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張揉皺的旅行傳單
王秀英把那枚印著“光榮退休”四個燙金大字的紅本本放進帆布包里,拉鏈“唰”地一下拉上,像是給自己四十二年的車間生涯,畫上了一個干脆利落的句號。
走出紡織廠那扇掉了漆的鐵門,下午四點的陽光斜斜地照過來,暖洋洋的,一點也不刺眼。
她瞇縫著眼,看馬路對面的梧桐樹葉子,被秋風吹得嘩啦啦響,金黃金黃的,像撒了一地碎金子。
真好啊。
王秀英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有炒板栗的甜香,還有街角那家包子鋪飄來的肉香。
這些味道,她聞了幾十年,今天聞起來,卻好像格外香,格外自由。
廠里搞了個簡單的歡送會,工會主席給她戴了大紅花,說了些官樣文章,無非是感謝她幾十年如一日的奉獻。
王秀英聽著,臉上笑著,心里卻像一潭不起波瀾的古井。
奉獻。
這兩個字,她聽了一輩子,也做了一輩子。
先是奉獻給父母,后來是奉獻給丈夫李建國,再后來,是奉獻給兩個兒子李偉和李濤。
現在,她終于可以為自己活了。
帆布包里,除了退休證,還有一張被她捏得有點發皺的旅行社傳單。
“七彩云南,風花雪月大理麗江雙飛七日游”。
這是她上班路上,一個小姑娘硬塞給她的。
平時這種東西,她看都不會看一眼,直接就扔進垃圾桶了。
可那天,她鬼使神差地留下了,還偷偷藏在了車間的工具箱里,午休的時候,就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
照片上的洱海,藍得像一塊寶石。
玉龍雪山頂上,是終年不化的積雪。
還有那些穿著鮮艷民族服裝的姑娘,笑得一臉燦爛。
王秀英不懂什么叫風花雪月,但她覺得,那地方,一定很美,美得不像人間。
她想去看看。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她心里悄悄發了芽,越長越瘋。
她盤算過了,自己退休金一個月三千出頭,老伴李建國比她高,快五千。
家里沒什么大開銷,房貸早就還清了。
她自己攢了些私房錢,不多,三萬多塊,是這些年從牙縫里省下來的。
報個最便宜的團,足夠了。
回到家,天還沒黑。
這是一套九十年代分的職工宿舍,兩室一廳,老舊,但被王秀英收拾得一塵不染。
李建國還沒回來,他退得早,這兩年迷上了在公園跟一幫老頭下棋,雷打不動。
王秀英心情很好,哼著年輕時流行的老歌,系上圍裙進了廚房。
她從冰箱里拿出一塊五花肉,準備做個拿手的紅燒肉。
老李就好這口。
再拍個黃瓜,炒個青菜,兩個人,足夠了。
油在鍋里“滋啦”一聲響起來,香味瞬間就躥滿了整個廚房。
王秀英覺得,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
不為誰忙,不為誰趕,慢悠悠的,全是自己的時間。
門鎖“咔嗒”一聲響了,是李建國回來了。
他一進門,就嚷嚷開了:“哎喲,什么東西這么香?”
“紅燒肉,給你解解饞。”王秀英從廚房探出頭,笑著說。
李建國把手里的馬扎往墻角一放,湊到廚房門口,使勁嗅了嗅。
“就是這個味兒,贏了棋,就該吃頓好的。”他一臉得意。
王秀英把菜盛出來,擺上桌,又給他拿了瓶二鍋頭。
李建國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盅,滋溜一口,辣得直咂嘴。
“今天正式退了?”他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問。
“嗯,手續都辦完了。”王秀英點點頭,自己沒喝酒,就著菜吃米飯。
“那敢情好,以后啊,你就在家享清福吧。”李建國說得理所當然。
王秀英頓了頓筷子,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她清了清嗓子,有點緊張地說:“建國,跟你商量個事兒。”
“說。”李建國眼睛還盯著那盤肉。
“我想……我想出去旅個游。”
李建國夾肉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抬起頭看她,像看個外星人。
“旅游?去哪兒旅?”
“云南,就是電視上那個。”王秀英把那張傳單從包里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推到他面前。
李建國掃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瞎折騰什么?一把年紀了,安安分分在家待著不好嗎?”
他的語氣,就像在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王秀英心頭一涼,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我在家待了一輩子了,就想出去看看。你看這上面寫的,也不貴……”
“不貴?”李建國把傳單拿起來,指著上面的價格,“三千九百八,這叫不貴?你一個月的退休金都沒了!亂花錢!”
“我花我自己的錢,我攢了私房錢的。”王秀英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一點。
“你的錢不就是家里的錢?”李建國把傳單往桌上一扔,一臉不耐煩,“再說了,你一個人出去,人生地不熟的,丟了怎么辦?不去!”
他的口氣,是不容商量的命令。
王秀英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突然覺得有點陌生。
幾十年來,他一直都是這樣。
家里的事,他說了算。
她想買件新衣服,他說舊的還能穿。
她想回娘家多住兩天,他說家里一堆活兒誰干。
她習慣了,也認了。
可今天,她不想認了。
“我就想去。”她低著頭,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李建國大概是沒料到她會頂嘴,愣了一下,火氣就上來了。
“王秀英,你是不是退休退糊涂了?我說不去就不去!這事兒沒得商量!”
他把酒盅重重地往桌上一頓,酒都灑了出來。
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王秀英沒再說話,默默地扒著碗里的米飯,可那香噴噴的紅燒肉,此刻卻味同嚼蠟。
她心里那顆叫“希望”的種子,被李建國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就在這時,李建國的手機響了。
他掏出來一看,立刻換了副笑臉,接了起來。
“喂,大偉啊……啊,對對對,你媽今天退了……行,我知道了,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嗯,你跟小濤說一聲就行,我來安排。”
他說話的時候,還特意瞥了王秀英一眼,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和炫耀。
王秀英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祥的預感。
第二章 你的任務來了
掛了電話,李建國臉上的不快一掃而空,甚至還帶著點神秘的微笑。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宣布大事的口吻對王秀英說:“行了,別想那些沒用的了,給你找了正經事干。”
王秀英抬起頭,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大偉和小濤,兩家孩子都得上幼兒園了。張麗和陳娟那倆單位,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空接送。”李建國一邊剔著牙,一邊慢悠悠地說。
王秀英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所以呢?”她輕聲問。
“所以,你這不正好退休了嘛。”李建國一拍大腿,“時間剛剛好!我跟他們都說好了,下個禮拜一開始,三個孩子,全送咱這兒來。”
他說得那么輕松,那么理所當然,好像這不是在跟她商量,而是在給她下達一個任務。
“大偉家的老大,小濤家是對雙胞胎,三個,正好。”他補充道,臉上是那種“我為這個家解決了大問題”的得意。
王秀英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她看著李建國,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原來,他早就盤算好了。
她的退休,不是她自己的,是屬于這個家的,屬于兒子孫子們的。
她剛剛結束了四十多年的工廠勞作,就要無縫銜接地,開始另一份更辛苦、更沒有盡頭的工作。
“我沒答應。”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李建國掏了掏耳朵,似乎沒聽清:“你說啥?”
“我說,我沒答應。”王秀英重復了一遍,聲音大了一點。
“你答應不答應有啥用?”李建國樂了,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給自家兒子帶孫子,天經地義的事,還需要你答應?我替你答應了!”
“你憑什么替我答應?”王秀英猛地站了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幾十年的溫順,在這一刻,被一種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沖垮了。
“就憑我是你男人,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李建國也站了起來,瞪著眼,“王秀英,你今天怎么回事?吃錯藥了?不就是帶個孩子嗎,能有多累?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
“閑著?”王秀英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伺候了你一輩子,伺候了兒子一輩子,我剛退休,連口氣都不讓我喘,就讓我接著當牛做馬?李建國,你有人心嗎?”
“嘿!你還來勁了!”李建國氣得臉紅脖子粗,“我這是為誰?還不是為了孩子們!他們年輕人壓力多大,房貸車貸,我們當老的,不幫襯一把,他們怎么辦?”
他說得大義凜然,好像自己是多大的功臣。
王秀英看著他,突然覺得很可笑。
幫襯?
他所謂的幫襯,就是動動嘴皮子,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
這么多年,孩子誰管的?家務誰做的?老人誰伺候的?
他李建國,除了上班,回家就是個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
現在,他倒成了為孩子們著想的慈父、好爺爺了。
“你要幫襯,你自己幫。”王秀英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干。”
“你……”李建國指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屋子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
桌上的紅燒肉,已經涼了,凝結起一層白色的油。
那個周末,王秀英和李建國沒有再說一句話。
家里靜得可怕,只有電視機在不知疲倦地響著。
王秀英以為,這件事,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
李建國只是一時生氣,等他冷靜下來,會明白她的想法。
她太天真了。
周一早上,王秀英起得很晚。
幾十年來,她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屋子里暖洋洋的。
她伸了個懶腰,覺得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著舒坦。
她想好了,今天要去老年大學報個名,學學唱歌,或者跳舞。
她要把那張揉皺的旅行傳單,重新撫平。
就在她哼著小曲,給自己倒了杯水的時候,門鈴響了。
急促,響亮,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闖入感。
王秀-英心里一跳,走過去,從貓眼里往外看。
這一看,她的血,瞬間涼了半截。
門外,站著一大家子人。
李建國,大兒子李偉和兒媳張麗,小兒子李濤和兒媳陳娟。
還有三個孩子。
大孫子虎子,五歲,被李偉牽著。
小孫子和小孫女是對雙胞胎,才三歲,被李濤和陳娟一人抱一個。
他們每個人的手里,都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
孩子的衣服,奶粉,尿不濕,玩具……像是在搬家。
李建國站在最前面,看到王秀英在看,還得意地沖她揚了揚下巴。
王秀英的手,搭在門把手上,卻怎么也轉不動。
她不想開這扇門。
她知道,這扇門一旦打開,她的人生,就再也關不上了。
李建國見她不開門,直接掏出鑰匙,插進了鎖孔。
“咔噠。”
門開了。
冷風裹挾著門外嘈雜的人聲,一下子涌了進來。
三個孩子像三只出籠的小鳥,尖叫著沖進屋里,在沙發上又蹦又跳。
兩個兒媳婦臉上掛著客套的笑,嘴里說著:“媽,辛苦您了。”
兩個兒子,則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地上一放,如釋重負。
整個家,瞬間被填滿了,吵鬧,混亂。
王秀英站在玄關,像一個局外人,愣愣地看著這一切。
李建國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
他咧開嘴,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用一種無比自豪的語氣,宣布道:
“秀英,你的任務來了!”
那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地插進了王秀英的心臟。
她看著李建國那張志得意滿的臉。
看著兒子兒媳們那理所當然的表情。
看著滿地狼藉和上躥下跳的孫子們。
那張去云南的旅行傳單,好像在她腦子里,被“刺啦”一聲,撕得粉碎。
四十多年的壓抑,委屈,不甘,在這一瞬間,全部涌上了頭。
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吹到極限的氣球,馬上就要爆炸了。
第三章 滾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秀英身上。
他們等著她像往常一樣,認命地嘆口氣,然后認命地接過這個“任務”。
他們等著她彎下腰,給孫子們換鞋,給他們拿零食,然后一頭扎進無休無止的忙碌里。
這是他們熟悉的劇本。
幾十年來,一直都是這么演的。
王秀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甚至連一絲憤怒都看不出來。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屋子的人。
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的兒媳,她的孫子。
他們是她最親的人。
可此刻,她覺得他們那么陌生,像一群闖進她家里的強盜。
來搶奪她剛剛到手的,那一點點可憐的自由。
大兒子李偉見她不說話,走上前一步,臉上帶著點討好的笑。
“媽,您別站著了。虎子,快,叫奶奶。”
五歲的虎子正踩在沙發上,聞言,不情不愿地喊了一聲:“奶奶。”
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絲不耐煩。
小兒子李濤也說:“是啊媽,以后就麻煩您了。我跟陳娟單位都遠,實在是沒辦法。”
他說得一臉無奈,好像自己才是那個最委屈的人。
兩個兒媳婦,張麗和陳娟,站在一旁,沒怎么說話,只是臉上掛著標準化的微笑。
那種笑,王秀英看得懂。
里面有客氣,有疏離,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她們把孩子往這里一扔,就解脫了。
李建國看著王秀英還是一動不動,有點掛不住臉了。
“你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給孩子們倒點水!沒看都渴了嗎?”他用命令的口氣說道。
就是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秀英緩緩地抬起頭,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最后,定格在李建國的臉上。
她的嘴唇,輕輕地動了動。
兩個字,從她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聲音不大,甚至有點沙啞。
但在這嘈雜的客廳里,卻像兩記響雷,炸得每個人都耳朵嗡嗡作響。
她說:
“滾蛋。”
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客廳里,只剩下電視機里動畫片的吵鬧聲,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建國臉上的得意,僵住了。
李偉臉上的討好,凝固了。
李濤臉上的無奈,變成了錯愕。
兩個兒媳婦臉上的微笑,也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議。
他們大概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王秀英,那個一輩子任勞任怨、說話細聲細氣的王秀英,居然會說出這兩個字?
還是李建國最先反應過來。
他的臉,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紫,像個調色盤。
“你……你說什么?”他指著王秀英的手指,都在發抖。
“我說,”王秀英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無比清晰地重復了一遍,“讓你們,帶著孩子,滾蛋。”
這一次,所有人都聽清了。
空氣,仿佛被點燃了。
“媽!您怎么能這么說話!”大兒子李偉最先叫了起來,一臉的痛心疾首,“我們是您兒子啊!這是您親孫子!”
“就是啊媽,您是不是病了?”小兒子李濤也皺著眉,“怎么好端端的,說這種話。”
“親家母,您這是什么意思?”大兒媳張麗的臉色也沉了下來,“我們好心好意把孩子送過來,您不歡迎就算了,怎么還罵人呢?”
小兒媳陳娟沒說話,只是抱著孩子,往后退了一步,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王秀英。
李建國的怒火,終于徹底爆發了。
“王秀英!你他媽的是不是瘋了!”他一個箭步沖上來,揚起手就要打。
王秀英沒有躲。
她就那么直直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李建國的手,在離她臉頰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被她那種眼神震懾住了。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啊?
沒有恨,沒有怨,只有徹底的,絕望的,疏離。
好像眼前這個跟她過了大半輩子的男人,跟個陌生人沒什么兩樣。
“你打。”王秀英輕輕地說,“你今天要是打下去,這個家,就散了。”
李建國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了。
他不敢。
他知道王秀英的脾氣,看著軟,其實骨子里硬得很。
她說得出,就做得到。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他氣得在原地直跺腳,“我怎么就娶了你這么個不明事理的婆娘!”
王秀英沒理他,轉身,默默地走進臥室。
所有人都以為,她這是服軟了,是回屋生悶氣去了。
李建國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神色,好像自己又贏了。
可幾分鐘后,當王秀英從臥室里出來時,所有人都傻眼了。
她手里,拖著一個小小的拉桿箱。
就是那種出門旅游才會用的小箱子。
她走到玄關,彎腰,從鞋柜里拿出自己的那雙舊旅游鞋,慢慢地穿上。
整個過程,她一言不發。
屋子里,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你……你這是要干什么?”李建國結結巴巴地問。
王秀英站直身體,看著他,平靜地說:“這個家,是你們的。你們愿意怎么住,就怎么住。”
“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就不打擾了。”
她說完,拉開門,拖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媽!”
“秀英!”
身后,傳來一家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王秀英沒有回頭。
她走到樓梯口,聽見自家的大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
緊接著,是李建國氣急敗壞的咆哮,和孫子們被嚇哭的尖叫聲。
王秀英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她不是不心疼。
那也是她的親兒子,親孫子。
可是,心疼有什么用呢?
她心疼了他們一輩子,誰又來心疼心疼她呢?
她只是想為自己活一次。
就一次。
有那么難嗎?
第四章 招待所的燈光
王秀英拖著箱子,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秋天的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
她不知道該去哪里。
回娘家?
父母早就沒了,唯一的弟弟,一家人擠在個小房子里,她去了,也是給人家添麻煩。
去朋友家?
她這一輩子,除了同事,就沒什么朋友。
同事之間,關系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家丑不可外揚,她不想讓別人看笑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一盞一盞地亮了。
王秀英走得累了,腳底板火辣辣地疼。
她在路邊一個公交站臺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她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和茫然。
她像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找不到歸宿。
手機在口袋里瘋狂地振動著。
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建國和兩個兒子打來的。
她不想接。
現在,她什么都不想說,什么都不想聽。
她就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
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她才想起來,自己從早上到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
她在街邊找了一家小小的面館,走進去,點了一碗最便宜的陽春面。
面條端上來,熱氣騰騰的,上面撒著幾點翠綠的蔥花。
王秀英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送進嘴里。
很香。
是那種最樸素的,食物本身的味道。
她慢慢地吃著,眼淚一滴一滴地,掉進了碗里。
吃完面,身上暖和了許多。
她找了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小招待所。
前臺一個打瞌睡的小姑娘,懶洋洋地問她:“住店啊?身份證。”
王秀英遞上身份證。
“一天八十,押金一百。”
她付了錢,拿著鑰匙,上了二樓。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小小的衛生間。
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床單是白色的,洗得有點發硬。
王秀英把箱子放在墻角,走到床邊,一下子躺了上去。
床板很硬,硌得她骨頭疼。
可她卻覺得,這是她這輩子睡過的,最舒服的一張床。
因為,這張床上,只有她自己。
沒有李建國震天的鼾聲,沒有需要她半夜起來照顧的孩子。
只有她自己,和這一屋子的,寂靜。
她關掉手機,閉上眼睛,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這一覺,她睡得特別沉,特別香。
沒有夢。
第二天醒來,是被窗外的鳥叫聲吵醒的。
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王秀英睜開眼,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然后,她想起來了。
她離家出走了。
她坐起身,感覺渾身上下,像是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說不出的輕松。
她打開手機。
幾十個未接來電,上百條微信消息,一下子涌了進來。
全是李建國和兩個兒子發的。
李建國的,是憤怒的咆哮和質問。
“王秀英你死哪兒去了?還不快給我滾回來!”
“你長本事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
“我告訴你,你要是今天不回來,以后就永遠別回來了!”
大兒子李偉的,是苦口婆心的勸說和道德綁架。
“媽,您別生氣了,爸也是急了才那么說話的。”
“您在哪兒啊?快回來吧,虎子想您了,一直哭呢。”
“媽,您不能這么自私啊,您得為我們這個家想想。”
小兒子李濤的,則更直接,更現實。
“媽,您到底想干嘛?您這樣我們班都沒法上了。”
“您趕緊回來,有什么事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行嗎?”
“您要是不回來,這三個孩子怎么辦?我們總不能辭職吧?”
王秀英一條一條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沒有回復任何一條。
她把手機扔在床上,去衛生間洗漱。
招待所的熱水,時有時無,水流也很小。
但王秀英卻覺得,洗得特別痛快。
她洗掉了滿身的疲憊,也好像洗掉了一輩子的塵埃。
接下來的幾天,王秀英就住在這家小招待所里。
她白天出去,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閑逛。
她去了以前從沒去過的公園,看老人們跳廣場舞,打太極。
她去了一直想去的博物館,雖然很多東西她都看不懂,但她覺得很新奇。
她甚至還一個人去看了場電影,是那種年輕人喜歡的愛情片,她看得津津有味。
她每天都在外面吃。
有時候是一碗面,有時候是幾個包子。
她發現,原來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是她以前從來沒嘗過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享受著這久違的自由和寧靜時,她那個“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李建國不會做飯,每天不是叫外賣,就是下館子,沒兩天就吃膩了。
兩個兒子白天要上班,下了班回來,還要面對三個精力旺?的小孩,累得筋疲力盡。
兩個兒媳婦,更是怨聲載道。
她們本來以為,把孩子送到公婆家,自己就萬事大吉了。
誰知道,婆婆居然撂挑子不干了。
她們每天下了班,還得趕過來,給孩子洗澡,哄孩子睡覺,忙到半夜才能回家。
家里被三個孩子搞得像個垃圾場,玩具扔得到處都是,墻上也被畫得亂七八糟。
李建國吼這個,罵那個,可孩子們根本不怕他。
家里每天都上演著雞飛狗跳的大戰。
終于,在王秀英離家出走的第五天,李濤忍不住了。
他又給王秀英打了個電話。
這一次,王秀英接了。
“媽。”李濤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不堪。
“嗯。”王秀英淡淡地應了一聲。
“您在哪兒?我們談談吧。”
“好。”王秀英說,“明天上午十點,在樓下的老地方茶館,我等你們。”
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她知道,攤牌的時候,到了。
第五章 一本舊賬
老地方茶館,是他們家附近開了十幾年的老茶館。
環境一般,但價格便宜,是街坊鄰里喜歡湊在一起聊天打牌的地方。
王秀英到的時候,李建國和兩個兒子已經到了。
三個人,都頂著一雙黑眼圈,臉色憔悴,胡子拉碴,像是幾天沒睡好覺。
看到王秀英走進來,三個人都站了起來。
李建國的表情很復雜,有憤怒,有無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懦。
這幾天,他算是被那三個“小祖宗”徹底折磨服了。
他現在才明白,原來帶孩子,是這么累的一件事。
“你還知道來啊?”他拉著臉,想說幾句硬話,給自己找回點面子。
王秀英沒理他,徑直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她從隨身帶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個東西,輕輕地放在桌上。
那是一個筆記本。
很舊了,牛皮紙的封面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邊角都卷了起來。
李建國和兩個兒子都愣住了。
他們不明白,這種時候,她拿個破本子出來干什么。
“這是什么?”李偉忍不住問。
“賬本。”王秀英淡淡地說。
“賬本?”三個人都糊涂了,“什么賬本?我們家什么時候欠人錢了?”
“這不是錢賬。”王秀英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筆記本的封面,眼神里,有種說不出的情緒。
“這里記的,是我這輩子,為你們這個家,付出了什么。”
她翻開筆記本的第一頁。
泛黃的紙張上,是她清秀的字跡,雖然過了很多年,但依然清晰。
“一九八五年,冬,李偉肺炎住院,高燒不退。我抱著他在醫院守了七天七夜,沒合過眼。李建國在單位加班,一次沒來過。”
她念得很慢,很平靜,就像在讀別人的故事。
李偉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這件事,他聽母親說過,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如此清晰地,記錄在一張紙上。
王秀英翻到下一頁。
“一九八八年,夏,我懷孕八個月,妊娠反應嚴重,吃什么吐什么。李建國嫌我矯情,說女人生孩子都這樣。那年夏天,我自己挺著大肚子,買菜,做飯,洗全家的衣服。”
李建國的頭,慢慢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一九九零年,李濤出生,早產,體弱多病。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白天黑夜地熬。你爸說他上班累,晚上分房睡,一次沒幫我搭過手。”
李濤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秀英一頁一頁地翻著,一件一件地念著。
從孩子們小時候的屎尿屁,到他們上學時的接送輔導。
從公公婆婆生病時的端屎端尿,到李建國每次喝醉酒后的嘔吐狼藉。
密密麻麻,記了整整一個本子。
那些被遺忘在歲月里的,瑣碎的,不起眼的,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付出,在這一刻,被清晰地、殘酷地,展現在他們面前。
茶館里很安靜,只有王秀英平靜的敘述聲。
李建國和兩個兒子,頭越垂越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他們像是三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終于,王秀英念完了最后一頁。
她合上本子,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三個男人。
“這個本子,我記了三十年。”
“我沒想過要拿出來給誰看,我只是……怕自己忘了。”
“怕忘了自己,也是一個人,也需要人疼。”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好妻子嗎?”她問。
李偉和李濤,拼命地搖頭。
“不,媽,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李偉的聲音都哽咽了。
“那我退休了,想為自己活一次,過分嗎?”
沒有人回答。
他們無法回答。
王秀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積攢了一輩子的委屈,都吐出來。
“我這輩子,沒穿過什么好衣服,沒用過什么好東西。我把最好的,都給了你們。”
“你們的學費,生活費,結婚的彩禮,房子的首付,哪一樣,沒有我起早貪黑,加班加點掙出來的血汗錢?”
“我沒求過你們什么回報。我只求,在我老了,干不動了的時候,能讓我歇一歇。”
“可你們呢?你們是怎么對我的?”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他們臉上。
“你們把我當成一個免費的保姆,一個不用休息的機器。你們心安理得地,要把你們的下一代,繼續壓在我身上。”
“李建國,你是我丈夫,你心疼過我嗎?”
“李偉,李濤,你們是我兒子,你們體諒過我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動。
最后,幾乎是嘶吼。
“你們誰!誰真正把我當成一個人來看待過!”
茶館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李建國和兩個兒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媽,我們錯了……”李偉帶著哭腔說,“我們真的錯了。”
“爸,您快跟媽道個歉啊!”李濤推了一把李建國。
李建國漲紅了臉,嘴唇蠕動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秀英……對不住了。”
王秀英看著他們,突然笑了。
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等這句“對不起”,等了太久太久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把那個舊賬本,重新放回包里。
“從今天起,這個家,我不管了。”
“孩子們,你們自己想辦法。請保姆也好,辭職也好,那是你們自己的事。”
“李建國,你想過什么樣的日子,也隨你。飯你自己做,衣服你自己洗。”
她頓了頓,看著他們震驚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我這輩子,當夠了李建國的老婆,當夠了李偉李濤的媽。”
“剩下的日子,我想試試,只當王秀英。”
第六章 沒有回復的風景照
王秀英說完那番話,就走了。
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她回到招待所,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退了房。
然后,她去了火車站。
她買了一張去昆明的火車票。
是硬臥。
她舍不得買臥鋪,但她也不想再像年輕時一樣,坐幾十個小時的硬座了。
她想對自己好一點。
坐在候車室里,她給兩個兒子,分別發了一條微信。
“家里的存折和銀行卡,都放在床頭柜第二個抽屜里,密碼是你們爸的生日。我自己的那點錢,我帶走了。”
“你們長大了,該學會自己承擔責任了。好好過日子。”
發完,她就把手機關了。
火車開動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窗外,城市的燈火,像流星一樣向后掠去。
王秀英靠在窗邊,看著那些越來越遠的燈光,心里, strangely, 很平靜。
沒有不舍,沒有留戀。
只有一種,掙脫了枷鎖的,輕松。
火車“哐當哐當”地響著,像一首催眠曲。
王秀英躺在狹窄的臥鋪上,聽著這有節奏的聲響,一夜無夢。
家里的情況,她沒有再問。
但她大概能猜到。
日子,總要過下去。
沒有了她這個免費保姆,李建國和兒子們,只能被迫成長。
李建國開始學著自己煮粥,炒最簡單的青菜。
雖然味道不怎么樣,但總不至于餓死。
他也開始學著使用洗衣機,雖然常常把深色和淺色的衣服混在一起洗。
李偉和張麗,商量了很久,最后還是狠下心,請了一個鐘點工阿姨,每天下午幫忙接孩子,做晚飯。
一個月三千塊,差不多是張麗一半的工資。
張麗心疼得不行,但也沒辦法。
李濤和陳娟,則選擇了另一種方式。
陳娟的單位離家近,她申請調到了一個相對清閑的崗位,每天可以準時下班去接孩子。
代價是,工資降了一大截,升職也基本無望了。
家庭的開銷,一下子大了起來。
爭吵,也多了起來。
李偉會抱怨張麗買的衣服太貴。
張麗會指責李偉下班就知道玩手機,不管孩子。
李濤會因為陳娟做的飯不好吃而發脾氣。
陳娟會哭訴自己為了這個家犧牲了事業。
而李建國,夾在中間,誰也說不得,只能唉聲嘆氣。
他們這才真正體會到,過去那些年,王秀英一個人,撐起這個家,有多么不容易。
他們也才明白,原來那些他們習以為常的,干凈的飯菜,整潔的屋子,安穩的生活,都不是憑空而來的。
那是一個女人,用自己的青春,血汗,和全部的愛,換來的。
可是,他們明白得太晚了。
七天后,王秀英到了麗江。
她站在古城的石板路上,看著藍得不像話的天,和遠處巍峨的玉龍雪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有陽光的味道,和一種她從未聞過的,清新的花香。
她報了一個當地的旅行團,都是些和她差不多年紀的老頭老太太。
大家一起爬山,逛古城,在洱海邊拍照。
王秀英話不多,總是安安靜靜地跟在隊伍后面,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她學會了用智能手機拍照。
她拍藍天,拍白云,拍路邊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她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換成了一張在洱海邊的自拍。
照片里,她穿著一件新買的,鮮紅色的披肩,站在藍色的水邊,笑得很開心。
雖然眼角有皺紋,頭發也花白了,但那笑容,是從心底里發出來的,燦爛得像個小姑娘。
有一天晚上,她躺在客棧的床上,翻看著手機里的照片。
她想了想,點開了那個沉寂已久的“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微信群。
她從相冊里,選了一張照片,發了進去。
那是一張風景照。
是她在玉龍雪山腳下拍的。
照片里,雪山巍峨,草地青翠,幾頭牦牛在悠閑地吃草。
畫面很美,很寧靜。
她發完照片,沒有配任何文字。
然后,她把手機放在一邊,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這顆石子投進去,會激起怎樣的漣漪。
但她不在乎了。
群里,沉默了很久。
然后,手機開始不停地響。
是李偉。
“媽,您去云南了?怎么不跟我們說一聲?”
是李濤。
“媽,您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啊。”
最后,是李建國。
他發來一條長長的語音,聲音聽起來,蒼老了很多。
“秀英……你……玩得開心就好。家里……你別擔心。等你回來……我們……我們都聽你的。”
王秀英沒有回復。
她只是靜靜地聽著。
窗外,是古城酒吧里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歌聲。
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在用沙啞的嗓音,唱著一首她聽不懂的民謠。
但她覺得,那旋律,真好聽。
她好像,從來沒有這么自由過。
故事的最后,王秀英沒有回家。
她用自己的積蓄,在那個云南的小城里,租了一間小小的院子,住了下來。
她每天養花,散步,和新認識的朋友們一起唱歌跳舞。
她的人生,好像才剛剛開始。
而那個沒有了她的家,也并沒有散掉。
只是,家里的每一個人,都開始學著,去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那份責任。
他們或許會過得更累,更辛苦。
但他們也終于懂得,什么叫作家人,什么叫作愛。
愛,不是索取,不是理所應當。
而是,尊重,和體諒。
王秀英的手機里,一直存著那張沒有得到回復的風景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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