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是羅點點的屬下,她領導我度過一段改革如火如荼中的反思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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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1993年或者94年,羅點點信心勃發,要出版一系列刊物書籍,去回視和反思歷史。其中一本月刊,她讓我做編輯。
原本我并不認識羅點點,畢竟隔著行業和階層的千山萬水。
但北京文化界有個大能人岳建一,他和夫人章德寧,交游廣泛。他讓我結識當時已經很有名氣的羅點點。
就說岳建一,他是工人出版社資深編輯,社里各方面很仰仗他,就因政見不合,他擲官而去。他編的書都是暢銷一時的好書,像老鬼的《血色黃昏》、《顧城海外遺籍》、《中國左禍》、劉恒的《黑的雪》、《民間記憶史鐵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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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一年輕時
建一是真性情,遇見那種冥頑貓膩之事,能夠勃然而起,怒目以對。他又特重情,老友顧城在海外去世以后,他一下變得非常沉重激憤,前后奔跑,為其激辯名聲,出版遺作——當時我感到很詫異,一個人能為朋友這樣動情緒。
他的回視反思的勇氣,贏得了不少能夠直視歷史的“紅二代”的尊重,羅點點、馬曉力等,大概都是因為這一點跟岳建一交往甚深。
我也把他引為摯友明師,當羅點點雄心勃勃要編辦很多東西時,他就把我推薦過去了。
建一在那一代人中說話幾乎有“一言九鼎”的信力,正因為他的推薦,羅點點毫不猶豫讓我加入她的團隊。
當時社會上同人文化刊物《南風窗》、《三聯生活周刊》等都初起風云,名聲漸響。而點點的這本刊物有成熟的構想,即想超越它們,從另一個角度去咀嚼社會歷史。其定位有點像后來的炎黃……
點點的反思精神,在這本雜志的約稿編輯撰寫中體現得非常充分。
因為年代久遠,具體稿件都忘了,依稀記得有回視郭沫若的悲劇的,有楊、余、傅事件真相等——那可不是現在爛大街的歷史秘聞,是第一次接觸這些事件的震撼。
1993年,那時的羅點點,還沒有后來90年代末廣為人知的她寫自己家族的撰文編書大爆發,也沒有后來人們津津樂道的反思歷史等詞……在那種時候,我驚訝地發現,感到非常震撼的是她對自己父親的直視,甚至有時候不留情面的分析評判。
當然很多是私下的片言只語,要體現在文字上是會圓通不少的。這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也是責任。
羅點點的反思的徹底就在于這一點,他對父親的歷史行為也沒有放過。她在患重疾之后甚至對人說:像我們這樣的后代,值得這種命運。
到后來做公益(預留遺囑,臨終關懷)也是反思到了一定歷史階段的平衡和出路。當反思遇到一堵墻以后,肯定會把心思放到更廣泛的人類身上,憐憫他們,助益他們,讓自己的心身在高階得到寧靜。
著名作家徐星說,“點點姐是我認識的這個階層中為數不多的、能從根子上反省的清醒者,這也可能跟她父親文哥前就失意落馬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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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點點父母羅瑞卿夫婦
另一位作家周大偉撰文道:“羅點點知道潘漢年的冤案和胡風的冤案都是自己當年擔任公安部長的父親親自執行的。她后來發現:‘胡風的妻子梅志當年奔走的那條通往秦城監獄的路,11年后,在那條路上奔走的是我們——當年公安部長的兒女們,迎著同樣刺骨的寒風,心頭重壓著同樣的生離死別的痛苦。’遺憾的是,多少年來,能夠將這兩個悲劇的份量加在一起思考的后代們,實在少得可憐。”
總之,在羅點點身旁,她并沒有跟我說很多這方面事,但我這個局外人都能感到一種理性反思的氣場,近乎清凌,我跟她在一個屋子里的時候,甚至感到一絲浸人的涼意。
羅點點辦刊物,非常有傳播頭腦。反思的深度和理論的高度,對她來說不是問題,她所關注的是傳播性,就是大眾所接受理解他們思考的多少。
她在這一點上要求非常嚴格。一個稿件沒有曲折豐厚的敘述,她是絕對不睬的。故事是她所求,由此,她又對故事的磚瓦,語言,要求極為嚴格。
在她近旁,她性格和語言的理性有時候把我的小來也都擊碎。
她端莊的臉龐透出來的威性,用現在的話語說,絕對是“大女人”。當發現你的錯處,透出了某種心性的軟弱,她絕對是很嚴肅的。
這時她女性化的臉龐所掩蓋的堅毅理性如男性的性格特點就透露出來。
那時候我在《文藝報》當編輯和寫手已經多年。有時候有些懈怠,有時有些想當然的機巧其實是變相的偷懶。
有些文句很長的時候,我并沒有一字一句地給掰得非常細致清晰,就那么順手而過了。
這恰恰犯了點點的大忌。她自己是非常清明理性的一個人,看她的文句,悠長優美而透著清晰。豈能容她自己非常看重的反思刊物,有一點點因為他人懈怠而產生的文本上的瑕疵?
于是有一次她很嚴肅地跟我談話:你編的這些句子有的沒弄清楚,前后搭配有點問題,不應該這樣……
其實我一向自詡語言之高強,之優美,但在點點強大的凌威之下,我的見識被瓦解了。
這是她對我一輩子的啟教。以后在工作、學習、教人、寫作過程中,我就格外注意敘述語言的順暢和清晰。
在編輯中每當遇到那種糟亂的句子時,我就想起了點點那張嚴肅的臉。以后去《中國青年報》、藝術研究院、中海油去采訪寫作,教育新人的時候,心中也常浮現她的臉龐。
以后我因工作調動,視界從文化擴大到社會,進入另一方面的采訪中,就沒有再介入羅點點的編輯工作。
總之,在她身邊的碰撞,跟我過去總是在寫作上得到別人贊譽和重視完全不同。
我以為我的懈怠或許給了她不好的印象,她是那種百分之百求純真的人。
我一直沒有機會對羅點點說一下……我想這次對已經在另一維度空間的羅點點說一下:懈怠是一種很不好的品行,但比起反思的力度和三觀之同異,恐怕還是次要一點吧。
希望你忘記,曾經在一起有那么一點不認真對待你反思的人的錯處!記住我曾經跟你向一個方向同走一段。
想起曾經跟羅點點交往頻繁的徐星的話:“最后一次在民族宮餐廳的酒聚,算起來也得有近十年了。據說她走的很突然,沒有病痛的折磨,這么想想也算寬慰吧。點點姐走好!”
這應該是羅點點在“尊嚴死”和臨終關懷上積攢的福報所致。
總之,愿我的“一字之師”羅點點在那邊的世界,也有個百花盛開的編輯寫作世界——我們所能看到的大概是某一個突然時刻,天邊青云背后一些絢亮的余暉……
那是她在示現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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