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雕塑問天，以文字撫魂

吳為山雕塑作品《劫難》 受訪者供圖

1937年12月13日，日軍攻陷南京。在隨后長達約6周的時間里，30余萬手無寸鐵的同胞慘遭屠殺。南京城變為人間地獄，血染長江，骨積如山。88年過去，那段歷史并未隨風而逝，它凝結在南京的一座紀念館里，更凝固在一組永恒的青銅雕塑中。

2005年12月15日，雕塑家吳為山接到了為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擴建工程創作組雕的邀請。“時值寒冬，北風凜冽。我的心情沉重，仿佛時間倒流到1937年那血雨腥風的歲月，那逃難的、被殺的、呼號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苯眨瑓菫樯皆诮邮苡浾卟稍L時回憶道。

吳為山講述創作歷程 劉源隆 攝

站在人類的高度，雕刻民族的苦難

“雕何？塑何？雕塑者何為？”這是吳為山接到任務后反復自問的問題。在他看來，若僅僅再現血腥場面、渲染仇恨情緒，作品便難以超越時空，抵達人心深處。他選擇“立足于人類、歷史的高度來正視、反思這段日本軍國主義反人類的獸行”，讓雕塑成為凝固歷史、鑄造國魂的精神載體。

為貼近史實，吳為山查閱了大量史料，走訪了常志強、夏淑琴等幸存者。在常志強老人面前，吳為山聽到時年9歲的他目睹全家被害的往事——母親胸口被刺，仍掙扎著給兩歲的弟弟喂下最后一口奶，鮮血、奶水與淚水在寒冬中凍凝在一起。吳為山說：“時光已逝去70個年頭，可這位80歲老人仍然聲淚俱下，噩夢未醒?！背Ｖ緩姷倪@段經歷后來成為《逃難》組雕中最刺痛人心的一組形象。

吳為山還反復研讀歷史照片。一張照片里，成千上萬的平民被繩索捆綁，被集體射殺，那景象刺痛了他，更給予他一種必須將之轉化為永恒形式的沉重使命感?！拔乙畯突睢切┦芮耐鲮`?！眳菫樯秸f。

留白處，文字響起

在構思階段，吳為山創作了200多件手稿，勾勒出數百個逃難者的身影。但最終落成的《逃難》組雕，只有10組21個人物。他主動做了減法——刪去被活埋的丈夫半露土外的直白刻畫，省略了跪地哀嚎的母親姿態，甚至沒有出現一個侵略者的具體形象。

“有些太直白的東西并不是藝術。”吳為山說。他選擇以少勝多，以虛實錯落的曲線營造人流涌動的意象，讓觀者在留白處聽見歷史的回聲。

而真正的留白，他交給了文字。在雕塑即將落成之際，吳為山在趕往機場前的40分鐘里，一氣呵成寫下《南京大屠殺組詩》，后將這組詩歌鑄刻于雕塑基座。這些詩句并非事后的注解，而是從創作情緒中迸發而出的靈魂獨白。

“被殺害的兒子永不再生/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悲苦留給了被惡魔強暴了的妻/蒼天啊……”《家破人亡》旁的這幾行詩，用重復的“永不再生”堆疊出絕望的厚度，又以“惡魔”替代了直指的“鬼子”，將具體的暴行升華為對人類惡行的控訴。

在《逃難》系列中，文字與雕塑更是彼此照亮：“惡魔的飛機又來轟炸了……失去雙親的孤兒，在禽獸的殺聲里/在尸橫遍地的巷道里/在已經麻木了的驚嚇與恐懼里……”詩句以短促的節奏，構建出蒙太奇般的畫面，補足了雕塑無法言說的時代氛圍與心理創傷。吳為山說：“正是文字點亮了雕塑造型的靈魂?！?/p>

“我以顫抖的手，撫摩那三十萬亡靈的冤魂”

創作過程如同一次精神的渡劫。吳為山沉浸在史料與幸存者的講述中，給他的精神帶來極大的壓力，正如他所言：“每一天都像做噩夢一樣”。2007年重陽節，他發著高燒仍趕到設在南京市鐵心橋一處廢棄工廠車間的工作室進行創作，竟因勞累過度暈倒在雕塑旁。正是經歷這樣身心的淬煉，讓藝術家的個人情感、民族的集體記憶與人類對和平的祈愿，在他的創作中相互交融，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體。

他采用大寫意手法，刀砍、棒擊、棍敲與手塑并用，讓塑痕如傷痕般深刻于青銅之上?！都移迫送觥分?，母親的身軀如山如河，嶙峋滄桑；《逃難》里，人物體態極端夸張，筋脈顫抖、雙眼凸起，恐懼與掙扎穿透時空；《冤魂吶喊》以劈開的山象征破碎山河，三角造型直指蒼穹，似冤魂發問，也似正義呼號。而所有悲憤與吶喊，最終被和平廣場上《勝利的號角》所照亮——一位中國軍人腳踏侵略者的鋼盔，吹響了讓戰爭遠離人間的號角。

2007年12月13日，4組雕塑正式落成。物理學家楊振寧站在《家破人亡》前，含淚說道：“這使我想起日軍轟炸時的情景……這組雕塑一定會像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一樣，在世界范圍內產生重大影響?！?/p>

手稿歸處，續寫銘記新篇章

今年12月13日，吳為山將向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捐贈《逃難》系列的66組珍貴手稿，涵蓋110余個人物形象。這份厚重的饋贈，將與他的書法手跡一同構成“鑄魂鑒史——吳為山雕塑文獻陳列”展覽的核心，于公祭日次日向公眾開放。這些手稿不僅是創作過程的原始記錄，更是一段民族記憶的視覺檔案。它們將與雕塑一起，繼續向世界訴說：“記住歷史，不要記住仇恨?！?/p>

正如吳為山在組雕末尾所寫下的：

我以顫抖的手撫摩那三十萬亡靈的冤魂，

我以赤子之心刻下這苦難民族的傷痛。

我祈求，我期盼，

古老民族的覺醒！

精神的崛起！

這不僅是藝術的完成，更是一個民族在苦難中挺立、在記憶里生長的精神宣言。雕塑沉默，卻震耳欲聾；文字簡樸，卻刻骨銘心。在時間的長河里，這些青銅與詩句，將成為不朽的證人，并代我們向未來回答：何以銘記，何以新生。

2025年12月11日《中國文化報》

第2版刊發特別報道

《以雕塑問天，以文字撫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