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論文寫在蘋果上

冬日的渭北高原，豐收后的果園顯得格外疏朗，泥土在靜謐中悄然蓄力，孕育著下一季的蓬勃生機。12月5日，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白水蘋果試驗站（以下簡稱“白水蘋果試驗站”）內參觀學習的果農絡繹不絕，大家或悉心聆聽、或躬身請教，圍繞“三瑞”蘋果的果樹管理展開熱烈交流。

“這片果園的每棵果樹都是我們的論文。”試驗站首席專家趙政陽說，“從4萬棵雜交苗到‘三瑞’新品種，我們用了20年。如今白水蘋果全產業鏈產值突破110億元，帶動不少群眾靠蘋果致富。這就是最接地氣也最有分量的論文。”

“三瑞”，是瑞陽、瑞雪、瑞香紅3個蘋果品種的簡稱。這些從白水蘋果試驗站走出來的品種，20年來見證了趙政陽團隊在渭北高原寫就的產業奇跡。

“從0到1”：

為蘋果裝上“中國芯”

在白水蘋果試驗站門前，幾棵被精心圍護的果樹格外引人注目。但凡有參觀者到訪，趙政陽就會如數家珍地介紹：“這些是‘三瑞’品種的母樹，見證著我們的每一次突破。”

2005年3月，渭北高原的寒風還沒散盡，趙政陽帶著組建蘋果試驗站的任務來到白水。迎接他的是一片荒灘地——土質堅硬，缺水少電，連像樣的路都沒有。

“當時的條件實在艱苦。”趙政陽說，“我們租了3間民房，搭起簡易灶臺，樣樣都得自己來。”

白水蘋果試驗站站長高華對那段歲月記憶猶新。“我們當時就像一群拓荒者，雖然條件艱苦，但心中充滿希望。”高華笑著說，“趙教授帶著我們平整土地、拉電、引水、砌圍墻、修路、改土……硬是在荒灘上建起了國內首個專業性蘋果試驗站。”

當時的陜西雖是蘋果大省，卻卡在“品種瓶頸”——主栽品種單一，更新慢，大多依賴國外引進。“蘋果樹是高度雜合的樹種。要培育出好吃、好看、好管、耐儲的品種，就像大海撈針。”趙政陽常跟團隊說，“要優點多、缺點少，概率太低了，但農業需要有人做‘從0到1’的事，育種就是這件事。”

為了這極低的概率，趙政陽帶領團隊培育了4萬棵雜交苗。“每一棵苗都像是我們的孩子，得盯著它發芽、長葉、開花。”高華說，“培育期里，大家成天泡在果園，觀察葉片形態和果實性狀。有時候精心照料的苗沒達到預期，心里又酸又澀，但趙教授總說‘再試試’，我們就接著干。”

種子是農業的“芯片”。一個蘋果品種的誕生要闖過六道關：雜交授粉，果實初選、復選、決選，區域試驗，最后是審定推廣。

“國外品種是在當地的氣候里長出來的，不一定適合渭北的黃土坡。”趙政陽說，“我們要培育的，是能在這片土地上扎根、讓果農賺錢的品種。”

就這樣，趙政陽帶領高華、王雷存、劉振中、楊亞州、梁俊、郭云忠等人組成的科研團隊，在果園里熬了十幾年。2019年，團隊培育的晚熟蘋果新品種“瑞陽”“瑞雪”正式通過國家審定，成為陜西省首次通過國審并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蘋果品種。這也是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繼20世紀70年代培育出“秦冠”蘋果以來，在果樹育種領域的又一重大成果。2022年，“瑞香紅”通過國審。

趙政陽給蘋果定了“六邊形戰士”標準——既要口感好、顏值高，又要易管理、耐儲存、有特點，還要過得了“市場關”。2022年，“瑞香紅”苗木生產經營權以1100萬元轉讓費成交，刷新了全國最高紀錄。

“‘三瑞’不是簡單的品種更新，而是中國蘋果產業的‘芯片革命’。”趙政陽說。

“從1到N”：

讓好蘋果“扎根”千萬家

2006年初，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與白水縣聯合啟動蘋果產業化科技示范與科技入戶工程。7位專家每人包抓2個鄉鎮，把技術送往田間地頭。

“農民太需要技術了。但一開始，大家熱情并不高。”趙政陽說。在白水縣林皋鎮可仙村，當他提出“間伐改形”——把密植的果樹砍掉一半時，果農們炸了鍋。

“砍樹？瘋了吧！”“我種了一輩子蘋果，從沒聽過這歪理！”……質疑聲此起彼伏。

曹謝虎是村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家有6畝果園，年收入卻不到2萬元，日子過得緊巴巴。聽了趙政陽介紹的試驗數據，他咬了咬牙說：“教授，我信你，我試試！”

斧頭落下，455棵老樹最終只留了220棵。接下來的日子里，趙政陽團隊教曹謝虎改樹形，手把手調肥水，指導防病蟲害。幾年后，曹謝虎的果園變了樣——果樹長得壯、結的蘋果又大又甜，果園年收入達30萬元！

2010年，曹謝虎受邀在哈佛大學的講臺上作了題為《科學種果改變我的生活》的演講。“中國的蘋果技術能讓農民過上好日子。”曹謝虎這樣告訴全世界。

“去年，我們合作社種植的‘三瑞’蘋果，畝均收益近7萬元。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現在，果農們都說蘋果種‘三瑞’，效益能翻倍。”白水縣秋林蘋果專業合作社理事長林秋芳語氣里滿是喜悅。

這些年，趙政陽團隊的研究始終圍著果農需求轉：建立蘋果新品種脫毒技術體系，培育出11個品種的脫毒植株；2021年推出“蘋果專用育果紙袋”實用新型專利，解決了瑞雪蘋果的褐變問題……每一項成果都帶著泥土的氣息。

以白水蘋果試驗站為平臺，趙政陽團隊還創建了甘肅慶城、咸陽淳化、榆林綏德蘋果試驗站和4個蘋果專家工作站，構建起輻射西北蘋果主產區的技術推廣網絡。

曾參與白水蘋果試驗站建設的劉振中，如今是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甘肅慶城蘋果試驗示范站站長。“我們帶過去的不只有‘三瑞’，還有整套種管技術和產業模式。”劉振中說，在團隊指導下，慶城果農龍生棟的7畝果園年收入超30萬元。這樣的例子在當地有上百個。

截至目前，“三瑞”品種在全國推廣面積超100萬畝，其中瑞雪種植面積達65萬畝，真正實現了“育一個品種、帶一片產業、富一方百姓”。

“從堅守到接續”：

20年深耕傳農技薪火

在白水蘋果試驗站，趙政陽等人的“田間大課堂”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陜西日報》曾刊登了一張趙政陽的照片《專家上了樹》。照片中，他站在蘋果樹上，一手抓著樹枝，一手拿著果樹修枝剪刀，給樹下的果農講課。

“那時候講課經常要上樹，站得高，農民看得清。這些年上過多少樹，早就數不清了。”再看這張照片，趙政陽深情地說，“做農業學問，腳要沾泥，手要會干，實踐才能出真知。”

2010年，在白水縣喬化園改造的基礎上，趙政陽團隊又開始了白水蘋果的“第二次革命”——矮砧集約高效栽培。2024年，白水矮化果園規模發展到20萬畝，蘋果種植效率翻了好幾倍。

“現在講課不用上樹了，矮化樹方便，農民站在地上就能學。”趙政陽笑著說。

“除了培養鄉土人才，學校課堂也搬進了果園。論文不能只寫在紙上，更要寫到蘋果上。”這是趙政陽常跟學生說的話。他要求學生的課題研究必須圍繞實際生產中的難題展開，在田間地頭找答案。“老百姓的認可是最大的肯定。我們的研究就是要幫他們解決問題。”趙政陽說。

2008年從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畢業后留在白水蘋果試驗站工作的景淑娟，如今已是校地合作的中堅力量。她說：“我見證了一批批年輕的科研工作者在這里扎根成長。我們在這里得到的每一個數據、突破的每一項技術，最終都會落到果農的園子里。”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博士研究生王子盾對趙政陽的“細節控”特點印象深刻。“在一次挖施肥溝時，溝的深度差了幾厘米，趙老師就讓重新挖。開溝的深度、寬度，離樹干的距離，老師都要親自量，一點不含糊。”王子盾說，“一開始我們覺得沒必要較真，后來看到按標準種植的果樹長得更壯，才明白‘細節里藏著大學問’。”

建站20年，白水蘋果試驗站培養出9位省級專家、112位縣級果樹專家、2000余名高素質農民。果園里的蘋果樹見證了170多篇學術論文、17項標準、8部學術著作、13項專利、12個品種的誕生，每一項成果都在幫果農解決實際問題。

果業是陜西最具競爭優勢的農業特色產業，也是覆蓋面最廣、從業人數最多、農民受益最大的主導產業。從“秦冠”到“三瑞”，一代代陜西果業科技工作者把論文寫在蘋果上，寫在三秦大地的果園里。

“再過5年到10年，我們要推出第二代新品種。”趙政陽說，“我們的下一篇‘論文’，要寫得更扎實。”

（陜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