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當代中國文學現場,一個核心焦慮始終在場:當現代性的高度同質化與媒介化使經驗面臨磨蝕與虧空,寫作的合法性與能量源于何處?尤其對于不具備虛構特權的散文而言,是否必然退守于私人領域,在均質化的經驗之上再生產均質化的感傷?我要提醒注意的是,這種匱乏或許并非事實的全部,而更可能是一種感知的畸變與批評話術的規訓。這種被廣泛診斷的匱乏,其本質或許并非物質素材層面的無事可寫,當代中國社會本應是文學的富礦,寫作者真正的癥結在于一種經驗的失格。個體經驗尚未進入文學轉譯的程序,就已遭受了系統的污染與磨舊,一方面是媒介文化帶來的感知模式畸變,另一方面則是文學場域內部的合法性規訓。這解釋了當代散文的悖論,形式上極端私人化的寫作,其內核卻暴露出審美均質化的癥候。這表明寫作者的內省已然是一個被公共話語殖民的場域,自以為在捫心自問,實則只是在被賦聲。因此,散文寫作的合法性與能量,已不能寄望于尋找未被污染的經驗,而必須轉向對新話語的創造。當經驗本身趨同,散文寫作的合法性便在于它以何種方式介入經驗,并以新的形式轉而成為審視經驗、重構感知的思想行動。
當許多寫作者在已被殖民的個人經驗中進行被動轉寫或翻譯時,朱強的《行云》提供了一種極具辨識度的文體樣本。他的寫作啟動了一種勘探式寫作,以格物精神向下深勘、向外連接,重測自我與世界的坐標,以物為支點和介質撬動了更廣闊的認知維度,從而借其頗具主體性的觀看方式尋得了重新進入世界的有效路徑。
![]()
《行云》中的諸多篇目,呈現為一種近乎物質文化研究的姿態,這種姿態是一種在書寫與物質性之間建立倫理關系的嚴肅努力。正如皮埃爾·諾拉關于記憶之場的研究所揭示的,記憶的維系依賴于物質與話語持續的可迭代性。但當這種迭代失敗時,例如一條老街被拆遷,導致附著其上的街坊閑話隨之消散,記憶便從一個鮮活的共同體中脫落,崩壞為一個永遠靜止的、留待憑吊的場所或遺跡。朱強的寫作并沒有接受迭代失敗的終局,而是試圖通過書寫來重新介入迭代的過程,至少也要對迭代是如何失敗的進行考古與追問,他試圖穿透可見性的遮蔽,抵達物作為歷史與情感載體的不可見性,通過物質與話語的共同作用,重新讓缺席者在場。它既是對已逝之物的勘驗,也是對被遮蔽的當下的質詢。尤其可貴的是,朱強的寫作更多的是對物負載的關系的考古,即物與人、物與歷史、物與權力之間的復雜勾連,而這些勾連恰恰是在迭代失敗中被強行切斷的,因此這種考古可以說是一種背離著遺忘的慣性而重塑物的敘事主體性的逆寫。
在《地址簿里的日常》中,作者通過對鋼精鍋、煙道、地鐵、上水巷、金盤路乃至衛東的逐一勘探,確認了一個個缺席者的存在。朱強將地鐵站名“衛東”指認為一個謊言,“沒有哪件事物真正和它有關”,衛東不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個能指的徹底懸浮。但正因其肉身已去,衛東才獲得了最大的想象空間與召喚效力,成為記憶的強力觸媒。面對現代坐標的全面失效,朱強以這些層層疊加的地址簿創造了一個坐標索引的廢墟空間,但這種廢墟“不是通過可見可觸的建筑殘骸來引發觀者心靈或情蕩,在這里凝結著歷史記憶的不是荒廢的建筑,而是一個特殊的可感知的‘現場’”(大衛·格羅斯《逝去的時間:論晚期現代文化中的記憶與遺忘》)。從“80后”與“90后”作家的寫作中尋訪廢墟是不容易的,歷史感的匱乏甚至虛無是常被指摘的問題,而朱強的寫作是從凄凄稷苗中勘探通往歷史記憶的通道,不是為了抵達,而是為了標示缺席,并在精神的遺址上錨定了一種在場。
水平坐標的失效尚可被卑微者的記憶所追緬,垂直坐標即歷史縱深的斷裂則是一種更根本的、結構性的虛無。《墟土》中,朱強以考古學的想象為中介,將墟土這一物理空間重塑為一座層疊著時間沉積的博物館。面對一塊城磚,朱強的勘探繞過了懷舊的愁緒,《行磚小史》一文打通了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性質的話語壁壘,懸置了以人物或事件為中心的傳統線性敘事,建立了一種以物的流轉、聚合、散落為依據的物質史觀。“物”在此不僅是時間的恒定尺度,更扮演了話語行動者的角色,將那些在傳統歷史中被嚴格隔離的話語并置于同一空間,使其發生化學反應,完成了對歷史敘事的解構,使那些被宏大歷史碾壓、過濾掉的雜質重獲其位。朱強甚至采取了一種較為激進的敘事策略,他讓家族史與磚的歷史進行卯榫式勾連,借物的恒定的坐標,反向地將平凡的家族記憶釘入歷史,使得銘文磚成為重構記憶、實現在場的坐標與家譜。散文結尾,文本從“我”對“物”的勘探,轉向了“物”對“我”的辨認。這是一個完美的敘事閉環,“我”以記憶追溯“物”使其在場,而被激活的“物”也反向凝視并確認了“我”的在場。這篇《行云》無疑展示了當代散文處理歷史題材的巨大潛能。“記憶不是對過去的事實的簡單描述,而是一種對事實的構建,以及積極地對世界重構的形式”(阿斯特莉特·埃爾《文學作為集體記憶的媒介》),朱強的散文可以視為用文本為記憶立碑從而重構世界的實踐行動。他將“物”從美學或懷舊的客體重塑為倫理與敘事的主體,勘驗缺席,也激活物的能動性,使其成為歷史的行動者與見證者。這最終導向了一種寫作者與物的相互辨認與重塑,散文也因此從一種對往事如煙的追憶,升華為一種錨定在場并迫使歷史與當下相互質詢的能動實踐。
![]()
如果說朱強散文以向下勘探激活了物的經驗,那么向外連接則紓解了人的經驗匱乏。《行云》一篇處理父親進城史、家族記憶題材,借重歷史他者辛棄疾以實現必要的間離效果,在自我經驗與歷史人物之間建立了互文關聯,發掘出“歸正人”辛棄疾與“進城者”父親在身份歸屬焦慮上的同構性。朱強通過向外連接完成了一種經驗的拓殖,也證明了向外連接并非對自我經驗的逃離或稀釋,而是為個體經驗尋求歷史的縱深與公共的回響,并以此為自我進行賦能與擴容。
《有無帖》寫了一場無法確證存在的雪。“唯一能夠確認那雪的存在的,不是別的,是一個人的心,一個人的記憶。”這則有關有與無的辯證,恰好為我們理解朱強的寫作提供了一種闡釋線索。當經驗在公共領域面臨所謂的匱乏時,文學的能動性與取水泵何在?朱強給出了一種古典的答案:信任“一個人的心”。朱強的寫作正因將心確立為介入世界的進路,向下勘測,向外攀連,方以物證和心法重構世界,在經驗的廢墟上重建其在場的合法性。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