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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
飲食與文章的滋味
題記:海峽兩岸眾多焦桐飲食圖書的讀者,很多人不知道,或者忘記了他曾是異想天開、口吐蓮花的臺灣著名新詩人,而只曉得他是會寫一手好文章的美食家。
樂觀與悲觀代表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兩種對人生不同的看法。要知道一個人的人生觀,主要的就是要知道他對人生是抱樂觀或是抱悲觀的態度。所以我們討論樂觀與悲觀,也就是在討論一般人所最關心的人生觀問題。
這是我第三次為焦桐的書寫序。第一回序《文學的餐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題為《紙上得來味更長》,初刊《中華讀書報》二〇〇四年五月二十六日;第二回序《臺灣味道》(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一一年版),題為《詩人的美食》,初刊《東方早報·上海書評》二〇一〇年九月五日。那兩篇文章寫得不錯,輪到為《慢食天下》作序,自然得拿出十二分精神,萬萬不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因為知根知底,我讀三十二篇以“論”為題的文章,先看資料,再品滋味,最后落實為審美。為什么說先看資料呢?因此書不同于焦桐以往的美食文章,最大特點是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擺出一副教授/學究的架子。“論”字當頭,讀者自然會首先關注其“資料”的運用。可就像早年詩集《完全壯陽食譜》出版后被誤會成美食家,這本以“論”為題的圖書,依舊從屬于“文學”而非“學術”。如此蔑視規矩,戲耍文體,那是因作者既是詩人,也是教授,更是美食家,所撰“飲食散文”,有其特定含義:“是一種具有文學特質、文學趣味、以飲食為主題的寫作。”(《后記》)
表揚一個散文家或美食家閱讀廣泛、引述豐贍,不是好辦法。在我看來,“飲食散文”成敗的關鍵,在于對食物有無深入體味,以及描述是否精準。為朋友新書撰序,同樣以此標準衡量——這冊《慢食天下》中,我最想推薦的是以下四篇:《論粥》《論醬油》《論請客》《論美食家》。不是說其他篇章不好,而是不熟悉的我不想說,比如“醉酒”或“宵夜”;常被談及且已有不少精彩文章的,我同樣閉嘴,比如“豆腐”或“生魚片”。只說自己感興趣且多少有體會的,那樣才對得起作者與讀者。
為了方便不太熟悉情況的讀者,我故意顛倒次序,從后面說起——講述一個詩人、學者是如何成為美食家的。關于這個十分有趣的話題,還是《論美食家》的夫子自道最為權威:
詩集《完全壯陽食譜》出版后被誤會成美食家,常有餐館邀請去試菜;我生性嘴饞,也從來不反對別人請客,乃無宴不與。然則吃久了不免心虛,人家餐館老板請飯,無非希望得到一點意見,我草包一個,懂什么美食?為了在餐館老板面前吹噓,遂趕緊惡補飲食知識,努力閱讀相關典籍;沒想到竟讀出興趣,忽焉二十幾年,大致保持每天閱讀的習慣。
這段話,雖有自我戲謔的成分,但大致屬實。先是陰差陽錯,獲得“美食家”虛名,而后為了不負眾望,趕緊讀書、教學、寫作,久而久之,竟然也就“弄假成真”了。起碼海峽兩岸眾多焦桐飲食圖書的讀者,很多人不知道,或者忘記了他曾是異想天開、口吐蓮花的臺灣著名新詩人,而只曉得他是會寫一手好文章的美食家。不過,這也不冤枉,你看他表彰的美食家,竟然都是古代中國的著名詩人:“然則美食家絕非一天到晚吹噓吃過什么稀珍的人;哎,從前的美食家是要讀書的,心靈也要夠敏銳,味覺要夠靈巧,講話也要誠實,像蘇東坡、陸游、李漁、袁枚、朱彝尊……”或許焦桐私下是這么祈禱的——讀我的飲食散文,千萬別忘了我作為詩人的前世今生。
為了說明焦桐此言不虛,我愿意舉《論粥》為例。現在資料檢索方便,說“陸游嗜粥,提及‘粥’的詩文段落總共有一百三十處”,不算什么本事。讀者要的不是掉書袋,而是有切身體會。我是潮州人,也喜歡吃粥,看到以下段落,自然是連連點頭:“白粥的香氣很含蓄,是純粹的米香,口感黏稠柔軟,不勞牙齒咀嚼,滑進食道,暖了胃腸,直接溫潤到心里。”可這也沒什么,很多南方人都會有類似的感覺,只是不一定能說得這么確切。下面這兩段引文,方才顯示焦桐作為詩人的本色,以及《慢食天下》的妙處:
白粥又有一種平靜之美,一種謙遜的態度,淡泊,不張揚,一種閑適感。它像不器的君子,有著非常寬闊的胸襟,接納各種海陸食材。粥是生活的底色,可咸可甜可稠可稀,又幾乎百搭,繁簡皆宜,任何菜肴在它面前都被贊美了。我聽過很多人說,醬菜和白粥是絕配。并非醬菜或豆腐乳、油條、花生、咸鴨蛋、皮蛋、肉松、魚松之屬多么美味,實在是白粥給予特殊的韻味。
最令人驚嘆的至味,是自然樸實的滋味,并非有心輕富貴;是不浮夸、不雕飾的清淡味道,里面往往藏著深沉的感情。惡粥之人,恐怕難享人生的平淡之美。在濁世里,啜一碗清粥,帶著感恩的文化內涵和勵志能量,讓絕望的心產生勇氣。
白粥的“平靜之美”,大道理很多人懂,難的是層層鋪展,說得那么妥帖,且文采斑斕,讓人心生感嘆,從此吃粥時,多了幾分人生況味。
與此類似的是《論醬油》。稱“醬油是亞洲人味覺的起點”,也沒什么稀奇;說“沒有人會直接飲用醬油,它像水墨中的奇巖怪石,不能單獨審美,必須和他物一起,方顯出其結構上的道理”,這就有點奇崛了——關鍵在于聯想與比喻。及至讀到以下文字,我不覺拍案驚奇:“醬油乍看顏值不高,烏黑;然則黝黑的色澤,閃亮在味覺和嗅覺的深處。咸中帶著甘醇,醬香深刻,悠遠,傳誦含蓄的滋味。那醬缸里蘊蓄了深沉的文化奧秘,通過嗅覺和味覺,在舌尖上唱著古老的歌。”對于臺灣地區不少名牌醬油之遵從古法制作,長時間發酵釀造而成,不亂添防腐劑、鮮味劑等,焦桐很是驕傲,逢人便說,四處吹噓。以致我的臺灣朋友來訪,會專門贈送黑乎乎的醬油,而我也欣然領受。
還得說說焦桐作為大學教授的身份,除了在“中央大學”中文系講授中國文學史,他還開設“飲食文學專題”課。走出校園,更是隨意揮灑,主持《餐館評鑒》,舉辦飲食文學研討會。《論請客》對此有所交代:
二十幾年來我舉辦過幾次飲食文學學術研討會,每會都設計較大型的主題晚宴,招待與會學者,諸如隨園晚宴、印象主義晚宴、文學宴、客家宴、春宴……幾乎所有與會者都忘記了會議上發表過什么論文,卻還津津樂道吃了什么菜,害我虛榮得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作者說得有點隱晦,據我所知,很多與會者是沖著那精心設計的“隨園晚宴”“印象主義晚宴”等而去的,至于宣讀論文,乃其次又其次,有的甚至只是借口。第一次與會,我做了認真準備,撰寫了長篇論文,第二次因題目不熟悉,遵照魯迅先生的教誨,“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事后,焦桐還笑我迂腐。
說來也是八年前的故事了,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日,我在家鄉潮州的韓山師范學院主辦第四季“韓江講堂”。五場演講中,就數焦桐的《臺灣味道——臺灣特色飲食的形成和文化性格》最出彩——讓人驚嘆不已的是,除了潮州,還從汕頭、揭陽趕來了十幾位大廚,演講結束后,紛紛拿出焦桐的書請他簽名。對此,焦桐很是得意,多次跟我說,你們潮汕了不起,連廚師都這么有文化!
(《慢食天下》,焦桐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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