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碗沒放糖的紅燒肉
廚房里,“咕嘟咕嘟”的聲音,像一首溫吞的老歌。
張雪梅拿著長柄勺,輕輕撇去鍋里浮著的油沫。
醬紅色的湯汁翻滾著,裹著一塊塊切得方方正正的五花肉,香氣混著水汽,彌漫了整個屋子。
這是她父親張德順最愛的一道菜,紅燒肉。
明天,是父親七十五歲的生日。
她要親手操辦一場體面的壽宴,就在這套她買了二十八年的大房子里。
兒子林念湊過來,小鼻子在空氣里嗅了嗅。
“媽,好香啊。”
他探頭看了看鍋里。
“姥爺的生日餐就是不一樣,這肉看著就比外面的好吃。”
張雪梅笑了笑,用勺背輕輕推開兒子的腦袋。
“饞貓。”
林念吐了吐舌頭,又問:“媽,我記得你不愛吃甜的,為什么給姥爺做的紅燒肉總是不放冰糖啊?”
張雪梅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鍋里的湯汁還在唱著那首老歌,可她的思緒,卻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時候,她還不是這家豪宅的主人,只是一個從縣城里出來,揣著兩百塊錢,在南方大都市里闖蕩的打工妹。
她什么苦都吃過。
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每天十幾個小時,盯著比指甲蓋還小的零件,眼睛熬得通紅。
也在服裝批發(fā)市場里,扛過比自己還高的貨包,肩膀被帆布袋子磨得血肉模糊。
最難的時候,她租住在城中村一個巴掌大的隔斷間里,連著吃了一個月的泡面。
有一次,她實在饞得不行,就去菜市場,奢侈地稱了半斤五花肉。
她學著記憶里母親王桂芬的做法,把肉燉得爛爛的。
可她沒錢買糖,又舍不得那點醬油,做出來的紅-燒肉,只有一股死咸味。
那天晚上,她一邊吃著那碗不好吃的紅燒肉,一邊掉眼淚。
她不是為那碗肉哭,是為自己。
她對自己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在這座城市里,買一套大房子,把父母接過來,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她要讓他們知道,女兒,一樣可以成為家里的頂梁柱。
后來,她做到了。
她抓住了時代的風口,從擺地攤開始,到開了自己的外貿公司,硬生生用血汗給自己拼出了一條路。
一九九六年,她用盡所有積蓄,還背上了沉重的貸款,買下了這套位于市中心高檔小區(qū)的房子。
一百八十平米,四室兩廳,帶一個能看見江景的大陽臺。
拿到鑰匙的那天,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從白天坐到天黑。
她沒開燈,就看著窗外的城市,從金黃變成深藍,再被萬家燈火點亮。
她終于,在這座吞噬了她所有青春的城市里,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
她把父母從縣城接了過來。
她記得那天,父親張德順背著手,在這套大房子里,一間一間地看。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在走到主臥那個大陽臺時,停了很久。
母親王桂芬則是一路念叨。
“哎喲,這地磚都能照出人影兒。”
“這燈,跟水晶似的。”
“雪梅啊,這得花多少錢啊,你一個人在外面,太不容易了。”
張雪梅笑著,挽著母親的胳膊。
“媽,以后這就是咱們的家了,你們就安心住下,享福吧。”
她把最大、采光最好的主臥室讓給了父母。
她給他們換上最舒服的床墊,買來全套的紅木家具。
她甚至在陽臺上,給愛養(yǎng)花草的父親,開辟了一塊小小的“花圃”。
二十八年,彈指一揮間。
這套房子,見證了她從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強人,變成一個年近六旬的母親。
也見證了她的父母,從滿頭黑發(fā),到兩鬢斑白。
這二十八年里,家里的水電煤氣,物業(yè)費,都是她交。
大到房屋的翻新裝修,小到給父親換一個更智能的馬桶蓋,都是她一手操辦。
她把這里當成自己生命的錨點,一個能讓她在外面拼殺后,回來喘口氣的地方。
她以為,她給了父母一個安穩(wěn)的晚年,也給了自己一個溫暖的家。
她以為,父親住在這里,心里是高興的,是認可她的。
就像她,為了迎合他的口味,做了二十八年不放糖的紅燒肉。
她以為,這種咸,是他喜歡的味道。
可她忘了,或許,他只是不說。
就像他從沒夸過這房子好,也從沒夸過她這個女兒能干。
“媽,想什么呢?”
林念的聲音,把她從回憶里拽了回來。
張雪梅回過神,看著鍋里那片醬紅,忽然覺得有些刺眼。
她勉強笑了笑。
“沒什么,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關小了火,蓋上鍋蓋,讓肉在里面慢慢地燜著。
“你去看看姥姥,問問她明天要穿哪件衣裳,我好提前熨出來。”
“好嘞。”
林念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廚房。
張雪梅靠在琉璃臺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那口氣里,帶著紅燒肉的香,也帶著一絲她自己都說不清的疲憊。
明天,一切都會很圓滿吧。
她為這場壽宴,準備了太久,也期待了太久。
她訂了最大的蛋糕,請了最好的司儀,還給父親準備了一份厚禮。
她想讓所有親戚朋友都看看,她張雪梅的父親,七十五歲大壽,辦得有多風光。
她想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一次,真真正正,發(fā)自內心的笑容。
為了這個笑容,她愿意做任何事。
鍋里的肉,還在“咕嘟”著。
只是那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有幾分寂寥。
第二章 門開了,風就進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張雪梅就起來了。
她把昨天準備好的菜品一一檢查了一遍,又把整個屋子,角角落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
客廳的茶幾上,擺滿了新鮮的水果和各式各樣的堅果點心。
墻上掛起了“壽”字的中堂,兩邊是寓意吉祥的對聯。
整個家,都洋溢著一股喜慶又隆重的氣氛。
父親張德順穿著她新買的暗紅色唐裝,坐在沙發(fā)的主位上,精神頭看著不錯。
母親王桂芬則在旁邊,一會兒給他遞個蘋果,一會兒給他剝個橘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慢點吃,別噎著。”
張雪梅看著這一幕,心里暖融融的。
這就是她奮斗的意義。
上午十點左右,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
最先進門的,是哥哥張繼強一家。
哥哥比她大三歲,在縣城一個效益不怎么好的國企里,當個不上不下的小科長。
嫂子劉芬沒工作,在家里操持家務。
他們的兒子張浩,今年剛大學畢業(yè),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
“喲,爸,媽,我們來啦!”
嫂子劉芬一進門,就亮開了她那標志性的大嗓門。
她把手里提著的兩箱牛奶和一盒保健品往地上一放,就好像女主人一樣,熱情地招呼起來。
“哎呀,三叔三嬸,你們也到啦?快坐快坐。”
“小姑,你這房子真是越看越氣派,比我們縣城那小破樓強一百倍。”
張雪梅笑了笑,沒接話。
她走過去,接過哥哥手里的外套。
“哥,路上堵車嗎?”
張繼強搓了搓手,臉上帶著一絲拘謹的笑。
“還行,不算堵。”
他的目光在客廳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張雪梅身上,眼神里有些復雜。
“雪梅,又讓你破費了。”
“哥,說這干嘛,一家人。”
張雪梅拍了拍他的胳膊,把他引到沙發(fā)那邊。
父親一看到張繼強,臉上的笑容立刻就變得不一樣了。
那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帶著驕傲的舒展。
“繼強來了,快,坐到爸這兒來。”
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那位置,比給任何一個客人留的都寬敞。
張繼強順從地坐了過去。
張浩則被奶奶王桂芬一把拉到懷里,心肝寶貝地叫個不停。
張雪梅看著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坐在父親身邊,自己倒像個外人。
一個忙忙碌碌,負責提供場地和服務的外人。
她心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很快就被她壓了下去。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能想這些。
她轉身又鉆進了廚房,開始準備涼菜的拼盤。
客廳里的談笑聲,隔著一道門,傳進來,有些模糊。
她聽到嫂子劉芬在跟親戚炫耀。
“我們家張浩啊,學習好,人也懂事,就是運氣差了點,沒考上市里的公務員。”
“不過沒事,他爸說了,以后有他姑姑在,工作的事不用愁。”
又聽到父親用一種很自豪的口氣說。
“那是,雪梅這孩子,雖然是個女娃,但在外面還是有點本事的。”
“以后啊,還得靠她多幫襯幫襯她哥和她侄子。”
張雪梅切著黃瓜的手,猛地一頓。
刀刃磕在砧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風,好像就是從這些話的縫隙里,一點點鉆進來的。
帶著寒意。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切菜。
她告訴自己,父親只是愛面子,喜歡在親戚面前說場面話。
她這個做妹妹的,幫襯哥哥和侄子,也是應該的。
這么多年,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
哥哥買房,她出了大半的首付。
侄子上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她全包了。
嫂子三天兩頭打電話,說家里缺錢,她每次都二話不說就轉過去。
她給的,已經夠多了。
可他們好像覺得,這還遠遠不夠。
中午十一點多,母親王桂芬走進廚房。
她看著張雪梅忙碌的背影,欲言又止。
“雪梅啊。”
“媽,怎么了?”張雪梅回頭。
王桂芬搓著手,眼神有些躲閃。
“那個……你爸他……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可能……有話要說。”
“說什么?”張雪梅心里咯噔一下。
“就是……你哥他們一家,在縣城住得也不寬敞,張浩也大了,快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母親的話說得吞吞吐吐,但張雪梅已經聽明白了。
她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
“媽,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王桂芬嘆了口氣,走上前,拉住女兒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像老樹的皮。
“雪梅,媽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媽都記在心里。”
“可你爸他……思想比較傳統,總覺得,家業(yè),最后還是要傳給兒子的。”
“他覺得,你一個女人家,掙再多錢,以后也是別人家的人。”
“這套房子,寫的是你的名字,可在他心里,這就是咱們老張家的房子。”
“老張家的東西,自然要留給繼強,留給張浩。”
張雪梅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就涼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媽,你的意思是,爸想把這套房子,給哥?”
王桂芬的眼圈紅了。
“你爸就是這個意思。他想趁著今天七十五大壽,親戚朋友都在,把這件事給定下來。”
“他說,這樣才算對得起老張家的列祖列宗。”
“雪梅啊,媽求你了,你爸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你就順著他一回,行嗎?”
“你別作聲,別跟他吵,就當……就當是為了媽,行不行?”
“你要是跟他鬧起來,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張雪梅看著母親,看著她臉上哀求的表情,和眼里的淚水。
她忽然覺得,這二十八年,就像一個笑話。
她以為自己建起了一座溫暖的港灣,原來,她只是建了一座華麗的碼頭。
隨時可以被征用,被轉交,被送給那個真正有繼承權的人。
而她,只是個臨時的看管員。
廚房里那鍋紅燒肉的香氣,此刻聞起來,竟有些惡心。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門外,司儀已經拿著話筒,在宣布壽宴即將開始了。
熱鬧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涌進來。
可張雪梅只覺得,自己被一股刺骨的寒風,包裹得嚴嚴實實。
第三章 壽桃下的驚雷
十二點整,壽宴正式開始。
張雪梅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端著一盤盤精心烹制的菜肴,穿梭在客廳和廚房之間。
她的臉上,還掛著得體的微笑,仿佛剛才在廚房里那段令人窒息的對話,從未發(fā)生過。
她給每一桌的親戚都敬了酒,說著吉祥話。
三叔夸她:“雪梅真是我們老張家的驕傲,能干,孝順。”
二姨說:“有雪梅這樣的女兒,你爸媽真是好福氣。”
張雪梅微笑著聽著,心里卻是一片荒蕪。
驕傲?福氣?
如果真是這樣,為什么他們要拿走她最珍視的東西,去填補另一個無底的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客廳里的氣氛,在酒精的催化下,達到了頂峰。
司儀在恰當的時候,推上了那個三層高的大蛋糕。
眾人圍著父親張德順,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燭光映在父親溝壑縱橫的臉上,他的眼睛里,閃著一種異樣的光芒。
張雪梅站在人群的外圍,靜靜地看著。
她看到,父親在許愿的時候,特意把哥哥張繼強和侄子張浩叫到了身邊,讓他們一起吹滅了蠟燭。
那一刻,他們三個人,看起來才像是一個完整而傳承的整體。
而她,和她的兒子林念,只是背景板。
切完蛋糕,司儀把話筒遞給了張德順。
“下面,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們的老壽星,給大家講幾句!”
掌聲雷動。
張德順清了清嗓子,站了起來。
他先是感謝了一番前來祝壽的親朋好友。
然后,他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了張雪梅的身上。
“今天,我特別要感謝我的女兒,雪梅。”
“這場壽宴,都是她一手操辦的,大家今天吃的,喝的,也都是她的心意。”
“這個女兒,沒白養(yǎng)。”
張雪梅的心,猛地一揪。
她有多久,沒聽過父親這樣公開的表揚了?
一絲微弱的希望,在她心底悄然升起。
或許,是母親會錯意了?
或許,父親只是想在大家面前,給她這個女兒長長臉?
她甚至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多心,太敏感了。
然而,父親接下來的話,像一道驚雷,在她頭頂炸響,把她那點可憐的幻想,劈得粉碎。
“雪梅有出息,在城里買了這么大的房子,把我和她媽接過來,養(yǎng)了我們二十八年。這一點,我認。”
“但是,”他加重了語氣,環(huán)視全場,“我們老張家,是有規(guī)矩的。”
“女兒,終究是要嫁出去的,是別人家的人。”
“家產,香火,最終,還是要落在兒子和長孫的頭上。”
客廳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張德順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張雪梅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她看到母親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拽著父親的衣角,臉上滿是焦急。
可父親,卻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他挺直了腰板,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我今天,當著所有親戚朋友的面,宣布一件事。”
他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
“我決定,把我住的這套房子,正式傳給我的兒子,張繼強。”
“雪梅,你哥不容易,你侄子也大了,這套房子,給他們,正好。”
“你現在有公司,有錢,不差這一套房子。就當是,全了你當妹妹,當姑姑的情分。”
“等我百年之后,這房子,就是繼強的,就是張浩的。這是我們老張家的根。”
他說完,得意地看著張雪-梅,那眼神,不像是在商量,而是在下達一道圣旨。
他似乎篤定,在這樣的大場面下,在“孝道”和“親情”的雙重綁架下,張雪梅,這個他一向認為“還算聽話”的女兒,除了點頭,別無選擇。
整個客廳,死一般的寂靜。
親戚們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
有震驚,有錯愕,有同情,也有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嫂子劉芬的眼睛里,已經迸發(fā)出了貪婪而狂喜的光。
哥哥張繼強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他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
母親王桂芬的臉,已經白得像一張紙,她看著張雪梅,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恐懼。
她在用眼神對女兒說:別作聲,求你了,別作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張雪梅的身上。
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審判臺上。
耳朵里,嗡嗡作響。
那一聲聲“老張家的根”,“別人家的人”,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反復捅進她的心臟。
二十八年。
她用二十八年的青春和血汗,供養(yǎng)著這個家。
她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支柱。
到頭來,她才發(fā)現,自己連一塊磚瓦都算不上。
她只是那個,為真正的“主人”看守房子的,一個長期的,免費的保姆。
現在,主人要收回房子了。
還要她,感恩戴德,笑著鼓掌。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憤怒,從她的胸腔里,猛地竄了上來。
她想尖叫,想掀翻這張桌子,想指著父親的鼻子問他,憑什么!
可她沒有。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緩緩地,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眼淚,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她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的父親。
那眼神,冷得像冰。
第四章 一張發(fā)票,二十八年
張雪梅站起來的那一刻,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母親王桂芬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掐進了肉里。
嫂子劉芬的嘴角,已經忍不住要上揚,卻又強行壓了下去,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父親張德順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在他看來,女兒站起來,是要當眾表態(tài),同意他的“分派”了。
這讓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得到了完美的彰顯。
“雪梅,好孩子,爸就知道你最懂事。”
他甚至提前給出了嘉獎。
張雪梅沒有理會他。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掃過哥哥張繼強那張漲紅了又變白的臉。
掃過母親王桂芬那雙充滿哀求的眼睛。
最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父親的臉上。
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爸。”
她只叫了一個字,就停了下來。
客廳里安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緊張的呼吸聲。
“您剛才說,要把您住的這套房子,傳給哥。”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這個決定,您做得很好。”
“但是,您犯了一個小小的,常識性的錯誤。”
父親的眉頭皺了起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張雪梅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得可怕,“您沒有資格,把這套房子,傳給任何人。”
“因為,這套房子,從來就不是您的。”
“你!”張德順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混賬!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住在里面,它就是我的!”
“您住在我買的房子里,是兒子住在爹媽家里,還是爹媽住在兒子家里?”張雪梅反問,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我養(yǎng)了您二十八年,給您養(yǎng)老送終,是我的孝心,是我的本分。”
“但這不代表,我的東西,就自動變成了您的東西,可以任由您來支配和贈予。”
她說完,沒有再看暴怒的父親。
她轉身,走到了客廳的那個紅木電視柜前。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她拉開了下面一個帶鎖的抽屜。
她拿出了一串鑰匙,打開了那個她從沒讓任何人碰過的抽屜。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個厚厚的,已經有些泛黃的牛皮紙文件袋。
她拿著文件袋,走回了餐桌旁。
“啪”的一聲,她把文件袋放在了桌子中央的轉盤上。
那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響亮。
“各位叔叔阿姨,各位親戚。”
“今天,借著給我爸過壽的機會,我也想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一個關于這套房子的故事。”
她拉開文件袋的繩扣,從里面,倒出了一沓厚厚的,被精心保存的票據。
有發(fā)票,有合同,有銀行的轉賬憑證。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張,那是一張已經發(fā)黃的,手寫的購房合同。
“一九九六年十月八日,我,張雪梅,用我跑遍了珠三角,磨破了嘴皮,喝了無數頓酒,才掙來的第一桶金,簽下了這套房子的購買合同。”
“總價,五十八萬。”
“首付,三十萬。剩下的二十八萬,我做了十年按揭。”
她又拿起一張銀行的月供還款單。
“從一九九六年十一月開始,到二零零六年十月,整整一百二十個月,我每個月,都要雷打不動地,還三千零二十一塊的月供。”
“那時候,我公司的生意,時好時壞。有好幾次,資金鏈斷裂,我連員工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
“可我,從來沒有斷過一次房貸。”
“因為我知道,這套房子,是我爸媽的安身之所,是我的退路。”
她的聲音,始終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沉重的石子,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她一張一張地,展示著那些票據。
“二零零二年,第一次裝修,花了八萬。這是裝修公司的發(fā)票。”
“二零零八年,換全屋的空調,三萬二。這是電器行的收據。”
“二零一五年,爸說衛(wèi)生間地滑,我把整個房子,除了廚房,都換成了實木地板,花了十二萬。”
“還有,這二十八年來,每個月的水費,電費,煤氣費,物業(yè)費,網費……”
她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記賬本。
“每一筆,我都記在這里。”
“二十八年,光是養(yǎng)著這套房子的基本開銷,不算通貨膨脹,一共是,四十一萬七千六百塊。”
整個客廳,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她這番操作,驚得目瞪口呆。
誰也想不到,平時看起來溫和、大方的張雪梅,竟然會把賬,算得這么清楚。
清楚到,讓人心驚。
父親張德順已經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母親王桂芬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哥哥張繼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自己,根本沒有開口的立場。
嫂子劉芬則是一臉的不可置信,她大概在想,這個小姑子,是不是瘋了。
張雪梅沒有停。
她把所有的票據,都展示完畢后,重新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文件袋。
她抬起頭,目光再次鎖定了她的父親。
“爸,現在,您還覺得,您有資格,把這套房子,送給哥嗎?”
“這套房子,從買下的那天起,房產證上,就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
“它姓張,但它不屬于‘老張家’,它只屬于我,張雪梅。”
“它是我用半輩子的血汗,換來的。”
“它不是您的,所以您沒資格送人。”
她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句在她心里,已經排練了無數遍的話。
“而且,從今天起,它也不再是我的家了。”
“一個不能給我?guī)頊嘏妥鹬兀炊訆Z我,綁架我的地方,不配叫‘家’。”
“它只是我過去二十八年里,做的一場,關于親情的美夢。”
“現在,夢醒了。”
她轉頭,看向已經完全呆住的哥哥和嫂子。
“哥,嫂子,我知道你們一直很羨慕這套房子。”
“沒關系。”
“我決定,賣掉它。”
“下個星期,中介就會帶人來看房。我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搬出去。”
“你們可以回縣城,也可以用這些年我給你們的錢,在市里租個房子。”
“這是我的決定,不是商量,是通知。”
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
她拿起自己的包,走到兒子林念身邊,拉起他的手。
“念念,我們走。”
林念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又看了看滿屋子神色各異的親戚,懂事地點了點頭。
在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張雪梅聽到了身后,傳來了父親氣急敗壞的咆哮,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瓷器摔碎的刺耳聲響。
她沒有回頭。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
她瞇了瞇眼睛,二十八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自由了。
第五章 沒有贏家的戰(zhàn)爭
離開那套承載了她半生希望與失望的房子后,張雪梅沒有回家。
她帶著兒子,直接去了公司。
那是她在市郊工業(yè)區(qū)租下的一整個樓層,是她真正的,只屬于她自己的王國。
林念很安靜,他似乎隱約明白了什么,只是緊緊地牽著母親的手。
張雪梅把他安頓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給他打開電腦玩游戲,然后自己關上了門。
她沒有哭。
在做出那個決定的瞬間,她身體里所有的眼淚,仿佛都已經被蒸發(fā)干凈了。
她只是覺得累。
一種從骨頭縫里,滲透出來的,長達數十年的疲憊。
她給自己的助理打了電話,讓她聯系本市最好的幾家中介公司,把那套江景豪宅的信息掛了出去。
要求只有一個:盡快出手,價格可以商量。
然后,她開始瘋狂地工作。
審核積壓的文件,回復雪片般的郵件,和海外的客戶開視頻會議。
她用工作,把自己填得滿滿當當,不留一絲空隙,去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直到深夜,林念趴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才停了下來。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電腦主機輕微的嗡嗡聲。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城市的夜景。
燈火璀璨,像一條流動的星河。
她想起了二十八年前,她拿到房子鑰匙的那個夜晚。
同樣的萬家燈火,心境,卻已是天壤之別。
手機,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是母親王桂芬。
張雪梅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頭,沒有想象中的哭喊和責罵,只有母親帶著濃重鼻音的,疲憊的聲音。
“雪梅……”
“嗯。”
“你爸……他氣得犯了高血壓,剛從醫(yī)院回來。”
張雪梅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
但她沒有說話。
“你真的……真的要賣房子嗎?”母親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哀求。
“非要做到這一步嗎?”
張雪梅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媽,走到這一步的,不是我。”
“是你們。”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然后,母親的哭聲,終于忍不住,傳了過來。
“雪梅啊,你就不能服個軟嗎?”
“那畢竟是你爸啊!你就當他是老糊涂了,跟他計較什么?”
“你把房子賣了,讓我們住哪兒去?你讓你哥一家住哪兒去?”
“這個家,就這么散了,你就高興了?”
聽著母親的哭訴,張雪-梅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家?
散了?
“媽,”她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夜色,“這個家,在您勸我‘別作聲’的時候,就已經散了。”
“在爸當著所有人的面,要把我的房子送給哥的時候,就已經散了。”
“你們從來沒有把我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只把我當成一個可以無限索取的工具。”
“現在,工具不想再被使用了,你們就說,家散了?”
“媽,您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王桂芬被她這番話說得噎住了,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
“你……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啊!”
“我沒有逼你們。”張雪梅說,“我只是,不想再逼死我自己了。”
“我聽了您一輩子的話,順從了爸一輩子的威嚴。就這一次,我想聽聽我自己的聲音。”
說完,她掛斷了電話。
沒有再給母親任何開口的機會。
接下來的一個月,對張雪梅來說,像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
一場沒有硝煙,卻更加磨人的戰(zhàn)爭。
母親一天打十幾個電話,從哭訴,到哀求,到咒罵。
哥哥張繼強也給她打了電話,語氣里充滿了怨恨和不解。
“張雪梅,你至于嗎?不就是一套房子嗎?你就眼睜睜看著爸媽流落街頭?”
“你那么有錢,再買一套不就行了?為什么非要跟我們爭這一套?”
張雪梅只是平靜地回答:“哥,那不是你們的房子,從來都不是。”
嫂子劉芬更是在親戚群里,把她塑造成了一個六親不認,不忠不孝的惡毒女人。
各種難聽的話,像雪片一樣飛來。
說她發(fā)了財就忘了本,說她心狠手辣,要把親生父母趕出家門。
那些曾經夸她“能干”“孝順”的親戚,此刻,都站到了道德的制高點上,對她指指點點。
張雪梅沒有去辯解。
她知道,在那些人的觀念里,她就是錯的。
錯在她是個女兒,卻比兒子有本事。
錯在她是個女人,卻妄想掌握自己的財產。
錯在她,沒有乖乖地,把自己的血汗,奉獻給那個所謂的“家族傳承”。
房子賣得很順利。
因為地段好,加上她降了價,不到半個月,就找到了買家,簽了合同。
她把這個消息,用短信,發(fā)給了母親和哥哥。
然后,她拉黑了所有親戚的電話號碼。
她給了他們最后通牒:月底之前,必須搬走。
否則,她會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
她知道,這一步走出去,她和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家庭之間,最后一點情分,也徹底斷了。
沒有贏家。
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兩敗俱傷的戰(zhàn)爭。
他們失去了長期的飯票和安逸的居所。
而她,失去了一個她曾經用盡全力去愛,去維護的,家。
第六章 鑰匙的重量
搬家的那天,是個陰天。
張雪梅沒有去現場。
她委托了助理和搬家公司,去處理一切。
她不想再看到那個屋子里的人,不想再聽任何一句指責或哀求。
她怕自己,會心軟。
助理給她發(fā)來現場的照片。
屋子里,一片狼藉。
哥哥一家,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
大到她買的電視冰箱,小到一雙拖鞋,一個碗。
凡是值點錢的,或者他們覺得有用的,都被打包塞進了卡車。
墻上,還留著他們搬走家具時,劃下的丑陋的印記。
地上,是他們丟棄的垃圾和雜物。
那個她精心維護了二十八年的家,此刻,像一個被洗劫過的戰(zhàn)場。
助理在微信里小心翼翼地問:【張總,他們把您買的那些家電也……要不要報警?】
張雪梅看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最后,她回復:【不用了,就當是我送他們的,最后一程。】
她讓助理找了最好的保潔公司,把房子從里到外,徹底打掃了一遍。
一個星期后,到了和新房主交接的日子。
張雪梅帶著兒子林念,最后一次,回到了那套房子。
屋子里,空空蕩蕩。
所有的家具和生活痕跡,都消失了。
只有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里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氣中,還殘留著消毒水的味道,干凈,又陌生。
林念在空曠的客廳里,跑來跑去。
他的腳步聲,在房間里,產生了巨大的回響。
“媽媽,這里好空啊。”他仰著頭說。
張雪梅走到那個曾經屬于她父母的主臥室。
陽臺上,父親養(yǎng)的那些花草,已經枯萎了。
只剩下一些干枯的枝椏,在空蕩蕩的花盆里,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她站在這里,望向窗外。
江水,依舊在緩緩地流淌。
二十八年,它好像一點都沒變。
變的,只是看風景的人。
她沒有感到悲傷,也沒有感到喜悅。
心里,就像這間空房子一樣,空蕩蕩的。
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的空。
新房主是一對很年輕的夫妻,帶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
他們對這套房子,非常滿意。
女主人興奮地在房間里規(guī)劃著。
“這里,我們可以放一個大的L型沙發(fā)。”
“那個房間,正好做兒童房,陽光真好。”
“老公,我們終于有自己的家了。”
張雪梅聽著他們充滿希望的對話,恍如隔世。
她想起了二十八年前的自己。
是不是,也曾這樣,滿懷憧憬地,規(guī)劃著一個關于“家”的未來?
交接手續(xù),辦得很順利。
張雪梅把那串她保管了二十八年的鑰匙,交到了新主人的手上。
在遞出去的那一刻,她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然后,她松開了手。
走出小區(qū)大門的時候,林念突然問她。
“媽媽,以后我們還回來看姥姥姥爺嗎?”
張雪梅停下腳步,蹲下身,看著兒子的眼睛。
“念念,媽媽和姥姥姥爺,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和一段距離,來想明白一些事情。”
“那我們,沒有家了嗎?”兒子又問。
張雪梅笑了。
她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兒子。
“傻孩子。”
“有媽媽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她站起身,牽著兒子的手,向著遠處的地鐵站走去。
陽光,終于沖破了云層,灑在了她們母子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棟她曾為之奮斗了半生的大樓。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的人生,翻開了新的一頁。
這一頁,沒有沉重的枷鎖,沒有不公的期待,沒有以愛為名的綁架。
只有她自己,和她想要守護的未來。
鑰匙交出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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