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阿姨,我爸的后事都辦完了,你看……這房子,你什么時候方便搬出去?三天夠不夠?”
趙靜的聲音很輕,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客氣的微笑,但那話里的意思,卻像數九寒天的冰碴子,一刀一刀往我心窩子里捅。我叫方慧敏,今年五十九歲,在這個家里當了十五年的保姆。或者說,我陪了這房子的主人趙文博十五年。三天前,他走了。
我還沒從老趙走的悲痛里緩過神來,他的兒女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清掃他最后的痕跡了,而我,顯然是這痕跡里最礙眼的一塊。
旁邊的兒子趙磊就沒他妹妹那么有耐心了,他“噌”地一下站起來,指著我鼻子說:“三天?我爸剛走,你就讓她在這多待三天?誰知道她會不會動什么手腳!方慧敏我告訴你,這房子是我爸的,現在就是我跟趙靜的,跟你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今天必須搬走!”
我看著眼前這對橫眉冷對的兄妹,感覺陌生又可笑。十五年啊,一晃就過去了。這一切,還得從我四十四歲那年說起。
那年我男人出意外走了,我一個人拉扯著上大學的兒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經老鄉介紹,我來到了趙文博教授家做保姆。老趙那時候剛退休,老伴也走了兩年,一個人守著這套一百三十平的三居室,冷清得很。他的兩個孩子,兒子趙磊在南方做生意,女兒趙靜嫁在本市,但婆家條件好,住著大別墅,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趟。
我剛來的時候,就是個純粹的保姆,買菜做飯,打掃衛生,一個月工資三千。老趙是個很體面的人,話不多,總是坐在書房里看書寫字。他從不把我當下人看,吃飯總是要我一起上桌,喊我“慧敏”,而不是“哎”。
時間長了,我們之間的話也多了起來。他會給我講書里的故事,給我聽他喜歡的古典音樂。我呢,就給他講我老家的趣事,講我兒子多有出息。他胃不好,我就變著花樣給他做養胃的湯。他有關節炎,一到陰雨天就疼,我就學了按摩,天天晚上給他按腿。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的工資從三千漲到了六千,但我們之間的關系,早就超出了雇主和保姆。我們更像是搭伴過日子的親人。這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有我們共同生活的印記。陽臺上我種的花,書房里他給我買的老花鏡,廚房里我們一起包餃子時撒下的面粉……
這十五年里,趙磊和趙靜回來的次數,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每次回來,不是生意上缺錢了,就是家里要換車了。坐不了半小時,錢一到手,人就走了。老趙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他心里的失落。好幾次,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著全家福發呆,一看就是大半夜。
有一次老趙半夜突發心梗,是我發現不對勁,連夜叫了救護車,在醫院跑前跑后墊了醫藥費,簽了字。我打電話給趙磊趙靜,一個說在國外談生意,一個說孩子發燒走不開。直到老趙脫離危險,他們才姍然來遲,在病房里待了不到十分鐘,就又借口忙,走了。
從那以后,老趙好像徹底看開了。他把所有銀行卡和密碼都告訴了我,家里的開銷都由我管。他說:“慧敏,這些年辛苦你了。這錢你拿著,想買什么就買,別虧待自己。這倆孩子,我是指望不上了。”
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我說:“老趙,我拿了你的工資,照顧你是應該的。你的錢,我一分都不會亂動。”我確實做到了,每一筆開銷我都記了賬,清清楚楚。
老趙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后這半年,基本都是臥床。我喂他吃飯,給他擦身,端屎端尿,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他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涂。清醒的時候,他會拉著我的手說:“慧敏啊,我對不住你,讓你跟我吃了這么多苦,也沒能給你個名分。”我搖搖頭,說:“能陪著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走了,走得很安詳。我以為,我盡心盡力照顧了他十五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的兒女至少會對我有一絲尊重。可我萬萬沒想到,靈堂的香火還沒散盡,他們就露出了這副嘴臉。
“我告訴你們,我沒拿你爸一分錢!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查賬!”我氣得渾身發抖,十五年的付出,在他們眼里,竟然只是圖謀家產的算計。
趙磊冷笑一聲:“查賬?誰知道你有沒有做假賬!我爸那點退休金,一個月一萬多,這些年攢下來也不是個小數目,還有這套房子,現在少說也值三百萬!我警告你,不屬于你的東西,你一針一線也別想帶走!”
趙靜在一旁唱白臉:“方阿姨,您也別生氣。我哥說話直。主要是您在我家待了這么多年,對我爸的東西最熟悉。我們呢,就是想把他的遺物整理一下。您先搬出去,我們整理好了,再請您回來看看,有沒有您自己的東西,到時候再拿走也不遲嘛。”
話說的漂亮,其實就是變相的驅逐。我看著他們丑陋的嘴臉,心徹底涼了。我為老趙感到不值,也為自己這十五年的青春感到悲哀。
“好,我走。”我一字一句地說,“但我有一樣東西要拿走。”
趙磊立刻警惕起來:“什么東西?我告訴你,貴重物品你休想!”
我沒理他,徑直走進老趙的臥室。臥室里還殘留著他身上的藥味,好像他從未離開。我走到床頭柜前,拿起那個他摩挲了無數遍的相框,里面是他和他老伴年輕時的合影。然后,我又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小小的、上了鎖的紅木盒子。
這個盒子,是老趙的寶貝。他跟我說過,這里面裝著他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趙磊和趙靜顯然也知道這個盒子,他們倆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兩只看到了獵物的狼。
“把盒子放下!”趙磊一個箭步沖過來,想搶。
我死死地抱住盒子,退后兩步,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爸親手交給我的,他說,等他走了,讓我打開。”
“放屁!這里面肯定是我爸的存折和房產證!你想獨吞?”趙磊面目猙獰。
趙靜也急了,上來拉我的胳膊:“方阿姨,你別這樣,有什么事我們好好說。這盒子是我爸的遺物,理應由我們子女來保管。”
我看著他們,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你們還知道你們是他的子女?他心梗住院的時候你們在哪?他躺在床上半年不能動的時候你們又在哪?你們除了知道管他要錢,還為他做過什么?”
我的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兄妹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趙磊惱羞成怒,吼道:“我們怎么樣輪不到你一個保姆來教訓!趕緊把盒子交出來,不然我報警了,告你偷竊!”
“好啊,你報警吧。”我把盒子舉得高高的,“正好讓警察同志來做個見證,看看這里面到底是什么,也看看你們這對孝子賢孫的真面目!”
僵持之下,趙靜稍微冷靜一點,她拉住她哥,對我擠出一個笑容:“方阿姨,您別激動。既然我爸說讓您打開,那您就打開吧,我們看著。”她篤定,里面一定是值錢的東西,只要打開了,就由不得我了。
我點點頭,從脖子上取下一把小小的鑰匙。這是老趙臨終前一天,塞到我手里的。我顫抖著手,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咔噠”一聲,鎖開了。
趙磊和趙靜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伸長了脖子往里看。
我緩緩打開盒蓋。
里面沒有存折,沒有房產證,甚至沒有一分錢現金。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一個小小的錄音筆。
兄妹倆都愣住了。趙磊一把搶過信,飛快地翻看起來。信是老趙寫的,寫給我們三個人的。給趙磊的信里,詳細記錄了從他上大學到做生意,老趙一共給了他多少錢,每一筆都有日期和金額。給趙靜的信里,也同樣記錄了她結婚、買車、換房,老趙給了她多少補貼。
趙磊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趙靜的臉色也煞白。信的老趙寫道:“我把你們養大成人,已經盡到了一個父親的責任。我剩下的那點養老錢,就不勞你們惦記了。”
而給我的那封信,很短,只有幾句話:“慧敏,展信安。十五年,辛苦你了。若有來生,愿早些遇見你。我走后,孩子們若為難你,你就按下這個錄音筆吧。不必為我傷心,好好活下去。”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趙磊看完信,惱羞成怒地把信撕得粉碎,吼道:“裝神弄鬼!就這些破紙?錢呢?錢到底在哪?”
我拿起那支錄音筆,看著他們,按下了播放鍵。
錄音筆里,傳來老趙虛弱但清晰的聲音。那是在他去世前一個月,他把我叫到床邊,我們之間的一段對話。
“慧敏啊,我感覺我這次可能挺不過去了。”
“別瞎說,你會好起來的。”我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聽我說完。我死后,那兩個孩子肯定會為難你,會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我咨詢過律師了,立遺囑,他們肯定會鬧得天翻地覆,你一個女人家,斗不過他們。我用另外一種方式,給你留了條后路。”
錄音里,老趙停頓了一下,喘了口氣,繼續說:“我名下所有的存款,一共是七十三萬六千塊,在我病重之前,我已經通過銀行,辦理了一個不可撤銷的指定受益人贈與。受益人,就是你,方慧敏。這份文件在我律師那里,等我火化之后,律師會聯系你。這筆錢,是我給你的補償,也是你后半生的依靠。房子,就留給他們吧,就當是我這個做父親的,給他們最后的念想。有了這筆錢,你回老家買個小房子,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我就放心了。”
錄音到這里就結束了。
整個房間死一般寂靜,趙磊和趙靜的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悶棍,震驚、憤怒、不甘,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不可能!這不可能!”趙磊第一個反應過來,沖過來想搶我手里的錄音筆,“你偽造的!這是你偽造的!”
我緊緊攥著錄音筆,那是老趙留給我最后的武器和溫暖。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是不是偽造的,你們可以去找律師核實。老趙一輩子光明磊落,他不會騙人,不像你們。”
趙靜癱坐在地上,喃喃自語:“七十三萬……他竟然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你……我們才是他的親生兒女啊……”
是啊,你們是親生兒女。可這十五年,你們盡過一天做兒女的孝道嗎?你們只把他當成予取予求的提款機,何曾關心過他的孤單和病痛?
我不想再和他們多說一句話。我小心翼翼地把錄音筆和老趙給我的信收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然后,我拿起那個相框,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趙磊和趙靜瘋狂的咒罵聲和摔東西的聲音。
但我一點也不在乎了。陽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失去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屋檐,但我的心里,卻前所未有的踏實和敞亮。老趙用他最后的智慧和愛,為我撐起了一片天,讓我可以有尊嚴地離開,有底氣地迎接我的晚年。
我想,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從來都不是靠血緣來衡量的。十五年的陪伴,十五年的相濡以沫,早已勝過了那層薄薄的血緣關系。趙磊和趙靜得到了一個空蕩蕩的房子,而我,帶走了這房子里最珍貴的,也是他們永遠無法理解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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