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世紀的中國北方,女真鐵騎踏碎了遼宋的錦繡江山,卻在文化交融的熔爐中淬煉出一位特殊的帝王詩人。
完顏亮 —— 這位被《金史》釘在恥辱柱上的 "煬王",卻用一首詞,劈開了南宋文人壟斷的風雅世界。
完顏亮的血管里流淌著女真完顏部的彪悍血液,也在漢文化的浸潤中長出了文人的筋骨。
作為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孫子、遼王完顏宗干的次子,他自幼便在 "弓馬射獵" 與 "經史子集" 的雙重教育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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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青年時期便已顯露出危險的鋒芒。題扇時他寫下 "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詠桂時竟吟出 "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赤裸裸的帝王野心與文學才華奇異地糅合在一起。
正如他對親信高懷貞坦言的三大志向:"國家大事,皆我所出;帥師伐遠,執其君長而問罪于前;無論親疏,盡得天下絕色而妻之",這種不加掩飾的欲望,貫穿了他的一生。
他不甘屈居人下,憑借深密的城府和果斷的手段,最終敏銳地抓住時機,以 "清除君側" 為名夜闖宮門,親手弒殺金熙宗,登上了權力的頂峰,成為了金國的皇帝。
在南宋文人眼中,金源文化不過是 "夷狄之音",卻不得不承認這位敵國君主 "北地之堅強,絕勝江南之柔弱" 的筆力。
他師從漢儒張用直,研習《論語》《孟子》,最終達到 "一吟一詠,冠絕當時" 的文學水準。
當江南詞壇還沉浸在 "小橋流水" 的婉約韻律中時,塞北的風雪已在他筆下化作金戈鐵馬,成就了一曲前所未有的詠雪絕唱。
《念奴嬌·天丁震怒》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真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
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占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與談兵略。須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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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他僅存的詞作,恰似完顏亮矛盾人生的縮影:一半是暴虐帝王的鐵血雄心,一半是漢化文人的筆墨鋒芒,在冰與火的淬煉中,綻放出令人戰栗的文學光芒。
關于這首詞的創作背景,歷史沒有留下確切記載。現代學者根據詞中軍旅意象,推測其可能作于完顏亮未登基時的軍旅生涯,或是南征前夕的壯志抒發,很好的展現了他"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 的擴張野心高度契合,堪稱一篇用文字寫就的戰書。
文人詠雪,常寄托個人情志,完顏亮以帝王之眼觀雪,以統帥之心感懷,于是一場自然雪景,成了他抒發雄圖霸業的精神寄托。
詞的開篇便展現出迥異于傳統詠雪詩詞的暴烈美學:"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
這里沒有 "柳絮因風起" 的輕盈,也不見 "千樹萬樹梨花開" 的浪漫,而是將降雪想象成天兵天將的暴怒。
"天丁" 作為神話中的雷神,在此化作大自然的狂暴力量;"銀海" 喻指被雪覆蓋的廣袤大地,卻被 "掀翻" 二字賦予了動態的破壞力;"珠箔" 本是富貴人家的裝飾,此刻卻如珠簾破碎般散亂紛飛。
三個短句的開篇,兩個比喻,寫出了雪的潔白無瑕,更暗含著完顏亮本人的行事風格 —— 迅猛、決絕、充滿顛覆意味。
《金史》記載他親手弒殺金熙宗,即位后 "殺叔及宗子數百人",甚至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用宗室的鮮血染紅了登基的御座,與其詞作中 "天丁震怒" 的毀滅力量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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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這里的“六出奇花”是雪花的雅稱,因為雪花多為六角形。
“飛滾滾”三個字極具動態感,寫出了雪勢的迅猛與磅礴;“平填”二字更顯霸氣,仿佛這場大雪要將山中的丘壑全部填平,這種“橫掃一切障礙”的意象,正是完顏亮內心野心的外化——他渴望像這場大雪一樣,平定天下所有的紛爭與割據。
“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他把雪花想象成發狂的白虎、猖獗的玉麒麟,連珍珠串成的韁繩都被扯斷。
這哪里是飄雪?分明是失控的猛獸,是掙脫一切束縛的原始力量。
上闋收束于“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詞人想象天上的玉龍正在酣戰,脫落的鱗甲漫天飛舞,化作了漫天白雪。
中國詩詞中,以“玉龍”喻雪并非完顏亮首創,但“酣戰”二字,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與霸氣。
下片的轉換堪稱神來之筆。"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沾旗腳" 一句,突然將視角從漫天風雪拉到邊關將士身上。
“縞帶”指白色的帶子,這里形容雪花覆蓋在軍旗的旗腳上,如同給軍旗系上了白色的帶子。
雪景與軍容相互映襯,營造出一種肅穆威嚴的氛圍,展現出詞人對軍隊的關注與掌控欲——作為帝王,他的眼中不僅有天地雪景,更有守護天下的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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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對軍旅生活的稔熟描繪,絕非書齋文人的想象。作為女真貴族,完顏亮自幼熟悉軍事生活,其詞作中的軍旅意象具有驚人的寫實感:"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
雪光與兵器寒光的交相輝映,不僅是視覺的沖擊,更是心理的震懾 ——"殺氣" 本是無形之物,卻被他用 "橫" 字賦予了實體感,仿佛能穿透軍帳的布幔撲面而來。
這種將抽象情緒具象化的能力,展現了他高超的藝術表現力。
此時的完顏亮,早已將雪景當作了練兵備戰的背景,他渴望的,正是率領這支軍隊南征北伐,實現一統天下的野心。
“貔虎豪雄,偏裨真勇,共與談兵略”,“貔虎”比喻勇猛的將士,“偏裨”指軍中的副將。
詞人描繪出麾下將士個個豪雄勇猛,與自己共商兵略的場景,既展現了他對將士的認可,更暗含著作為君主的領導力與抱負——他堅信,有這樣一支軍隊,自己定能成就一番偉業。
詞的結尾 "須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在鐵血氛圍中注入了浪漫色彩。雪中豪飲不是消沉的借酒澆愁,而是戰前的壯行,是征服者對未來的展望。
"碧空寥廓" 的意象,既可能指雪后初晴的天空,也暗喻著他渴望統一的廣闊疆域。
這種將個人豪情與政治野心融為一體的寫法,使詞作超越了單純的詠雪或邊塞題材,成為一曲帝王的精神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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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詩詞是人物內心的鏡子,完顏亮的這首詞正是他性格的完美寫照。
他運用了神話意象、動物意象等多種手法,將雪景與帝王抱負完美融合,意境雄渾壯闊,語言剛勁有力,打破了傳統詠雪詩詞的抒情范式,創造出一種將自然景觀、軍事生活與政治野心熔于一爐的雄渾風格。
南宋文人雖鄙夷完顏亮的為人,卻不得不承認其詞作 "蒼勁有力,文風奇詭",給予 "冠絕當時" 的高度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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