駐前,陳毅已經派人帶著親筆信找上門,信里解釋我黨抗日統一戰線政策,字里行間滿是尊重。
更讓韓紫石意外的是陳毅本人。9月的一天,剛打完仗的陳毅沒來得及休整,就登門拜訪這位83歲的老人。陳毅談吐儒雅,還送上“杖國抗敵,古之遺直;鄉居問政,華夏有人”的對聯,一下子戳中了韓紫石的愛國心。兩人越聊越投機,當陳毅講到南京大屠殺30萬同胞慘死的慘劇時,韓紫石氣得拍案而起,直說“一定要把日寇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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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韓紫石親自到門口迎接新四軍進城。看著紀律嚴明、不擾百姓的新四軍戰士,再想想當年國民黨軍隊的作派,韓紫石徹底改變了對“革命隊伍”的看法。他不僅把陳毅請進韓公館住下,還讓粟裕駐扎在自家后花園息園的小洋樓里,兩人成了忘年之交。那段時間,韓公館成了蘇北抗日的“統戰中心”,83歲的韓紫石拄著拐杖四處奔走,牽頭召開蘇北和平協商會議,呼吁“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還聯合12縣紳士發電報控訴韓德勤消極抗日。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9月9日夜里,海安三里閘西突然響起槍聲,12日午后通揚運河南岸又傳來“聲如連珠”的射擊聲。這一次,韓紫石雖然還是“恐戰事即起,無從遠避”,但在回憶錄里再也沒提“亂黨”二字。他心里清楚,此時的海安已經是新四軍的抗日根據地,牢牢掌握在我方手中,新四軍不可能向鎮內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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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大家才知道,這兩聲槍響,是小股敵偽武裝想偷襲海安,結果被新四軍輕松擊退。此時的海安,已經成了新四軍在東線的指揮中心,不久后還召開了蘇北臨時參政會,韓紫石被公推為名譽議長,和我黨一起共建抗日民主政權。十年前讓他恐懼的“槍聲”,十年后成了守護家園的“警報”;十年前被他誤解的“亂黨”,十年后成了他并肩作戰的盟友,這樣的轉變,比任何說教都更有說服力。
韓紫石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對“槍聲”稱呼的改變,背后是整個時代的進步。1930年的紅十四軍,還在為生存和土地而戰,裝備簡陋、力量薄弱,只能在農村開展游擊;到了1940年,新四軍已經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抗日勁旅,不僅能打勝仗,還能團結各方力量共建根據地。而韓紫石本人,也從一位只關心“保境安民”的舊式士紳,成長為“民族抗戰之楷模”——這是陳毅對他的評價,也是歷史對他的認可。
1941年,韓紫石在《永憶錄》里寫下這兩段往事時,身體已經大不如前。這一年,日軍占領海安,他被迫避居城北徐家莊。面對日偽威逼利誘,讓他出任汪偽江蘇省省長,韓紫石正氣凜然地回絕:“老朽是中國人,寧死不當一天亡國奴!”還寫下“日月不隨南北轉,古今難見水西流”的詩句明志。1942年1月23日,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在憂憤中離世,臨終前還囑托家人:“抗戰勝利之日,移家海安,始為予開吊”。
如今再讀《永憶錄》里那兩段關于槍聲的記載,我們看不到簡單的“正確”與“錯誤”,只看到一位老人在亂世中的真實心境。1930年的“亂黨”之稱,不是惡意抹黑,而是舊式士紳對新生革命力量的認知局限;1940年的“槍聲忽起”,沒有貶義加持,是他對抗日武裝的默許與認同。這兩個看似矛盾的記載,恰恰構成了一個立體的韓紫石——他有時代賦予的局限性,更有中國人骨子里的民族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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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兩聲跨越十年的槍響,早已超越了事件本身。1930年迥垛戰斗的槍聲,是革命火種在蘇北大地的萌芽;1940年海安城郊的槍聲,是抗日烽火熊熊燃燒的信號。從紅十四軍到新四軍,從反封建壓迫到抗日救國,十年時間,革命隊伍完成了華麗蛻變,也讓像韓紫石這樣的中間勢力,看清了歷史前進的方向。
韓紫石或許不會想到,他去世后不久,蘇中根據地就成立了“紫石縣”,以此紀念他的抗日功績;他更不會想到,當年被他稱為“亂黨”的隊伍,最終建立了新中國,實現了他“天下太平”的畢生夙愿。一本老回憶錄里的寥寥數筆,就這樣定格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也讓我們看到:真正的歷史從不是非黑即白的標簽,而是無數人在時代浪潮中的選擇與成長,是槍聲背后那些關于家國、關于信仰、關于堅守的動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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