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日報)
轉自: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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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的多重觀看》主題課程中學生的素描與攝影作品
曾經,先人嘗試在甲骨上記錄他們所看到的世界的樣子,創造了早期的文字,后經歷漫長文明的發展,今天的字體與書體逐漸形成。回溯造字這一行為,它發軔于人們對生活的記錄,共同的視覺經驗使得這些符號成為可以通用的視覺語言。可見,“創造”的本質體現不在于你是否另辟蹊徑,而在于是否真誠、真實地與這個世界發生聯系。
科技的發展正在重塑人們的生活,算法、技術不斷改變著人與世界的關系。過去的專業分野為高等藝術教育提供了結構化的培養路徑與系統化的知識譜系,同時也構成了一種認知上的遮蔽——它預設了對問題的觀看框架。創造力在本質上是一種共同看見的能力,一種能超越既定框架、重新發現與聯結的能力。我們今天所談論的“創造力”“創造力教育”,不僅是如何產生新奇的點子,而是展現創造人與真實生活連接的智性過程。因此,藝術教育必須以真實問題為驅動,推動藝術認知與實踐的融合,跨越專業邊界,構筑共通的創造力認知基礎,從而促進學生的全面發展,培養他們主動建構連接真實世界、創造新知識、提出新觀點的能力。
跳出技法慣性的“看見”
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中國高等美術院校的造型基礎課程體系與培養目標側重于塑造學生扎實的造型再現與表現能力,深刻塑造了一種以客觀再現為基礎的造型認知方式。這種長期以技術與形式探討為主軸的教育邏輯,也使專業藝術教學容易陷入對技法依賴的慣性中。
面對“藝術何以創造”這一根本性問題,教育不應止步于“如何畫”的技術層面,而應該將藝術創造從單純的技術與形式探討,提升至對創造行為本身的根源性追問上。創造力教學,應該是一場從“作品導向”轉向“過程導向”的啟蒙實踐,以“造物”為原點,對學生進行創造力啟蒙,引導學生從感知、經驗、知識、思維四個維度出發,理解“造型”不是純粹對客觀存在的再現,而是被主觀認知和建構的產物。正如塞尚筆下的《圣維克多山》,畫家描繪的并非山的視覺表象,而是對其空間、結構、存在的感知與視覺轉化。
我在課堂上曾經讓學生們帶回一塊石頭作為觀察的對象,引導學生們對這一日常之物展開“五重觀看”。第一重觀看,是讓學生們在課室即興策展,將石頭重新排布構建出一個觀看的場域,使課室成為白盒子展覽空間。場域的轉換帶來對石頭的重新審視,使杜尚“現成品”概念得以在教學場景中轉譯。第二重觀看,引導學生對石頭進行觀察并嘗試以文字描述,寫下對所選石頭的印象,形成故事,賦予其敘事維度。第三重觀看,是通過直觀寫生,讓筆尖帶動視線,“觸摸”石頭的形態與輪廓。第四重觀看,通過黑白攝影,以微觀、多角度的方式探索石頭肌理與形式的圖像轉譯。第五重觀看,則要求學生以黏土對石頭進行一比一的塑形復制。這一具身的塑造過程,將觀看延展為持續的凝視,使學生得以超越表象,在深入探究形式的過程中,新的觀念得以生發。
一塊石頭,正是無風格、無語言之日常物,也就從選擇上去除了物的藝術史語境。整個“多重觀看”的實踐,沒有任何技術門檻或知識語境作為認知的遮蔽,而是以現象學“純粹觀看”為方法還原主體與對象之間的本真關系。于是,從個體經驗敘述中誕生了“文本的石頭”,從素描與影像中產生了“視覺的石頭”,從具身塑造中形成了“重塑的石頭”。最終,當這些“石頭”與原石并置在一起,教師向學生拋出問題:“哪一個才是真實的石頭?”
在藝術史上,同樣存在著一個關于藝術與語言、認知與表征的經典案例。1965年,約瑟夫·科蘇斯將一把椅子、椅子的放大照片以及詞典中關于“椅子”詞條的說明文字復印出來,把三者以并置的手法進行展示,題為《一把和三把椅子》。在這個作品中,物本身(椅子)、視覺再現(照片)、抽象定義(文字),三個要素構成了我們認知事物的階梯。其中,照片關聯著人的形象思維,文字關聯著人的語言邏輯思維,從視覺到語言再到觀念的生成,引發人們對純粹形式作為藝術核心價值的批判。
課堂上關于“真實性”的發問,本質上也是將同學們在多重觀看中轉化出的不同認知維度加以具象呈現,并指向一個觀念性的思考。這種觀看的訓練,正如當年六祖慧能“風動、幡動、仁者心動”的公案所揭示的感知與認知的關系——觀念在日常物的凝視中萌芽,語言又隨著觀察的深入而自然生成,以現象學“純粹觀看”為內核,通過多種維度的觀看,一步步地建構個人化的認知與造型鏈條,在語言與造型的間性中重構對象。對于這種過程性的呈現,法國哲學家讓-呂克·南希在《素描的愉悅》中描述:“素描是一種涌現,是形式的誕生。”印象派畫家德加亦曾指出:“素描畫的不是形體,而是對形體的觀察。”而在東方語境中,清代畫家鄭板橋從“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恰完整揭示了一個從觀看、內化到表達的生成歷程。當我們通過觀看與感知來將客觀物變成“我見之物”時,我們不僅反映了現實,亦通過對世界的觀看而構建了自我。
進入社會場域的“看見”
“空間”作為先驗條件,是人類構建與認知世界的原點,也是藝術與設計的永恒主題。在藝術教育中,我們嘗試以空間基本形式的發展為線索,引導學生建立從“物質性空間”向“社會性場所”的認知轉向,強調藝術介入現實的美育效能。而在真實的社會場域中,“看見”意味著超越單純的視覺感知,洞察背后交織的復雜“關系”。
我們帶學生們走出課室,聚焦于菜市場這一日常空間進行田野觀察,引導學生在市井煙火中提煉視覺語法,依托身體經驗,通過觸覺、嗅覺等感官激活空間記憶的個體敘事,將秤桿、塑料袋等日常物轉化為空間關系的創作符號,最后以影像、裝置重構、聲音采集等多種方式,解構物質性空間與社會性場域的互動關系。
學生們在菜市場里遇見來自全國各地的攤主,他們通過方言介紹家鄉的美食,在交談中讓學生看見了美食背后綿長的鄉愁。在物流便捷、網購發達的今天,學生得以“看見”在嶺南飲食文化的底色下,關乎飲食的人情溫度。在菜市場的空間褶皺中,學生看見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軟性更新”的微觀視角,認識到價值不在“保留”或“新建”的對立之中,而在于如何通過空間設計讓不同時代的速度共存。這些發現與洞察在課程中被轉換成影像,共同拼接成廣州街市的多元觀看切片。
在創作上,有的學生在生鮮燈下的“鮮嫩”表象中產生對于“濾鏡”與“素顏”的思考。通過裝置的形式,將飽含個人生命痕跡的物件,置于不同生鮮濾鏡的強光照射下,構建了一場“濾鏡”與“素顏”的哲學對話:菜市場背景中由燈光打造的“完美商品形象”,與聚焦個體記憶的微物之光形成強烈對沖,在濾鏡主導的視覺秩序中,我們是否還能凝視物件的本真狀態?當消費主義不斷改寫物的意義時,真實的情感聯結又將棲身何處?
當藝術介入菜市場,我們如何以創造重構空間的敘事?如何以感性重估場域的價值?答案或許就藏在阿婆遞來的一把蔥里,藏在肉檔刀起刀落的節奏里,亦藏在每位觀者駐足作品前,腳下與記憶重疊的“此刻”中。這既是對空間認知的理論回應,亦是對場域再生產的教育實驗——當菜市場這一日常空間被重構為藝術現場,我們得以在“此時此地”的介入中,重審個體、空間與社會關系的命題。
“看”的方式決定“見”的結果。“看見”不應局限于視覺的表層捕捉,而要轉化為一種主動的認知實踐。我們期待學生在重構的知識圖景中,辨識思想的脈絡、理解技術的邏輯、觸摸社會的肌理——這一切共同指向一個根本性的教育命題:如何通過重塑觀看,來重塑我們對世界的理解。
這正是當下高等藝術教育實踐的深層期待——它不應僅是技藝的傳授,更應成為認知啟蒙與思想實驗的現場,培養學生從“觀看”中發現問題、在凝視中生成意義的自覺。未來的藝術教育,更應該是在回應真實世界問題的過程中,通過“深度觀看”,使學生能夠穿透現實的表層,與世界建立起一種批判而又充滿創造力的對話關系。在這場對話中,藝術教育不僅塑造了回應時代的創造者,也完成了自身意義的重鑄與演進。
(作者:李向陽,系廣州美術學院通識教育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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