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醫院來了一位“貓醫生”

在濟南智善心理醫院（下稱“智善心理”），“醫療專家團”介紹欄的首位是一張穿著白大褂的貍花貓照片。這只名為“方便袋”的貓，被稱作“方醫生”，頭銜是動物輔助治療師、情緒急救師、社交破冰師和金牌陪伴師。院長、資深咨詢師的介紹排在其后。

“方醫生” 受訪者供圖

早上九點，醫院開門，“方醫生”也開始工作。它的診室有100多平方米。

這天，15歲的張寧（化名）在父母陪同下來到智善心理。心理咨詢師馮杰與他交談，話題包括游戲、動漫和寵物。提起寵物時，一直低著頭的張寧短暫地抬了一下眼。母親說，張寧喜歡貓狗，但曾被流浪貓抓傷，之后便有些害怕。在前期的單獨溝通中，張寧的媽媽提到，孩子厭學情緒明顯、與人溝通存在障礙。

十多分鐘的對話里，張寧大多時間低著頭，話語很少，不時擺弄手指、揉搓衣角。

于是，馮杰提議去看看醫院的環境，順便見見“方醫生”。在診室的玻璃門外，張寧停下了腳步。“方醫生”注意到了玻璃門外的新朋友，視線跟隨著他，身體前傾，沿著玻璃來回走動，又用爪子拍打玻璃窗。

張寧蹲下來，與它對視。

馮杰建議他進去近距離接觸，并告知，“方醫生”疫苗齊全，前天剛洗過澡，爪子也修剪好了，而且性情溫和，無抓傷人記錄。

張寧小心地推開門。“方醫生”迅速跑到他跟前，繞了幾圈，尾巴高高豎起，用鼻子輕嗅他的鞋子和褲腳。張寧后退了半步。

“這是貓在熟悉你的氣味，表示想交朋友。”馮杰輕拍他的肩膀說。

被拒絕后，“方醫生”沒有逼近，而是退開兩步，遠遠觀察，偶爾發出輕輕的“喵”聲。確定沒有危險后，張寧主動靠近?！胺结t生”感受到信號，湊上來用頭和鼻尖蹭他。張寧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

“方醫生”順勢倒在張寧的腳邊。“它是在跟你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瘪T杰說。張寧又摸了摸“方醫生”的背部。

馮杰知道，“方醫生”今天發揮了它作為“社交破冰師”的作用。心理咨詢的第一步——建立安全信任的關系，已經開始了。

這不只是一次簡單的寵物互動，而是一場專業的動物輔助治療。這是一種在專業人士指導下，將有特定特質的動物作為治療媒介，以促進個體心理、情感乃至生理健康的干預方式。

中國心理衛生協會主辦的《中國心理衛生雜志》曾于2006年刊發過一篇關于動物輔助治療的綜述。其中提到，大量的研究表明，動物對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動物輔助療法在治療抑郁癥、焦慮、行為障礙、阿爾茨海默病等慢性心理疾病方面療效很好。

盡管動物輔助治療在國際上已有數十年應用歷史，但在國內仍屬新興領域。如今，隨著“方醫生”們開始走上崗位，從濟南的貓、成都的“狗醫生”到上海的治療犬團隊，越來越多的本土實踐正在展開，用小貓小狗的陪伴，填補人們心靈的縫隙。

選擇

“方醫生”在來到智善心理前，是一只被濟南流浪貓救助團隊“貓德學院”救助的流浪貓。名字源于它被送到貓德學院時，是被人用一只方便袋拎來的。

在貓德學院，它因獨特的性格被留意?！八鼘λ腥藥缀醵颊宫F出發自天性的熱情，即便面試新員工，它也會主動上前打招呼?！必埖聦W院相關工作人員說。

今年3月，正在探索青少年心理治療新方法的濟南智善心理醫院院長、原山東省精神衛生中心心理科主任張敬懸找到了貓德學院。“我關注到，有國際研究表明，與寵物互動15至25分鐘，能顯著提升人體內的快樂激素，降低壓力激素。”張敬懸說。于是他希望能引入一只貓，作為心理治療的輔助環節。

溫順親人的“方便袋”被貓德學院挑中作為候選貓。智善心理方面安排面試環節，包括親和力測試——連續30分鐘讓陌生人撫摸不炸毛、還有情緒穩定性測試——面對尖叫兒童仍能保持“優雅”。

“方便袋”完美通過面試。貓德學院工作人員開會討論了很久，萬般不舍。

醫院承諾提供一個獨立診室，絕不強迫工作，保證充足休息。而且還配置了監控，貓德學院的工作人員可以隨時看到“方便袋”的情況。

基于這份誠意，“方便袋”被“聘”入醫院，成了“方醫生”。

在智善心理，“方醫生”通常不是獨自工作。心理治療師馮杰，是它的“助理”與搭檔。

安排孩子與“方醫生”見面前，馮杰會做一次篩選，初步評估來訪者是否有貓毛過敏史，或對動物存在深度恐懼。通過者，方能進入下一個環節。

馮杰說，“方醫生”自今年3月“上崗”以來，已接待了八九百人次。來訪者以初、高中生為主，少數大學生，他們大多被厭學、抑郁的情緒困擾?！按致怨烙?，其中約70%的孩子適合并見到了‘方醫生’?！瘪T杰說。

“方醫生”和馮杰 受訪者供圖

與貓咖不同，在這里，動物輔助治療是結構化的。馮杰將其概括為“三位一體”，即動物、治療師與來訪者共處一室，每次30至40分鐘，過程有明確目標，環境安全保密。

在整個過程中，馮杰的角色不是指揮者，而是觀察者與反饋者?！拔視龑Ш⒆幼⒁饽切┘毼⒌幕?，”她描述道，“比如‘剛才你后退時，它停了下來；它蹭你一下就離開，像在試探。在生活中，你和人相處也會這樣嗎？’”，她試圖通過貓的反應這面鏡子，幫助孩子看見自己的人際模式。

馮杰分享了一個故事，一個社交退縮、厭學，日常看見人時眼神躲閃的孩子，在與“方醫生”數次互動后，有一次竟和貓一同在地墊上睡著了，貓安靜地趴在他的胸口。醒來后，孩子對馮杰說：“我從來沒有跟人這么親近過，包括我的家人。”

“它（貓）提供的是無條件的愛，”張敬懸說。他認為，當孩子情緒低落時，動物的主動靠近、不帶評判的陪伴，所給予的真誠與包容，有時連至親與專業治療師都難以完全復制的，“這是一種生命對生命的關注”。

開花

“方醫生”并非孤例。將動物引入診療或陪伴場景，正在國內多點開花。

在成都，一個名為“狗醫生”的項目已運行二十多年。該項目由亞洲動物基金于1991年在中國香港發起，2004年進入內地，總部設在成都。

“狗醫生”是有主人的家養寵物狗。要成為“狗醫生”，狗狗必須滿足嚴格條件——與主人共同生活超過半年、年齡2歲以上，以保證性格趨于穩定、已絕育、有狗證、疫苗齊全，并通過一年一度由亞洲動物基金組織的考試?？荚囀菍ζ湫愿窈头哪芰Φ膰栏裨u核，以及獸醫進行的健康檢查。

“我們不需要它有特殊技能，比如轉圈、作揖，”亞洲動物基金工作人員陳敏婕說，“我們只需要它做一個性格穩定的伴侶動物?！蓖ㄟ^考試后，狗狗會在主人陪同下，以志愿者身份探訪醫院、老人院、兒童福利院、特殊兒童中心等機構。

截至目前，已有超過500只狗通過亞洲動物基金的考試成為“狗醫生”，目前在成都在崗的有45只。它們服務過的機構包括華西醫院、成都四醫院等。探訪頻率根據機構需求調整，大概為一周一次或兩周一次。

在上海，一場持續了13年的治愈實驗正在溫暖許多家庭。2012年，吳起和他的團隊創立了PFH（Paw for Heal，治愈爪爪）治療犬公益項目。最初，他們的“治療師”只有狗。近年來，貓、兔子、豚鼠等小動物也加入了這支特別的隊伍。

吳起介紹，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治療師”，門檻極高。一只狗需要通過包括服從性、社會化、去敏感化、抗干擾及互動能力在內的五大類嚴格考核。它們須能執行“坐、臥、等待、拒食”等指令，且訓練全程禁止主人打罵；它們需要在嘈雜的商場里保持鎮定，對突如其來的聲響和奔跑的孩子無動于衷；它們要能忍受頻繁的觸摸，甚至在被玩具、食物干擾時，依然將注意力集中在需要幫助的人身上。而且，它們要學會通過撿球、叼飛盤等互動，喚醒自閉癥兒童、抑郁癥人群認知障礙老人塵封的互動意愿。

這道關卡曾把很多“考生”攔在了門外。

吳起記得，在2018年以前，狗狗的考核通過率約為1%。近年來發生了轉變。最近在深圳的一場考核中，50只報名的狗貓里，10只通過考評，通過率升至20%。吳起將這一變化歸因于寵物主人對文明養寵的重視，以及城市對寵物變得友好，越來越多的商場、公園允許寵物進入，家養的狗有了日常社會化訓練的公共空間。

吳起建立的PFH動物輔助干預服務團隊中“上崗”的治療犬貓，五分之二來自收養的流浪狗貓，五分之三來自社會家庭的愛心報名。它們組成的特殊團隊，服務足跡已從上海延伸至全國十多個城市，并通過“城市合伙人計劃”收到了30多個城市相關機構的合作意向。13年來，約15萬人次，從自閉癥兒童、認知癥老人到企業員工、醫院病患，接受了它們的療愈，吳起的團隊走進了學校、醫院、企業、福利機構。

自2022年起，上海嘉會國際醫院與吳起工作室展開合作，目前已累計開展約20場動物輔助治療活動，服務覆蓋腫瘤科、急診、兒科等科室。

該院工作人員介紹，治療犬在不同診室扮演的角色各有側重。在腫瘤科，許多患者因長期住院導致社會交往與娛樂活動減少，治療犬的到來能為他們建立情感連接、帶來快樂，重拾人與動物、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溫暖。而與急診合作的活動則主要面向犬傷門診，側重預防性科普與寵物行為教育，通過開設相關課程提升公眾意識。

該工作人員表示，在具體操作過程中，衛生是應該注意的重點，關鍵在于嚴格執行全流程消毒。為兼顧對寵物過敏的患者，活動均安排在固定、開放的公共區域進行。每位患者接觸治療犬前須進行手部消毒，活動結束后現場也會再次進行全面消毒，既保障患者安全，也保護治療犬的健康。

規范

馮杰發現“方醫生”最近有點累，下午常會無精打采。

貓每天需要睡足十幾個小時。大量的來訪者讓“方醫生”缺覺。“我們明顯感覺到它下午會累，所以一般不排班，偶爾‘加號’。”馮杰說。

更大的挑戰還在于行業整體的空白。吳起介紹，目前，國內的治療犬項目仍處在初級階段，他了解到，美國治療犬數量從2018年的5萬只增長至2023年的30萬只，預測現在更多。

國內起步較晚，目前處于發展初期，也漸漸出現了魚龍混雜的現象。吳起說，動物輔助干預主要分為三大類（動物輔助治療、動物輔助教育、動物輔助活動），部分機構盲目模仿，僅聚焦于動物的撫摸、投喂或陪伴活動，卻缺乏針對服務對象的療愈目標設計與人員專業服務能力培養，使得干預效果流于表面，將普通的活動稱作治療，違背了項目服務初衷和醫學教育常識。

“目前，對于涉及動物的輔助治療項目，包括中國在內的大多數國家都沒有國家層面的權威認證?！鄙鲜鰜喼迍游锘鸬年惷翩继寡浴Ｄ壳按蟛糠值倪x拔和認證，都依賴于發起機構自身的經驗和標準，并通過與專業機構合作制定探訪流程。

“用于動物輔助干預的動物主要是根據它們先天親人的性格特質來挑選，而不是強迫不愿意接近人的小動物去靠近人。”吳起強調，“寵物主人或訓練師對于動物療法相關應用知識的學習也非常重要，掌握動物療法的核心原理和不同群體的服務要求，通過對治療動物的引導，去放大它本性中溫和共情且有特色的那一面。我們比較擔心，這些項目被無序和過度商業化地推進。”吳起說。

多位從業者表達了擔憂，隨著“動物療愈”熱度上升，可能出現為了商業利益而強迫動物工作、進行違背天性的表演式訓練，最終傷害動物，也扭曲了本質和初心。

此外，專業人才短缺是制約行業發展的瓶頸。吳起進一步說明，一名合格的動物輔助療愈師需同時具備動物行為管理以及心理學、特殊教育或老年醫護等跨領域知識?，F有從業人員往往難以兼顧，而系統化培養周期又長，導致專業服務力量供給不足。

可喜的是，行業規范化已開始萌芽。今年2月21日，由首都愛護動物協會提出并歸口的三項團體標準——《犬只抗壓能力評估規范》《療愈犬服務標準》《療愈犬馴導師》正式發布，并于4月1日起實施。其中，《犬只抗壓能力評估規范》為犬只的安全性評估與飼養適配提供了依據。其余兩項標準則分別對療愈犬的考核分級、服務要求以及馴導師的培訓、能力與作業標準作出了明確規定，旨在推動該領域走向專業化與規范化。

吳起團隊在2023年聯合亞洲寵物展共同發布了國內首個動物輔助干預公開標準，并在今年升級至2.0版本，正在努力逐步推動形成被廣泛采納的行業標準。

面對挑戰與新的標準框架，各方也在積極探索。智善心理計劃引入更多“貓醫生”，也考慮允許經過評估的孩子，在專業指導下帶自己的寵物參與互動。成都的“狗醫生”項目仍在持續招募和考核志愿者。這些嘗試都在積累本土化的實踐經驗。

張敬懸也在與貓德學院溝通，希望物色新的貓來分擔“方醫生”的壓力。

傍晚五點，“方醫生”下班了。它回到診室的貓爬架頂端，蜷成一團。對于明天將要到來的孩子來說，這位不會說話的“醫生”，或仍是打開心門的那把鑰匙。

（作者 鄭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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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珠

大消費新聞部記者 長期關注零售消費，探索并記錄產業背后的“人”和“事”。新聞線索可聯系zhengmingzhu@eeo.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