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探秘】歷史迷霧中的“清暉閣”史料文獻鉤沉‖楊春林

歷史迷霧中的

“清暉閣”史料文獻鉤沉

楊春林

南充無愧于古今名邦,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積淀了豐厚的經濟文化成果。不過,小有遺憾的是,經歷世事滄桑,古代無數曾經出現在這片土地上的名勝古跡、樓觀亭榭,早已湮沒于故紙堆里。進入新時期,清暉閣被發掘出來,通過精心設計建造,一座沿用古代名稱的現代仿古建筑,巋然屹立于千里嘉陵江“最柔美的身段處”。清暉閣實現了涅槃重生,穿越千年回到人世。人們到此一瞻其雄姿,俯瞰大江南流,旖旎風光盡收眼底,打卡留念,樂而忘返。

常識告訴我們,重現歷史事物、歷史場景,需要史料史實來支撐。近年,圍繞清暉閣的身世之謎,出現一些猜測與虛構,以訛傳訛,語焉不詳,讓清暉閣的歷史身影顯得有些混沌迷離,比如清暉閣出現的時代,初建選址何處,存世的下限年代,等等。這些問題不但關乎景區“熱鬧起來”,也關乎學術的嚴肅性,關乎對歷史文化的尊重,關乎我們如何建立文化自信。所以,我們應從更多史料及古代文學、地理著述中尋找線索,以史料文獻為依據,相對客觀、真實地還原清暉閣的歷史面貌。

藍天白云下的清暉閣(楊春林 攝)

何以“清暉閣”

從現存史料文獻看,古代南充清暉閣有過風華綽約的歲月,引來其時一些官宦、士子及墨客騷人吟詠唱和。他們在清暉閣留下匆匆腳步,也留下詩詞曲賦和雋永文章。名勝古跡與文人文化結緣融合,形成地方特色文化遺產,福澤后人。作為這份遺產的承接者,我們要好好感謝前人!

值得一提的是,清暉閣不是一時一地獨有,從古至今,以此命名的景觀名勝實不少見。探源它的早期歷史,類似樓閣那樣有高度的構筑物曾經負有軍事瞭望功能,歷經迭代演變,后來在建筑史上獨樹一幟,發展為多種功用,尤其適宜登高賞景、吟詠抒懷、文人雅集,嬗變為文化景觀;大眾化、平民化是它最好的歸宿。如果我們細細品咂清暉閣之名,一種江天寥廓、萬里澄澈的意象油然而生;明凈纖麗、富于文人氣息是她的文化性格,與雄渾壯闊的漢唐氣象相映生輝,而又別具一格。這也是判別清暉閣時代特征的印記之一。

清暉閣作為文化景觀,不但民間喜愛,皇家園林也有同名建筑。清代康雍乾時期基本成型、舉世無匹的皇家園林建筑群圓明園,在九洲清晏景區就有一組園林建筑清暉閣,位于圓明園西部前湖與后湖的九個人工島之一(九洲清宴由此得名),占地千余畝,東側緊鄰乾隆寢宮“樂安和”。這里除了供皇帝讀書、休憩,主室北墻上還有一幅巨型圓明園全景圖,仿佛是皇帝游園的導游圖。此圖(現存巴黎博物館)和《圓明園四十景》圖,由一批優秀的宮廷畫師歷時十一年完成。乾隆一生無數次出入此處,除了賞玩這里的佳山秀水,還有讓他難忘的清暉閣古松和五福堂玉蘭花。乾隆81歲時,已“禪讓”當了太上皇,一日再游九洲清宴后湖東岸的五福堂,見到圓明園初建時栽下的一株玉蘭花,枝頭綴滿燦爛花朵,憶往追昔,不勝感慨——乾隆兒時常在樹下玩耍,視其為“同庚”。此時賦詩一首《五福堂玉蘭花長歌志懷》,“御園中斯最古堂,其年與我相伯仲。清暉閣松及此花,當時庭際同植種。……憶昔少年花開時,樂群敬業相嬉怡。”詩成后刻于臥碑上,置于花樹下。今天的人們感覺,乾隆皇帝的詩不算上乘之作,但睹物傷懷的感情與世間老人無異,就算千古一帝亦不例外!

清暉閣題匾系乾隆御筆,用的也是“暉”字,而非人們平常慣用的“輝”字,這里面有何講究?在中國古文字中,暉與輝是一對異體字,可以通用。細微差別在于,“暉”是陽光映照,“輝”是各種光照射,顯而易見,“暉”字蘊含某種文人意趣。古今觀之,清暉閣也算是“朕與萬民”雅俗共賞的去處。

雄奇挺秀的清暉閣(楊春林 攝)

清暉閣出現年代考

清暉閣出現在什么年代?大致存續多久?這個問題現在尤其各說不一,讓許多人困惑。粗略估算,我已讀過大約五六十篇關于清暉閣的文、賦(主要是網上),幾乎見到必讀。歸納起來,這些作品中關于清暉閣出現的年代大致有以下說法:

一是“唐宋時期”,二是“唐、五代時期”,三是“五代、北宋時期”,四是“北宋”或“宋代”。坊間還有一則趣聞:有人初見清暉閣屋頂出露,感覺酷似蒙古大汗戴的一頂帽子,于是猜測這是元代建筑。當然這個說法無須討論。

這么多說法中,接近真實情況的只能有一種,我們有必要做一番披沙瀝金的努力。在我讀過的關于清暉閣的作品中,除個別碎片化地引用文史資料推測時代,其他多用“唐風宋韻”這樣的文學語言隱約代指,結合語境分析,時代指向是比較明白的。其實,我的內心想法也和很多人一樣,希望自己家鄉出現過盛唐或大宋文化景觀。

清暉閣遠眺(楊明強 攝)

實際上,由于年代久遠,清暉閣建筑本體早已無存;而古代紙質文獻又極易滅失或散佚。近期,我這個文獻檢索外行,采用笨辦法,沿著歷史朝代進行梳理,翻書、查書,找到了一系列相關史料文獻,愿與朋友們分享,希望通過辨析,弄清楚清暉閣身上的一些疑問。

在不同作品中,揣度最多的是清暉閣出現于“唐宋時代”,所以我搜尋史料文獻就從唐代開始。

1.《元和郡縣圖志》(1983年,中華書局版,唐·李吉甫領撰,賀次君點校)。我國現存較完善又最早的一部歷史地理總志,具有重要史料價值。原書四十二卷,現存三十六卷。經查:該書卷二十三·山南道四有如下一段說明:“全闕州目:集州、壁州、巴州、蓬州、通州、開州、閬州、果州”計八州(都在今川、渝境內)。也就是說,包括果州在內的八州,《元和郡縣圖志》內容已經散佚,書中只剩目錄。我們自然無法查到果州任何名勝古跡的記敘。

初唐還有一部有影響的歷史地理著作《括地志》(1983年,中華書局版,賀次君輯校),早于《元和郡縣圖志》170多年,由唐太宗李世民第四子李泰領撰,現已“百不余一”,書中沒有唐代果州名勝記敘。

2.《舊唐書》(1975年,中華書局版,五代后晉宰相劉?監修,朱東潤、譚其驤等點校)。卷四十一·志第二十一·地理四·劍南道東西道·果州·南充縣條目下,除簡介沿革外,還有一句“果山,在縣南八里”。無名勝古跡記敘。

3.《新唐書》(1975年,中華書局版,北宋歐陽修、宋祁等撰,石淑儀、祝培坤等點校)。卷四·志第三十·地理四·山南道·果州·南充郡(南充縣)條目下記有沿革、土貢、戶口等內容。無名勝古跡記敘。

4.《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均為1995年,吉林人社簡體橫排版)。在《舊五代史》《新五代史》中,“前蜀”(即王建政權)、“后蜀”(即孟知祥政權)史中,均無分州(比如果州)記敘內容,更無清暉閣記敘。

5.《宋史》(1995年,吉林人社簡體橫排版,元·脫脫、阿魯圖等撰)。卷八十九·誌第四十二·地理五·潼川府路·順慶府·南充郡(南充縣)條目下有沿革簡介,府、縣無名勝古跡記敘。

6.《太平寰宇記》(2007年,中華書局版,北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成書于北宋早期,宋太宗曾“御覽”。全書體例效法唐代《括地志》《元和郡縣圖志》,史料豐富,取舍有度。樂史一生治學不倦,中舉后初仕即在四川仁壽為官,大半生主要任朝廷史官。

《太平寰宇記》卷之八十六·劍南東道五·果州·南充縣條目下,除講述沿革外,還記敘了果山、車騎崖、昆井、龍城山、朱鳳山、大斗溪、嘉陵江、謝真人祠等八處自然山水、名勝古跡。無清暉閣記敘。

7.《元豐九域志》(1984年,中華書局版,北宋王存撰,王文楚、魏嵩山點校)。卷第七·梓州路·果州·南充郡·團練(治南充縣):介紹郡域四至八到、戶口、土貢等。其中南充(縣):“一十四鄉,曲水、溪頭、羅獲、長樂、龍門……。一十八鎮。有果山、嘉陵江。”無清暉閣或其他名勝古跡記敘。

8.《輿地廣記》(2017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北宋歐陽忞撰,影印無點校)。卷三十一·梓州路·果州·南充縣:介紹建置沿革后,“有果山、嘉陵江”一句話。無名勝古跡記敘。

《輿地廣記》修撰者歐陽忞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歐陽修族孫。

9.《輿地紀勝》(2012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南宋王象之編著,趙一生點校)。《輿地紀勝》是當時最重要的全國性地理總志,資料翔實豐富,筆力穩健生動,具有很強史料價值。卷一百五十六·潼川府路·順慶府·南充縣條目下,用一千四五百字詳細記敘了府、縣沿革;在“景物”細目下記敘:“清暉閣,在南充(縣)。下俯大江,其景絕勝。”

這是檢索多種史籍、文獻后,第一次見到“清暉閣”的確切記載,文字簡潔明了,十分珍貴——它來自約800年前的《輿地紀勝》(該書從初撰至成書歷時約20年)。

10.《方輿勝覽》(2003年,中華書局版,南宋祝穆撰,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成書于南宋理宗時期,后經其子祝洙修訂增補。卷之六十三·潼川府路·順慶府條目下,綜合介紹了順慶府所轄南充、西充、相如、流溪四縣沿革、風俗、形勝、土產、山川、井泉、樓閣、名宦……在“樓閣”細目下記敘了開漢樓、仙鶴樓、覽秀亭、清暉閣(都在當時南充縣城附近)。“清暉閣”下有說明:“在南充縣。下俯大江,其景清絕。”《方輿勝覽》沿用了《輿地紀勝》關于清暉閣的記敘,其中改了一字,“絕勝”改為“清絕”,意境似乎略勝。兩書記敘,都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夜幕下的清暉閣(楊春林 攝)

11.《元史》(1975年,中華書局版,明·宋濂等撰,翁獨健等點校)。卷六十·志第十二·四川等處行中書省·順慶路·南充縣:除簡介沿革,無名勝古跡記敘。

12.《明史》(1995年,吉林人社簡體橫排版,清·張廷玉等撰)。卷四十三·誌第十九·地理四·四川·順慶府·南充縣:“北有北津渡,縣舊治也。洪武中,徙今治。……東有嘉陵江,……北有北津渡巡檢司。”無名勝古跡記敘。

13.《下陴紀談》(明·皇甫錄撰,本文引自電子版。初版為明嘉靖刻本,匯入《四庫全書》,入藏寧波天一閣)。皇甫錄于明武宗正德八年(1513年)出任順慶知府,在任兩年。時值本府營山人鄢本恕、藍廷瑞率鹽民起義,歷時數年,波及川陜湖廣數省,川東北是起義軍主要活動區域。皇甫錄赴任后,起義軍首領鄢、藍已被殺,但殘余力量仍四處游擊。皇甫錄審時度勢,組織兵民,加固城池,增強巡守,四次御寇(鹽民起義軍)于城外,保護了一方平安。

皇甫錄在軍政事務之余,勤閱深研地方史志,考輯散佚史料,尋訪名勝古跡,寫下《下陴紀談》一冊兩卷。該書具有重要地方史料價值(可參閱方志專家卿遠明先生及西華師大學者專論)。

《下陴紀談》寫道:“《順(慶)志》修于(江西)進賢樊侯(樊金),蓋弘治癸丑間(1493年)筆也。其載開漢、萬卷、仙鶴、清暉諸樓閣,相樂、平政、坐嘯、凝香、桂竹諸堂藏書,四水、清風、覽秀、五友諸亭甚悉。今訪其遺墟,多不可得。兵燹后民顧衣食之不得,而慨然興復者,當何時何人也耶。”此處說明,到明·正德八年至十年間(1513—1515年),順慶府·南充縣原清暉閣等處名勝古跡早已毀圮,多數連廢墟都找不到了。

14.《四川總志》(明·嘉靖朝劉大謨主編,順慶府部分由順慶區方志辦點校整理)卷之七,順慶府·建置沿革條目下:“本朝改順慶府。洪武初自北津渡遷城于此(注:今南門壩)。成化間,知府解延年拓大之,周一千三百丈,高一丈二尺,闊一丈。池深九尺,闊六尺。四門:景和、來薰、阜成、陽夏,各覆以樓。”

又:卷之七·宮室條目下:“……清暉閣,府治北,下瞰大江,其景清絕。”

辨析:前述明·武宗朝順慶知府皇甫錄撰寫的《下陴紀談》,是他身在順慶府(南充縣附郭)兩年任職期間寫的筆記文,紀實性較強,沒有清暉閣的記敘,連遺跡也無存;成書晚了約三十年的嘉靖朝《四川總志》,所記清暉閣文字只能是照錄前人著述。我們對照南宋祝穆的《方輿勝覽》,發現《四川總志》將“下俯大江”改為“下瞰大江”,僅一字之變。這是史籍中的文字傳承,不是實景描寫。這種情況在古人著史中十分常見。

清暉閣頂樓鳥瞰嘉陵江(楊明強 攝)

15.《全蜀藝文志》(2022年,明代楊慎編撰,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劉琳、王曉波點校)。明嘉靖時,四川巡撫劉大謨奏請朝廷修撰《四川總志》。明武宗時狀元楊慎(升庵)早年因朝廷“大禮議”事件觸怒皇上,被發配云南永昌衛充軍,一去就是一生(長達三十五年,直到在戍所離世)。劉大謨在楊慎返蜀期間,禮聘其參與《四川總志》編撰,具體負責《四川總志·藝文志》部分。《總志》成書后,以《全蜀藝文志》之名單獨刊印流傳。此書收集巴蜀各地歷朝詩文1870余篇,涵蓋今川渝地區社會生活方方面面,除文學價值,史料價值也極為豐富。

兩次細查該書目錄,沒有清暉閣相關詩詞文賦。

16.《蜀中名勝記》(1984年,重慶出版社出版,明·曹學佺著,劉知漸點校)。曹學佺,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學識淵博,剛正清廉,不阿權貴,忠君愛國。中舉后在四川為官多年,對四川各地有深入了解。他勤于學習與著述,作品涉獵很廣(部分收入《四庫全書》),有關四川的著作達十二種、八十余卷,《蜀中名勝記》是其中一小部分。

曹學佺生活于明末,大廈將傾,無力挽狂瀾于既倒,最后選擇與明王朝一起結束生命。

《蜀中名勝記》卷之二十七·川北道·順慶府(南充縣附郭),大量搜羅采集本地歷史、沿革、名勝、名人、名宦、嘉陵江、歷代名人詩歌、地方掌故、歷代碑記等多種內容,詳細記錄了南充縣域的山川形勝、名勝古跡,每一條基本有較為貼切的說明。順慶府·南充縣一章約三千六七百字,篇幅之長,涵蓋之廣,與前后檢索的史料文獻比較,僅此一例,實屬難得。《蜀中名勝記》沒有清暉閣的記敘。

17.《清史稿》(1977年,中華書局版,民國趙爾巽等撰,啟功等標點)。卷六十九·志四十四·地理十六·四川·順慶府·南充縣:介紹了縣境四至八到(無北境):“東:鶴鳴山。南:清(青)居山。西:大小方山。嘉陵江自蓬州入,逕縣東,又南入定遠(武勝)。”無名勝古跡記敘。

清暉閣局部圖(楊明強 攝)

18.《讀史方輿紀要》(2022年,團結出版社出版,清·顧祖禹編撰)。該書是清代最重要的地理學著作,全書側重軍事地理。作者顧祖禹明末清初人,歷時三十余年完成《讀史方輿紀要》編撰,自刊行以后,受到清代及近現代許多政治家、軍事家、歷史地理學家推崇。

《讀史方輿紀要》卷七·歷代州域形勢七·宋(上):“分天下為十五路·西川路·果州:‘后蜀置永寧軍于此,兼領通州(今達州)。宋乃曰果州。寶慶三年升為順慶府,領南充等縣三’。”此為北宋時期文獻。無名勝古跡記敘。

該書卷八·歷代州域形勢八·宋(下)·遼金元附:“分路十六,潼川(路),統府二、州九:‘瀘、資……果、榮’。”此為南宋時期文獻。無名勝古跡記敘。

19.清·康熙朝《順慶府志》(康熙二十五年修撰,南充市方志辦點校整理)。該書順慶府·南充縣“輿地:山川、形勝、城池”條目及后面的“藝文”部分,均無“清暉閣”記敘。

20.清·嘉慶朝《南充縣志》(嘉慶十八年修撰,南充市順慶區地方志辦公室點校整理)。該書輿地志第一:疆域、形勢、山川、古跡部分,無清暉閣記敘;該書“藝文志·詩”細目下,收錄清人柳湯魁一首詩《憶清暉閣》,錄如下:“樓臺已化碧塵飛,往氣空空籠翠微。惟有落花芳草地,至今一片屬清暉。”

此是懷古詩,詠物感懷,不是清暉閣實景呈現,也與清暉閣存廢無直接關系。

21.民國《新修南充縣志》(李良俊監修)卷四·古跡(任乃強編):依清·嘉慶《南充縣志》收錄了清·柳湯魁《憶清暉閣》詩(省)。

22.《歷代名人詠南充》(1999年,天地出版社出版,王積厚、劉景玉主編);《順慶藝文擷英》(南充市順慶區地方志辦公室整理出版),均依清·嘉慶《南充縣志》“藝文志”收錄了清·柳湯魁《憶清暉閣》詩(省)。

清暉閣第九層( 楊明強 攝)

古代“清暉閣”存廢時期辨析

1.“唐風宋韻”辨。

什么是建筑物的“唐風宋韻”?“唐風”意即大唐雄風,梁思成先生在《中國建筑史》中將唐代建筑風格歸納為:初唐的“雄宏瑰偉”(即“雄偉壯麗”),盛唐與中唐的“典雅莊嚴”;而晚唐社會走下坡路,建筑風格沒有多大發展進步;“宋韻”即大宋建筑的韻律美感,林徽因先生將它總結為:“在城市經濟繁榮的基礎上所發展出來的,有高度實用價值,形象優美,立面有多樣變化組合的樓閣是宋代在中國建筑發展中的一個重大貢獻”。用“唐風宋韻”形容步入高度成熟時期的中國建筑風格,凝練而又貼切。

我們說新建仿古建筑清暉閣具有“唐風宋韻”的美學特征,絕不等于說它是唐、宋建筑風格的拼搭、組合;新建清暉閣是一個融合了中國古代不同朝代建筑優秀理念、法式、技能的綜合體。比如臺基,最早出現于新石器時代晚期(如良渚文化時期)的宮殿區,臺基上更顯“王宮”(泥墻茅寮)的高大莊嚴,一方面可提升“王”(部族聯盟首領)的威儀感,增強內部凝聚力,后來又成為禮制建筑的先聲;另一方面,在水網密布的地方更有利于建筑排水。臺基最初以夯土筑成土臺,經過長期演變,成為建筑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材質多樣化,用途功能化,并不斷提升藝術水平。柱礎,與臺基幾乎同時出現,置于土臺與立柱之間,增大地基受力面積,隔水防潮保護木質立柱下部不腐。東漢時期,隨著佛教傳入,寺廟建筑遍地開花,覆盆式蓮瓣柱礎(新建清暉閣即是)廣泛應用,以后更發展出多種形制。抱廈,樓閣式建筑的主樓四面出廈,層層出廈,既增加高層建筑的莊重感,讓建筑形式富于變化,又擴大了室內空間。夾層,“明五暗九”的內部結構形式,既增強建筑結構的穩定性,又合理分層利用空間。斗拱,既是中國古典建筑最鮮明的特色,更是唐代建筑的身份標志(發展到巔峰),作用是從整體上增加典雅莊重的建筑美感,分散屋頂承重,延伸屋檐深度,使起翹的翼角有“如鳥奮飛”的效果。屋頂,林徽因先生說:“在外形上,……最莊嚴美麗,迥然殊異于他系建筑,為中國建筑博得最大榮譽的,自然是屋頂部分。”清暉閣的四坡盔帽式屋頂很有特色,它屬于中國古建攢尖式屋頂形式的一種。我們熟知的北京天壇祈年殿,是圓形攢尖式屋頂;湖南岳陽樓是四坡攢尖式(盔帽式)屋頂,它們是兩個典范。彩繪,我國周代古籍已有木構建筑彩繪的描寫,它有美化和保護木構建筑的作用。游廊,歷經多個朝代演變發展,到明清時期高度成熟、豐富多樣。這時期繁榮富庶的江南地區私家園林持續興盛,以至“家家競豪奢”,將游廊推向化境,使園林建筑活色生香、溫馨宜人。游廊將不同單體建筑連成一體,方便人們在內部活動,增加園林建筑的審美情趣。欄桿,先秦文學(尤其漢賦)中有許多描寫;宋代《營造法式》稱為“欄桿、勾欄、檻”等;明代計成《園冶》一書中,搜集了多達100余種不同樣式的欄桿,可見它的悠久歷史和豐富的文化色彩。

北宋后期,出現了一部中國建筑“天書”——李誡的《營造法式》。它由治國乏術卻頗具藝術天賦的北宋皇帝宋徽宗發布圣諭編撰,書成后以圣諭頒布全國施行。此書在世界建筑史上可謂熠熠生輝。它上承中國漫長歷史時期的建筑經驗,下逾近千年,今天仍可直接用于古建建造實踐。它的內容涵蓋建筑設計、基礎處理、施工流程、用材制度,質量與定額管理,建筑禮制與藝術賦能方方面面。該書的出現是中國建筑由成熟步入巔峰的標志性事件,也是“唐風宋韻”的理論源頭。中國漢唐時代名人筆下的“崇樓麗閣”,北宋張擇端繪就的《清明上河圖》,都是“唐風宋韻”的理想摹本。

有文章說,“閣(指清暉閣)起唐宋,后值傾覆”;又有文章說,“初肇宋朝,復毀清代,閱風雨于四朝,續文明于千載……。”

這些說法明顯受到“唐風宋韻”的影響,并由此推斷清暉閣的生辰命運。這一點從感情上可以理解,因為熱愛它吧,但從依據上說則無憑無據。唐、宋時代為兩個朝代,合計608年,中間還夾了一個五代十國50多年。這樣長時期之間,清暉閣究竟建于何時?

一句話,如果我們用現代仿古建筑清暉閣的“唐風宋韻”,指代歷史上那座清暉閣所處時代,一定是不能成立的。

清暉閣(李永平 攝,圖源:四川方志圖庫)

2.“宋孝宗”時期辯。

有文章說古代清暉閣是“孝宗中興,光祖重修清暉閣”,明確認定清暉閣是“光祖重修”。我們知道,建筑物有重修必定有初建,前面的孝宗是不是初建了清暉閣呢?沒有依據。南宋第二位皇帝宋孝宗趙眘,感受到了“靖康之變”帶給王朝、百姓的巨大恥辱與苦難,勵精圖治,確實有所作為。可惜,從孝宗兒子宋光宗趙惇開始就一代不如一代了。趙惇廟號“光宗”,文章中的“光祖”又是誰呢?有宋一朝沒有“光祖”皇帝。

有人說“光祖”可能指南宋果州知州劉光祖,是他建了清暉閣。明代順慶知府皇甫錄,在時隔約350年以后的《下陴紀談》中講到一個掌故,推測為宋孝宗淳熙年間事:朝廷顯宦劉姓后溪翁來順慶府視察,公務之余登上清暉閣,感慨系之,寫下一首七言長詩《清暉閣懷古》,南充縣主簿在詩尾題跋,詩的內容是憑吊譙侯(譙周)。我們注意到,這是所有史料文獻中唯一明確記錄登臨清暉閣的文字(盡管是后來的遙遠推測)。

南宋嘉熙三年(1239年),南充人游似作《鶴山詩友雅言序》,介紹劉光祖,簡州人,號后溪翁,歷任果州等地地方官,也在朝廷任職。劉光祖《清暉閣懷古》是一條重要文學資料,為清暉閣增色不少。不過我們知道,《下陴紀談》屬于筆記文一類,作者將所見所聞所感記錄下來,自由隨性,不講分門別類,不需嚴謹考證,與劉光祖有關的這個掌故,沒有任何意思表明劉光祖與修建南充清暉閣有關,即便有所暗示或推測也是孤證。

清暉閣夜景(南充市地方志辦公室 供圖,圖源:四川方志圖庫)

3.初判古代清暉閣的影響及存廢。

綜合分析多種史料文獻,結合科學常識,我對歷史上南充清暉閣有如下三點淺見:

一是,清暉閣的文化地位。

清暉閣不見于唐代至清代任何朝代的正史和官修地方志(嘉慶《南充縣志》除外,記錄了一首清人《憶清暉閣》懷古詩),其余收集的多種文學、史地文獻均屬私人著述。我們當然不能因此否定清暉閣的歷史存在,但也可以斷定它不是一處聲名赫赫的勝景,其影響還未上升到國家層面。這處地方名勝有區域性影響,受本地人喜愛,也給外來人留下很好印象。

二是,清暉閣存續時間。

如果我們想了解一位歷史名人,往往要先查一下他的生卒年份;如果生卒年份找不全,找到生或卒一頭的年份也好,以便推測另一頭的年份。對清暉閣也一樣。

關于清暉閣的初建年份,在我檢索的上述史料文獻中,“于史無存,于文無載”,找不到只言片語的明確記錄,不知今后有沒有人幸運地有所發現。今天人們引用涉及清暉閣的文獻,比較集中地出現于南宋和明代;后來書中出現的,都是引用前人的。我們后世人今天想起清暉閣,則是一種文化記憶。

南宋時期的四川,比起戰亂頻仍地區一度較為安定,但仍接近緊張對峙的抗金前線漢中。這種偏安局面也不長久,持續幾十年的宋蒙戰爭又起,蒙古大軍最后占領全川,兵鋒所向,主力軍由陜入川沿嘉陵江南下,順慶府(南充縣)正當其沖。踞于嘉陵江邊的城池和清暉閣能得以幸免嗎?

作為木構建筑的清暉閣,不但需要躲避人為破壞,還要遭遇自然力的損毀。中國建筑史表明,除少數例外,一般民間木構建筑難得享壽百年以上。天安門城樓作為皇家建筑,初建時選材用料十分講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文物保護工作做得更好,但整體落架大修的間隔時間仍不超百年。南昌滕王閣自唐代建起,1300多年間被毀二十九次(其中自然損毀五次),現在我們登臨的是1989年復建的滕王閣。對于木構建筑(或木質文物)的不同保存狀況,中國考古界有一種經驗之談,屢次被實踐證明它的科學性:“干百年,濕千年,不干不濕三五年”。千百年,是說木質文物在自然狀態下能夠保存的大致時間;濕千年,是說木質文物在水下密封保存可千年不腐,而干濕交替的環境,可能使木質文物“速朽”。

由此可以初步判斷,歷史上的清暉閣是一個階段性存在,時間可能持續百年上下。這個存續時間段主要在南宋,南宋歷史152年。

清暉閣落下閎之二十四節氣實景演出(2024年2月6日鄒安音 供圖,圖源:四川方志圖庫)

三是,清暉閣建在什么地點。

史料文獻記載,歷史建筑清暉閣建在順慶府治(南充縣附郭)清泉壩旁邊北津渡,這個位置我們今天還比較容易找到大致不差的范圍。需注意的是,我們現在手機導航“清泉壩”,指向的是順慶區濱江北路“紅房子美術館”下面“中航城”那片新開發的居民小區。二十多年前,小龍門電航工程還未建起攔江大壩,這下面還是瀕水河灘地,汛期淹水,平時長滿蘆葦、雜草,也有農民開墾小片荒地種菜。上溯至千年前的宋代,這片河灘地是不是還在嘉陵江水下?我們今天不得而知。但城池、官衙及清暉閣,不可能建在年年被洪水侵擾的低洼位置。

南充考古證實,宋代府(縣)城池在順慶區北城街道五里店一帶。這里離北津渡不遠,符合史書記載,地形屬于平緩的江岸臺地,十分適合城池布局發展;往北幾里地就是清泉寺,一座始建于唐代、名稱保留了歷史信息的古剎;沿途還有清泉路等帶有歷史記憶的街名。因此,歷史地名清泉壩應該是現在濱江北路以北,沿江直到清泉寺這一帶,而不是低于濱江北路二三十米的“清泉壩”。確定這一點,才不會新舊地名混淆,搞錯宋代順慶府、南充縣的城池與治所。

當人們比較清楚地了解清暉閣的前世今生后,不但不會輕慢它的“年輕化”,反而欣喜它的身世清白、流芳千年。我們期待清暉閣在新時期市民的文化生活中綻放異彩!

嘉陵江悠悠千古,清暉閣巍巍長留……

本文作者楊春林(左)與文史愛好者交流(楊明強 攝)

2025年9月19日初稿

2025年11月19日改定

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楊春林(網名一葦渡江,1949年12月生,當過知青、工人、機關工作人員,喜好文學,尤重地方文史掌故。時常寄情山水,偶有筆耕成果)

配圖: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