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族、土地與祖先》里寫:“土地,是中國人的一種根性焦慮。”19世紀廣東人下南洋,卻把積蓄全寄回老家買地蓋祠堂。故土成了一種溫柔的枷鎖,許多父輩走出大山,卻終其一生難忘大山,因為他們的“走出去”并不是“再也不見”,而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衣錦還鄉、榮歸故土。
“根”的意象,已刻入中國人的文化基因。那是一份超越時空甚至國籍的執念,一種關于落葉歸根的叩問。于是,那些因時代、命運而漂泊遠方的游子與他們的后代,從小就在一次次講故事中擁有了家的觀念。踏上了漫漫的尋根之路。
2025年初,Tiktok難民涌入小紅書,一場短暫的“文化破壁”過后,賽博原住民與新移民們在算法的洋流中相遇、盤旋,終像“黃河入海”一樣擁抱彼此、交織交融。
作為“難民移民的副產品”,網絡尋親潮也在中文互聯網上蓬勃發展著。許多海外同胞發布尋親貼,試圖尋找大洋彼岸的親人。
借助大數據精準推送、網友自由評論、線索實時更新的優勢,Zomok靠一張照片、一段過往尋回了根、找到了家,浮萍從此不再無依,身也因此有了來處。Jo則實現“反向尋親”,成功為長輩聯系上身在國外的親戚,了卻心中積攢多年的心愿。
“中國人的根是不常動的”,根在,生活就尚有希望,尚有歸途。
01 心電感應
2010年,Zomok從美國留學回來,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和許多迷茫的年輕人一樣,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走。一次偶然的機會,她來中國旅游了半個月,誤打誤撞地,向上海的一家公司投了簡歷,沒想到就被錄用了。這一待,就是八年。
如今,34歲的她是一名制片導演,拿著馬來西亞護照,成了同事眼中的“那個馬來西亞華人”,也成了馬來西亞朋友口中的“那個在中國闖蕩的女生”。
她的名字“Zomok”,在馬來西亞中文里是“干什么呢”的意思。這個名字像一句隨身的追問,伴隨著她在上海的這些年。她吃著與本幫菜不同、卻莫名像奶奶手藝的家鄉菜,聽著地鐵報站“新天地”時,會想起新會的“天地”。這種距離的拉近,反而讓一種模糊的焦灼感變得更具體了——那個關于“根”的問題,變得越來越無法回避。
特別是聽媽媽那邊的老叔用潮汕話講起往事,那些關于外曾祖母8歲被賣作童媳、十幾歲便隨夫下南洋的辛酸故事,讓她心里那個空了很久的洞,呼呼地灌著風。
契機來得偶然。今年年中,她有兩天的年假,原本只計劃和媽媽去順德和潮汕吃吃喝喝,完成一場“舌尖上的尋根”。
然而,當她刷到小紅書上眾多尋親成功的案例后,一個念頭在心里瘋狂生長。她半開玩笑地對媽媽說:“要不,我們試試真的尋個根?”沒想到媽媽也正有此意。母女倆一拍即合,說尋就尋。
但真要做起來,心里卻在打鼓。兩個對當地一無所知的人,媽媽甚至不會中文,這無疑是大海撈針。“我這種在互聯網時代長大的人,第一反應就是——上網。”Zomok說。
她開始整理所知道的一切,像拼湊一幅殘缺的地圖:祖籍廣東新會的太爺爺梁汝林,是家族里第一代南下馬來西亞的開拓者;爺爺梁文亨是第二代華裔,十四五歲時曾回唐山讀書;奶奶甘門好5歲時因家貧,隨人漂洋過海到馬來西亞金寶。爺爺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他的二哥有四個孩子,散落在香港和廣州。
整理著,她發現一點希望的苗頭開始冒出。只要找到一個關鍵的點,無論是子輩、孫輩,甚至一個鄰居,整張拼圖就可能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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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mok爺爺年輕時照片」
最后,她把這些零星的、跨越四代的“記憶拼圖”,連同老照片、泛黃的墓碑收據,全部發到了網上。標題直白簡潔:“大馬華裔尋根”,并附上數十個標簽,希望增加被看見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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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mok伯祖父大女兒、二女兒照片」
為了讓網友幫忙,她甚至用DeepSeek去解析“大井頭”背后的家族源流。發布當天,評論區就有網友留言,一步步幫她縮小范圍:“順德均安也有姓甘的……我更加確定你的太奶是順德均安人氏。”
線索越來越集中,Zomok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她扮演起“家族偵探”的角色,這場跨國尋親,成了一場眾人參與的定向推理。
在 Zomok 收到的私信里,有人提供地理線索,有人將她的筆記轉發給家鄉的老人或是村干部,還有人翻出自己家里的老照片,一一比對……“很多人覺得海外華人回來尋根是一件很光榮的事,無私地為我們提供了很多幫助。”
五天后,一個順德網友刷到筆記,震驚地發現“自己爺爺的照片竟然出現在小紅書”。往后一滑,姑姑、爸爸、二伯跟三伯的名字也都在其中。她立刻給Zomok發了私信。
Zomok當時半信半疑,直到對方發來一張近乎一模一樣的老照片,她“雞皮疙瘩立馬就起來了”。這張跨越了50多年的家庭照,一張在馬來西亞,一張在順德,自己手中的版本完好,對方的卻有缺角。“P也不可能P成這樣,就是他了。”
隨后的發展順其自然。像許多尋親故事一樣,她們加上微信,將雙方家人拉入群聊,約定第二天視頻通話。“他們一打開攝像頭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跟我的基因也太像了。”當帶著順德口音的粵語傳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穿透了屏幕。
第一次尋親的成功,給了Zomok巨大的鼓舞。她決定再為媽媽尋找潮汕的親戚。已知的線索是外曾祖父林水金、外曾祖母張玉鳳的名字,以及那個關鍵的祖籍地址,從舊時的“潮州府潮陽縣兩英區草尾籃”,變成了如今的“汕頭市潮南區兩英鎮草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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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mok找到的家族婚禮合影」
奇跡的齒輪再次轉動。發帖僅僅兩個小時后,網友就化身“人肉GPS”,幫她鎖定了具體村鎮,甚至糾正了她對區劃變遷的認知。她鼓起勇氣,按照網友提供的“情報”,打電話給了當地社區。
電話那頭,當她說出“我來自馬來西亞,想尋根”時,對方警惕地掛斷了電話。Zomok沒有感到挫敗,反而很能理解。一個來自東南亞的陌生號碼,上來就談“尋親”,確實像個經典的詐騙開場。
她再次撥通,幾乎帶著懇求,把家族的故事、外曾祖父的名字,一一道來,試圖用真實的細節穿透預設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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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馬來西亞寄往汕頭的老信件」
一個小時后,工作人員回了消息,語氣里帶著不可思議:“好像……真的有人認識你太公的名字。”
接下來的一周,網友們的力量超乎想象,他們自將帖子轉發到家族群、同鄉會。
短短七天后,她們就通過微信視頻,見到了潮汕的宗親舅舅。
當屏幕亮起,她看到他的第一眼,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和Zomok在馬來西亞的老叔,長得太像了!
聲音、鼻子,那種血緣刻畫出的微妙相似,無法偽造。
后來,她和媽媽真的踏上了潮汕的土地,走進了林氏的祠堂。
跪下去的那一刻,Zomok的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那是一種從未在馬來西亞宗祠里體驗過的、近乎本能的情感噴涌。看著祠堂匾額,心里那個空了很久的洞,仿佛瞬間被填滿了。
Zomok踏在通往祠堂的平坦大道上,心里想的全是當年祖輩如何一步步艱難走過泥濘的路,告別家鄉。
然而,緊接著的親人團聚,則充滿了溫暖的摩擦。親戚們非常熱情,但問話直接:“你在上海賺多少錢?”“什么時候結婚?”這種不太有邊界感的關懷,讓Zomok和媽媽——兩個習慣了個人隱私空間的“南洋來客”,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但她們明白,這不是冒犯,這是最質樸的表達親近的方式。
族譜十年一修,下次,潮汕林氏在馬來西亞這一支的名字就會被正式寫上去。這片飄散在南洋一個多世紀的葉子,終于接回了它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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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mok與媽媽重返潮汕祠堂」
回顧整個尋親過程,Zomok覺得,成功的關鍵在于發布的信息足夠具體,能激活網友的地方性知識;同時,面對起初的懷疑,需要用持續、真實的細節溝通,逐步瓦解不信任。
這一切,讓Zomok至今都覺得不真實。“感恩祖輩當年懷揣巨大勇氣,踏著爛泥路離鄉背井,才有了我們今日能沿著平坦大道歸來的幸運;也感恩這個時代,讓我們能如此輕易地跨越物理和信息的鴻溝。”
此身有所歸,此心再無憾。從此,她們不再只是“馬來西亞華人”,也是新會梁氏、潮陽林氏流淌在南洋的一條支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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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人一起重溫老照片」
02 落葉歸根
與Zomok不同,Jo是在深圳出生長大的80后。去年,她幫爺爺完成了一件他牽掛了大半輩子的事——找到了他在馬來西亞失聯二十多年的弟弟妹妹。
這件事壓在Jo心里很久了。去年秋天,父親翻出泛黃的信封,照著1998年的地址往馬來西亞寄了信。信紙特意選了帶紋理的,字跡也模仿著從前的筆觸。可十來天后,信還是原樣退回了老家郵局。“地址太老了,現在不這么寫了。”郵局工作人員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全家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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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爺爺的弟弟1998年寫的書信」
爺爺已經九十三歲了,坐在輪椅上,耳朵背得厲害。可每次提起馬來西亞的弟弟妹妹,渾濁的眼睛里總會泛起光。“那時候啊,我和你太爺爺正在街上走著……”話說到這里就停住了。后面的故事,Jo聽了太多遍,1951年的某一天,十六歲的爺爺和太爺爺在馬來西亞街頭被誤抓,強行送上了回中國的船。這一別,就是七十三年的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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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爺爺的弟弟許國海舊照」
“要不,去小紅書試試看?”Jo在心里盤算著。她做文創設計這些年,沒少在小紅書上找靈感,也見過不少尋親成功的帖子。可輪到自己的時候,心里還是沒底。那些發黃的老照片被小心翼翼地掃描、上傳,爺爺和太爺爺并肩站著,旁邊是年輕時的馬來西亞叔公。照片的邊角已經磨損,就像這段快要被時間磨平的親情。
“本來只是想問問正確的地址該怎么寫。”她后來回憶道。
誰也沒想到,發帖才第三天,就有一個馬來西亞姑娘發來私信:“照片上的人,很像我鄰居家的叔叔。”
就這樣,斷了的線頭又被接上了。原來,大叔公國海一生未娶,也不識字,全靠鄰居一家照應。當年的通信突然中斷,就是因為再也沒人能替他讀信、回信了。大叔公在鎮上是個有名的"乩童",所以時隔這么多年,還有人記得他年輕時的模樣。
“地址其實寫對了,但是沒有門牌號,信還是送不到。”Jo苦笑,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信能不能送到已經不重要了。
從發帖到視頻見面,僅僅用了七十二個小時。手機屏幕亮起的那一刻,Jo的手微微發顫。視頻那頭,大叔公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客家話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穿過七十三年的時光,敲在一家人的心上。
她快步走到爺爺房間,把這個消息告訴老人。爺爺高興得直拍輪椅扶手,可說著說著,到了平日午睡的時間,眼皮就開始打架了。“年紀大了,精神頭跟不上了。”Jo輕聲解釋。也許,爺爺懸了一輩子的心,終于可以安安穩穩地放下了。
可惜的是,老人們都年事已高,經不起長途顛簸,終究是沒法回國團聚了。Jo和家里的年輕人已經開始計劃,趁著現在免簽,要去馬來西亞親眼見見這些只在照片上見過的親人。
這場尋親就像一場與時間的賽跑。Jo常說,要是再晚上一年半載,可能就真的來不及了。那些發黃的老照片,那些模糊的地址,在素不相識的網友手中傳遞,一點點拼湊出回家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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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爺爺一直珍藏的書信」
如今,Jo偶爾還會和馬來西亞的親戚視頻。雖然老人們不太會用智能手機,每次都要鄰居幫忙操作,但能看見彼此的臉,聽聽熟悉的鄉音,心里就踏實多了。
“總算是找到了。”Jo說著,深圳的午后陽光正好,梧桐樹的影子斜斜地灑在人行道上。這場與時間的賽跑,終究是贏了。
03 家在何方
云端尋親故事經由博主們的傳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數字世界里激蕩起層層漣漪。Zomok和Jo在筆記里分享找到遠方親人的全過程,讓無數正在尋根的人看到了希望,讓漂泊海外的游子相信歸途可期。
“看到你們三代人的等待終于圓滿,我也鼓起勇氣發出了自己的尋親帖。”
“原來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那座橋。”
對于許多仍在尋親路上的人來說,血緣的答案或許還在遠方,但在網絡上每一次勇敢發聲,本身就是一場自我身份的確認與重建。
借助互聯網平臺,“家”的概念正在被重新書寫。它不再局限于地緣,而是擴展到了那些素未謀面,卻愿意為你的尋親之路點亮一盞燈的每個人。
在Jo尋親筆記的評論區,一位網友的留言獲得高贊,讓她很有共鳴:
“我們每個人都是拼圖的一部分,可能很小,但缺一不可。對普通網友來說,幫助別人找到回家的路,某種程度上,也是在為自己尋找心靈的歸宿。”
就像Jo在深圳的深夜里反復觀看那段尋親視頻,即便隔著屏幕,她也真切地感受到血脈的連接。即便她的爺爺因為年事已高,無法與馬來西亞的弟弟妹妹相見,但知道彼此的存在,知道根在何處,就已經讓漂泊的心有了歸宿。
Zomok在上海的八年里,始終覺得自己處在馬來西亞華人和中國客居者的夾縫中。直到她在潮汕祠堂里不由自主流下眼淚的那一刻,才明白這種情感的重量。
每一個“我在尋找”的聲音,每一次上傳的老照片,都在為“此身何處歸”這個非常具有中國色彩的問題,寫下屬于這個時代的答案。
就像Zomok說的:“算法推薦了親情,大數據找到了根。”在這個數字時代,回家的路,或許就藏在我們每一次勇敢的連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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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劉曳
編輯 / 云路
版式 / Alice
R E N J I A N X I A N G S U
征 稿 啟 事
有人說,普通人往往很難成為自己沒見過的人,但在自己看來平平無奇的經驗、故事,也可能在別人的生活里埋下一顆種子,「人間像素」歡迎你投稿,記錄你對生活的觀察或見解。可以是不為大眾了解的職業,或是當下有代表性的生活狀態,抑或是親歷某個人生重大事件的過程與心聲,期待看到屬于普通人的、熱氣騰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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