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商城遺址考古發現70周年:解讀早商王都的文化密碼

光陰流轉如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鄭州商城已發現70年，在這70載流金歲月中，研究成果震古爍今：鄭州商城是王朝典制開創之地、青銅時代成熟之地、中華漢字尋根之地。進入新時代，鄭州商城的考古研究又進入了快速發展的時期，考古新發現層出不窮，學術研究碩果累累，使人們對鄭州商城有了更深入的新認識，成為“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的典范。本文為鄭州商代都城遺址博物院推出的“鄭州商城遺址考古發現70周年”系列第二篇——研究篇，請跟隨商都院這顆蓬勃跳動的“商城之心”，一起回顧鄭州商城從考古發現升華為文明坐標的歷程。

一、都城初識：夯土間探識都邑風華

上世紀五十年代，韓維周先生在鄭州二里崗發現陶鬲殘片后，以安金槐先生為代表的考古工作者在鄭州中心區域進行考古勘探發掘，考古人員清理出質地堅硬的夯土層。起初安金槐先生認為此處是一座大墓。然而，隨著考古隊向東、西、南、北四面不停追尋，他們發現這些商代夯土層竟然是一個略呈正方形的合圍。這一現象改變了初始判斷，安金槐先生意識到夯土絕非墓葬，可能隱藏著更宏大的遺跡線索，他帶領考古隊沿夯土走向追蹤調查，最終發現并確認出一個周長近7公里的城垣。

伴隨著發掘的深入，學者們根據地層關系，明確了鄭州二里崗商代遺址的年代要早于安陽殷墟遺址，而又晚于洛陽二里頭遺址。此外，學者們還根據彰顯王權的青銅重器等出土文物，以及規劃科學、功能完善的城市布局，進一步確定了鄭州商城的商代大型都邑性質。此時，以鄭州二里崗遺址商代文化遺存而命名的“二里崗文化”，成為衡量商代早期文化的又一考古學標尺。

鄭州商城遺址西南城角

二、百家爭鳴：“亳都”與“隞都”之爭

伴隨發掘資料的日益豐富，學術界對鄭州商城的研究也不斷走向高潮，鄭州商城考古研究儼然成為考古學中的“顯學”。學者們根據發掘的宮殿區、墓葬區、制陶、制骨、鑄銅作坊等遺跡及出土遺物，研究重點逐漸由鄭州商城的時代、性質等基礎性研究，轉變為進一步探討亳都的城市規劃、社會生活、社會形態，以及與周邊商文化的關系等全局性的研究。

在上個世紀，針對鄭州商城究竟是商王朝哪一時期的都城，有一場長達數十年的學術爭鳴。學者們經過反復研討、多方求證以及白熱化的辯論后，最終形成了兩種主流觀點——以鄒衡先生為代表的“亳都說”和以安金槐先生為代表的“隞都說”。之后的學術界圍繞這兩個觀點，進一步通過持續考古發現，不斷推動著早商文明研究的深入。

不同學者觀點碰撞，思想交鋒，中外理論方法交流融合，極大推動了中國考古學的發展，構建商代史也逐漸成為考古學科的主要目標之一。

1996年，“夏商周斷代工程”啟動，廣大學者們逐漸形成了“二里頭文化主要屬于夏文化、二里崗文化主要屬于商文化”的共識。隨后夏商周斷代工程正式公布《夏商周年表》，解決了夏、商、周三代的年代框架問題。2003年，中國殷商文化學會、中國古都學會等聯合舉辦了關于鄭州商都的學術座談會。多位知名考古學家圍繞鄭州商城性質、時代、出土器物等展開了嚴謹而深入的研討，并對鄭州商城是一座距今3600年的商代國都等問題達成了一致性意見。與會學者一致認為，鄭州商城是迄今發現的我國商代最早且最大的一座王都，鄭州商城即為商初亳都。至此，“亳都說”得到了權威學者的廣泛認同。

2015年，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河南省文物局、鄭州中華之源與嵩山文明研究院舉辦的“夏商周時期的中原與周邊——紀念鄭州商城發現60周年暨韓維周、安金槐、鄒衡先生學術成就研討會”上，與會知名專家再次確認鄭州商城在商代前期的核心地位和文化引領地位，鄭州商城對于探索中華文明的起源、形成和發展，挖掘中華文明的內涵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鄭州商城的發現與研究填補了二里頭夏文化與殷墟晚商文化間的空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憑借宏大的城市規模、成熟的禮制體系和發達的青銅制造業，實證商代早期中國已步入高度發達的文明階段，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關鍵坐標，揭示了華夏文明從多元走向一體的歷程，代表了同時期世界早期文明的最高水平。

三、都城新知：新時代開啟歷史新熱點

鄭州商城是當時世界最大城市之一，以其嚴整的內城外郭結構，開創了我國歷代都邑建筑先河，奠定了后世王都建設的基本規制，將都邑建筑推向新的歷史階段。

近年來，隨著新時代考古發掘不斷深入，科技考古飛速發展，多學科交叉融合的研究方法，讓我們能從多角度深入認識這座古老商城。

(一)大型水系

新發現告訴我們，規劃有序的大型排水溝渠、溝渠內的石砌擋水墻和分流設施、水井以及規格較高的夯土木構水井、蓄水池等共同組成了迄今為止商代早期發現的規模最大、覆蓋范圍最廣的水系遺存，構成了互通互聯水網體系。

經研究，鄭州商城水網體系不僅用來滿足城市生產生活用水需求，還是城內景觀用水，表明商代早期水系功能復雜、布局規劃科學，同時表明了商人對水資源的控制具有了長期累積的成熟經驗，反映出早期城市規劃的實踐性和技術傳承，填補了我們對鄭州商城空間布局認知的空白。

在新發現的水系遺存中還有一點值得關注，鄭州商城東城垣內側夯土木構水井中首次出土了一件青銅汲水罐，推測為實用器，可能兼具禮器功能。這件青銅汲水罐打破了學術界關于早期青銅制品僅服務于祭祀禮制體系的傳統認知，表明商代青銅容器已經延伸至貴族日常生活中。

鄭州商城水系(局部)

(二)夯土建筑

在鄭州商城內城北城墻缺口部分(河南博物院舊址，今金水路與人民路，金水河北岸附近)的考古新發現中，學者利用已有城墻剖面，根據土質、土色、夯土結構以及遺跡間的疊壓打破關系，厘清了各時期不同夯土塊的平面分布范圍。同時，經學者研究，這處城墻缺口原來有可能是商代早期的一處北城門，由于洪水或其他原因使城門遭到破壞，形成了較大缺口，此后繼續作為通道使用，到了戰國時期封堵了此處缺口，這處北城墻缺口為探尋城門、水系等學術問題提供了新思路。另外，此次發掘中，清晰的版筑痕跡、堅硬致密的夯土再次實證了早商時期高超的筑城技術。

鄭州商城書院街片區偏北區域(書院街北片區項目)可以說是近年來鄭州商城考古研究中意義最為重大的發現之一，項目入選了2024年度河南省十大考古新發現。該片區發現了一組迄今為止保存最完整的夯土基址，有專家認為這應是鄭州商城的“府庫”遺存，也是目前發現的早商時期規模最大的倉儲設施。規模化的府庫遺存說明了當時的城市管理和物資儲備的條理性和制度性。同時，該遺址不僅承擔著倉儲功能，還兼具排水、手工業、墓葬和祭祀等多重職能。這些發現豐富了我們對鄭州商城內城大型建筑空間分布、城市形態、社會結構的認識，表明城市空間被功能分區、社會關系和宗教實踐共同塑造，對我們重建夏商城市生活的微觀圖景至關重要，也擴寬了未來鄭州商城的研究思路。促使我們將鄭州商城作為一個完整的生活系統來考察。

書院街北片區夯土基址平面圖

(三)手工業生產

鄭州商城手工業生產專門化程度較高，集中了當時規模最大、技術最復雜的商代前期手工業生產部門，推測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商品化生產。研究顯示，生產門類眾多、產品種類齊全且復雜的產業系統，對支撐當時商王朝發展、推動社會進步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塔灣古街片區中有一處與制骨手工業相關的遺跡，遺跡中出土了大量骨廢料，還有部分制骨工具、骨器半成品和成品。根據鄭州商城其他制骨作坊遺址中骨廢料就近掩埋的情況推測，這里應存在制骨手工業作坊。如是，這是首次在鄭州商城內城中發現制骨手工業，對研究鄭州商城手工業布局以及鄭州商城的城市化進程、城市化模式有重要意義。

位于紫荊山路的創新街小學(北校區)鑄銅遺跡改變了鄭州商城鑄銅手工業遺存只分布在內外城之間的傳統認識，為明確鄭州商城內城冶金活動空間布局提供了新材料。研究表明，在二里崗上層偏晚階段(中商時期)，此處鑄銅遺跡中出土的大量銅料的來源指向江西瑞昌銅嶺遺址，展現了商王朝在礦料來源上從山西中條山地區轉向江西瑞昌地區的變化，背后也隱藏著商王朝在資源控制與統治方式策略上的改變。

創新街小學(北校區)出土銅礦石

(四)文字脈絡

鄭州商城遺址作為世界早期文明的豐碑，遺址內出土的牛肋骨刻辭在近年來專家學者的釋讀下發現至少應殘存有11個字，分屬兩條卜辭：“……又乇土羊。乙丑貞，及孚，七月。”其中“乇”字被專家推斷二里崗這個早商甲骨文“乇”字，是晚商甲骨文“亳”的早期寫法。

加之近年來發現的刻劃于骨器、陶器等器物上的文字、數字、符號以及鄭州小雙橋遺址(目前有學者認為小雙橋遺址是略晚于亳都的隞都)出土的朱書陶文，共同構成了漢字早期發展的重要環節，證明鄭州商城時期已經進入成熟文字時代，為商后期的甲骨文字找到了源頭，展示出早期文字發展和使用與都邑間的密切關系。

牛肋骨刻辭

(五)高等級墓葬

近年來，在鄭州商城內城區域發現了高等級墓葬，其中書院街片區偏北區域(書院街北片區項目)發掘的墓葬可以按照隨葬品豐富程度，分為青銅器墓、玉器墓、陶器墓以及無隨葬品的墓葬，明顯地顯示出階層差異，有助于我們更加立體地理解鄭州商城的社會組織結構和等級劃分。這批墓葬不僅為思考鄭州商城內城南部的功能和分區提供線索，也為研究商代墓葬等級增添新材料。值得一提的是，墓葬中出土了一件由綠松石、牙器和金器組合而成的獸面鑲嵌器，在鄭州商城考古發現中較為少見，精美異常。

書院街片區偏南區域貴族墓地結構布局清晰，墓地中心大墓M2是迄今發現的鄭州商城遺址出土隨葬品最多、種類最豐富、等級最高的貴族墓葬。有學者認為，M2為中國陵園制度溯源，也為探索早商王陵提供了線索。墓地中出土的珍貴文物為研究高等級貴族墓葬器物組合、多元文化的融合及金器的使用等提供了實物依據。該墓地榮獲2023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六)祭祀信仰

鄭州商城祭祀遺存大多以灰坑的形態出現，可分為人祭坑和動物祭祀坑。近年來，有專家學者經研究認為，上世紀震驚世界的三大青銅器窖藏坑也可能為祭祀遺存。除此之外，在鄭州商城內外城區域內，發現了多個祭祀遺存，包括夕陽樓片區、書院街片區偏北區域(書院街北片區項目)、創新街小學(北校區)、河南省體育場等地。其中夕陽樓片區祭祀遺存是鄭州商城內城發現的具有一定規模的祭祀遺存，其祭祀種類和祭品的多樣性為鄭州商城祭祀區的分布、早商時期祭祀模式和早商人群的精神世界等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這些集中發現的祭祀遺存說明鄭州商城在工藝與軍事組織上具備相當的能量。

(七)權利結構

商王朝統治者為維護王畿安全而筑造的城垣，需要龐大的人力物力，表現出早商時期強大的社會組織與動員能力，是商王朝作為廣域王權國家，呈現出了地域集權特征的社會政治結構。

商王朝統治者為有效管理疆域，除修筑城墻外，還體現在鄭州商城外郭城之外的較大范圍內建立了不少城址和聚落，如望京樓、梁湖、崗崔等。這些具備防御設施的城址和軍事據點在都邑周圍環伺拱衛，共同構成了一個穩固的防御體系，有效維護了都邑的安全與穩定。

商王朝在王畿區域之外也建立了若干綜合性區域中心或大型聚落，比如垣曲商城、盤龍城等，共同構成商代早期統治體系。鄭州商城作為“最早的大邑商”代表了早商集權統治的巔峰。

尾聲

回望歷史，我們能夠深深地感受到學術的力量與文博工作者對鄭州商城的深情。伴隨著商文化研究的不斷深入與人民群眾對歷史文化需求的大幅增長，鄭州商代都城遺址博物院破繭成蝶，橫空出世，作為商城遺址保護和管理中心、出土文物展示中心、學術文化研究與交流中心、商文化公眾傳播中心，通過“商都講壇”“商都沙龍”“商都故事會”“商小鮮”等文化IP品牌，為社會提供豐富的文化產品，傾情打造“城市文化會客廳”，通過優質展覽讓最新研究成果走向大眾，令觀眾實現思接千載，古今對話，同時也迎來越來越多的國際關注，成為推動區域發展的驅動引擎。

來源：鄭州商代都城遺址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