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楊斌律師上海昌申律師事務所原主任、創始合伙人、中國政法大學刑法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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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機里剛飄來一段話:“全國有4000多名法院院長落馬,他們手里經歷過多少案件?經過他們手不知產生過多少不公平不公正的案件!”這數字確令人生恐,唯愿耳聽為虛!
但聽說這些“數字”時,我正在開封市蘭考高鐵站出來,準備包車最后一次前去東明看守所見李C,這已是第十七次去見他啦。
“四千!”一個輕飄飄的數,后面綴著“院長”。風從廣場那頭刮來,帶著黃河故道特有的、干燥的土腥氣,吹得碑座下幾片碎紙打旋。我湊近看那方新勒的石碑,上面說,此地秦、西漢稱“東昏”,東漢才改叫“東明”。心里那點無明火,忽然像被這名字燙了一下。東昏,東明。一字之改,黑暗與光亮的翻轉,原來只在一念,或一筆朱批之間。
忽然就想到那些朝著同一方向千里奔赴的身影。他們揣著皺巴巴的判決書,擠在信訪局門口,眼里燒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火。那火不是希望,更像長夜里不肯熄滅的、最后一點屬于自己的光。他們信著什么?信那石頭上刻的“明”字么?還是信自己胸膛里這點不滅的溫熱,能與某個龐大而冰冷的體系,討回一個“說法”?這信,有時比絕望更需要勇氣。我佩服這勇氣,又為這勇氣感到無邊的悲涼。
我的包里,就裝著那份關于李C的裁決書。紙頁已被翻得起了毛邊,像一塊不愿愈合的瘡。案情是那樣簡單,事實是那樣清白,可落到紙上,卻擰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樣。那邏輯的鏈條,環環相扣,卻每一環都扣向荒謬的深淵。讀它時,本應憤怒,可我憤怒不起來,只覺得冷徹透骨。一種從字縫里滲出來的、制度性的寒冷,它不咆哮,只是靜靜地覆蓋一切,把你心里那點對“道理”的篤信,凍成蒼白的冰碴。
廣場開闊,遠處“菏澤”的指示牌很醒目。這名字多美,讓人想起《詩經》、《楚詞》。可此刻我只想起污泥。最美的荷花,根都扎在最黑最厚的淤泥里。花開得越烈,下面的淤積就越深,越腐。這是它的養分,也是它的宿命。我們的“信”,是否也像這荷花,其存在的全部意義,恰恰在于對腳下無邊淤泥的、慘烈而沉默的抗議?光明越是被頌揚,越照出那些無法被光明穿透的角落,何其昏聵,何其混濁。
車要來了。我把判決書塞回包的最里層,拉上拉鏈,像封存一個不愿再觸碰的噩夢。站臺上人影恍惚,奔向各自或明或暗的前程。我想起那些“法官”,那些上訪者,想起李C,想起古時的“東昏”縣令與今日的“東明”公民。我們都在這片土地上,被同一陣歷史的風吹著,裹挾著,有笑的,也有哭的,也有沉悶不語的……
這風從“昏”吹向“明”,中間夾著多少未能抵達的嗚咽與沉悶。而活著,或許就是在明白了淤泥的無所不在之后,仍學那荷花,笨拙地、向著并非為我們升起的天光,探出一寸微顫的莖葉。
風又起了,這次帶著隱約的、潮濕的氣息。要下雨了。雨水會暫時壓下塵土,會讓世界看起來清新些。但雨過之后,泥土還是泥土,荷花也還是荷花。根,依舊在黑暗中,攥緊那沉默的、不被看見的一切。
《西江月·過東明故地感懷》
曾是秦時東昏,
今為魯地東明。
菏澤香浮十里清,
下有千年淤病。
莫道浮云蔽日,
終存星火燃冰。
滄浪水濁終堪纓,
照見青天如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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