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華,我不繞彎子了。”老劉坐在我對面的會客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搪瓷杯,語氣里帶著他當年從未有過的客氣,“強子想回廠,你看能不能……”
我靠在車間主任辦公室的皮椅上,目光落在墻上嶄新的銘牌上——“陳建華 機加車間主任”。三個月前,這張椅子還屬于老劉,那個在車間呼風喚雨十幾年,一句話就能決定我去留的男人。如今身份顛倒,他成了求人的那一個。
窗外的機器轟鳴聲一如十年前我初進廠時那般震耳,可這一次,選擇權攥在我手里。但我高興不起來,因為我知道,這不是逆襲爽文的結局,而是一道摻雜著十年恩怨的人情難題。老劉來“兌現”的,是那些年被他壓在身下的功勞,和我咽了又咽的委屈。
2014年我剛進廠時,還是個攥著技校第一名畢業證的愣頭青。照片里的我站在嶄新的數控機床前,旁邊的老劉意氣風發,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干,是金子總會發光。”我信了,把這句話當成了座右銘。
進廠第三年,廠里引進了一批德國數控設備,全英文說明書難住了所有老師傅。我啃了兩個月英語詞典,泡在車間里逐字翻譯參數,硬生生摸透了操作方法,還總結出一套能提高20%效率的技巧。老劉抱著我的技術總結,笑得滿臉褶子:“建華,這是立功的好機會,我幫你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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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宵把八千字的材料改得滴水不漏,幻想著升職加薪的場景。可一個月后,廠里的技術簡報發下來,整篇文章署著“車間主任 劉建國”的名字,我的名字連個標點符號都沒配。我去找他理論,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是車間的人,你的功勞就是我的功勞,年輕人別太計較名分。”
那天我在車間角落的工具箱上坐了很久,看著自己磨出繭子的手,第一次懷疑“金子發光”的說法。更諷刺的是,老劉憑著這份“功勞”評上了廠技術能手,拿了三千塊獎金,而我只得到一句口頭表揚。
這樣的事不是一次兩次。車間遇到技術難題,老劉總說“建華腦子活,讓他上”;可到了升職加薪時,他又說“你太年輕,再磨練磨練”。我申請班組長,位置給了技術不如我的老張,理由是“年紀大穩重”;我爭副主任,名額又落到了會來事的老王頭上,借口是“你缺管理經驗”。
妻子的抱怨成了家常便飯:“同一年進廠的老李都當科長了,你還在擰螺絲!”我也曾動過跳槽的念頭,隔壁廠的老同學許我副科長待遇,辭職報告都寫好了。老劉卻找到我,拍著我的肩膀說:“廠子培養你這么多年,做人要懂感恩。外面的工作哪有這里穩定?”
我撕了辭職報告,繼續熬。不是信了他的鬼話,而是舍不得鉆研了多年的技術,也不甘心就這么灰溜溜地走。這一熬,就是十年。直到老劉退休的消息傳來,廠長在大會上念出我的名字時,我握著妻子的手,指節都在發抖。
上任后我燒了三把火:檢修超期服役的老設備,優化冗余的工藝流程,把“按能力晉升”寫進車間規章。一個月下來,產量提升15%,廠長在大會上公開表揚,可我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盯著——老劉總以“看老朋友”的名義來車間轉悠。
他一來,工人們就圍上去請教問題,連我新買的設備,他都要搖頭點評:“這種牌子故障率高,不如我當年選的型號。”流言蜚語很快傳開:“還是老劉有經驗”“陳主任太年輕了”。我找他談過一次,他打著哈哈說“就是來幫忙”,可轉身還是會在工人面前指點江山。
我以為這些都是退休老人的慣性,直到他帶著劉強的事找上門。那天他穿著深藍色中山裝,先夸我把車間管得好,又聊起退休后的悠閑日子,繞了半天才說到正題:“強子在南方打工累壞了,想回本地穩定下來。他大專學的機械,有三年經驗,你給個機會。”
我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劉強我有印象,小時候總跟在老劉身后躲在車間角落,如今也成了要談婚論嫁的年輕人。可車間招人有正規流程,不是我一句話就能安排的。“劉哥,現在進廠都要人事科統一招聘,我做不了主。”
“你是車間主任,用人上有話語權。”老劉往前湊了湊,語氣懇切,“咱們師徒一場,我帶了你十年,總不能看著強子兩地分居吧?我不是要你特殊照顧,就是要個公平機會。”
“師徒情分”四個字像針一樣扎我。我想起那些被他搶走的功勞,想起一次次落空的升職機會,心里翻江倒海。可看著他鬢角的白發,話到嘴邊又成了:“我了解下情況,跟人事科溝通后給你答復。”
送走老劉,老馬拿著一摞舊資料進來,臉色復雜:“陳主任,您看看這個。”文件夾里有幾張飯店發票,日期是老劉退休前,金額都不小,還有人事科長的便箋:“招聘的事再聊聊”。老馬壓低聲音:“我表弟跟劉強在一個廠,說他們廠去年就開始裁員了。”
我心里一沉。原來老劉早就在為兒子鋪路,找我不過是最后的保險。當晚我給南方的朋友打電話,確認了劉強確實面臨失業,不過朋友補充:“他人挺踏實,技術過得去,就是運氣不好趕上行業寒冬。”
糾結還沒解開,老劉的電話就追來了,語氣帶著急躁:“建華,強子的事怎么樣了?你現在是主任,這點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當年我推薦你當主任,就是覺得你重情義。”
這句話像驚雷炸在我耳邊。我從沒想過自己的晉升還有這層隱情。“您推薦我,就是為了讓我將來幫您辦事?”我聲音都在抖。
“話別這么難聽。”老劉嘆了口氣,“你有能力是真的,但沒有我的推薦,廠長未必會選你。現在強子需要幫忙,你總不能過河拆橋吧?”
掛了電話我徹夜未眠。妻子勸我:“堅持原則沒錯,但別把關系搞僵。”第二天我找了車間幾個骨干,以“假設題”征求意見,大家的態度很一致:“有能力就按流程進,搞特殊化大家不服。”
當老劉再次坐在我辦公室時,我把招聘公告放在他面前:“劉哥,廠里下個月有招聘,劉強符合條件,讓他報名考試。只要成績夠,我保證他進車間,而且一視同仁。”
老劉的臉瞬間沉了:“你這是故意為難我?我要是讓他考試,還用得著找你?”
“正因為您帶過我,我才不能壞了規矩。”我站起身,“當年我沒背景沒關系,就是靠技術熬過來的。現在我當主任,就要讓車間里的人都相信,靠能力能出頭。劉強有本事,考試肯定沒問題;要是沒本事,我安排進來,他在車間也抬不起頭。”
老劉盯著我看了足足半分鐘,摔門而去。當天下午,車間就傳開了“陳主任忘恩負義”的說法,幾個跟老劉交好的老師傅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敵意。我沒解釋,只是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連廠長找我談話,我都只說:“按規矩辦事,對大家都好。”
招聘考試那天,我在考場外看到了劉強。他比小時候高了不少,穿著洗得干凈的工裝,見到我靦腆地打招呼:“陳叔叔。”成績出來,他考了第七名,順利進入錄用名單。我把他分配到技術組,跟最嚴格的趙師傅學手藝。
劉強沒讓人失望。他每天第一個到車間,最晚離開,圖紙畫得工整,設備操作也快,遇到不懂的就追著老師傅問,從不說自己是“老劉的兒子”。有次設備出故障,連趙師傅都沒頭緒,他對照說明書排查了三個小時,終于找到問題。
三個月后,工人們對他徹底改觀:“這孩子踏實,不是來混日子的”“憑本事吃飯,沒給老劉丟臉”。年底評優,劉強得了“進步之星”,領獎時他說:“謝謝陳主任給我公平競爭的機會,我會好好干。”
轉機出現在次年中秋的退休職工座談會上。老劉作為代表發言,看著臺上主持會議的我,又看看臺下記錄的劉強,突然說:“以前我覺得當領導要會平衡關系,現在我才明白,最該平衡的是規矩和人情。陳主任把車間管得好,是因為他守住了底線。”
散會后,老劉主動走過來,手里攥著個布包:“這是強子給你帶的南方特產。之前是我糊涂,總想著走捷徑。現在他靠自己站穩腳跟,我比誰都高興。”
我接過布包,里面是一包茶葉,還是當年他常喝的那種。“劉哥,您別往心里去。強子有出息,比什么都強。”
他拍拍我的肩膀,這個動作十年前他常做,只是那時帶著上位者的威嚴,如今滿是釋然:“車間交給你,我放心。當年我教你技術,現在你教我怎么做人,該謝謝的是我。”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車間的機器聲依舊轟鳴。我想起十年前那個蹲在工具箱上委屈的自己,想起那些被搶走的功勞和落空的機會,突然覺得都釋然了。那些經歷沒有白費,它們讓我明白,職場最硬的靠山不是人情,而是能力;最該堅守的不是關系,而是原則。
一年后,劉強因為表現突出被提拔為班組長,車間里沒有一句異議。老劉來參加他的升職宴,舉著酒杯對我說:“建華,謝謝你沒讓我用老臉換人情,也沒讓強子活在我的光環里。”
我一飲而盡,看著眼前朝氣蓬勃的劉強,想起自己走過的路。職場從來不是恩怨清算的戰場,而是堅守初心的修行。當年老劉沒教會我的事,我用十年光陰悟透了:所謂成功,不是踩著別人上位,而是有能力時,仍能守住底線,給別人一個靠自己發光的機會。
如今再聽到機器轟鳴,我不再覺得刺耳,那是無數普通人靠雙手謀生的聲音,也是規則被尊重時,最動聽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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