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辦三樓會議室的窗戶半開著,五月的風帶著槐花香溜進來。
主任在會上說信訪辦最近忙不過來,要臨時抽調人手。
我低頭看著筆記本上的格子,心想這種差事怎么也輪不到我這個新人。
沒想到主任下一秒就點了我的名字:“于俊材,你年輕,學習能力強,去幫兩周。”
散會后,走廊里碰到陳大姐,她拍拍我肩膀:“小于是俊材,鍛煉鍛煉也好。”
我勉強笑了笑,心里卻莫名有些發慌。
這種慌沒來由,像鞋底沾了濕泥,走起來總覺得沉。
直到三天后的那個下午,信訪接待室的門被推開。
那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走進來,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
他遞過來身份證時,手指有些抖,但眼神很定。
我接過證件,低頭看去——鄭義方,六十五歲,永豐鄉。
血液好像瞬間凍住了,耳朵里嗡嗡作響。
這個名字我太熟悉了,在父親那本泛黃的日記本里。
在母親偶爾失神時漏出的只言片語中。
二十年前,就是這個鄭義方的一封舉報信,讓我父親于建國失去了工作。
從此我們家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路墜落到谷底。
父親三年后病逝,死前還念叨著“我沒貪”。
現在,這個人就坐在我對面,隔著一張舊辦公桌。
他知不知道我是誰?他為什么要來?
馮主任在隔壁房間打電話,聲音隱隱約約傳來。
接待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墻上的鐘滴答滴答走著。
窗外傳來遠處施工的轟鳴聲,但那些聲音好像隔了一層玻璃。
鄭義方清了清嗓子,聲音沙啞:“同志,我要反映個問題。”
我握筆的手心全是汗,努力讓聲音平穩:“您請說。”
他看著我,眼神深得像口老井:“是關于二十年前的一樁舊案。”
“我要為當年舉報永豐鄉農機站技術員于建國的事,討個說法。”
我的筆尖戳破了記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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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街道辦的午后總是慵懶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辦公室。
我在扶貧資料堆里抬頭,頸椎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來街道辦工作快半年了,每天就是整理檔案、寫簡報、接待咨詢。
工作瑣碎得像秋天的落葉,掃完一層又落一層。
但我珍惜這份穩定,畢竟大專學歷能找到這樣的工作不容易。
母親在電話里總說:“好好干,別學你爸。”
父親在我記憶里是個模糊的影子,瘦高,話少,身上有機油味。
他去世時我七歲,只記得靈堂里白花花一片,母親哭暈過去兩次。
后來我們家搬到了縣城,母親在超市做理貨員,把我拉扯大。
她很少提父親的事,我問急了,她就紅著眼睛說:“你爸是清白的。”
可怎么清白的,她卻說不清楚,只說“被人害了”。
“俊材,過來一下。”
陳大姐在門口招手,她是我們科室的負責人,五十出頭,熱心腸。
我放下手里的文件走過去,她壓低聲音:“馮主任那邊缺人,點名要你去幫忙。”
“信訪接待?”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從來沒干過這個。”
“誰天生就會?”陳大姐拍拍我,“就是登記登記,聽群眾反映問題。”
她看了看四周,聲音更低了:“馮主任那人脾氣直,但心不壞,你機靈點。”
回到座位,我盯著電腦屏幕發了會兒呆。
信訪兩個字像兩根刺,輕輕扎在心上。
我莫名想起父親,想起那些關于舉報信的風言風語。
下午三點,我抱著筆記本上了四樓。
信訪辦在走廊盡頭,門牌上的漆已經斑駁了。
敲門進去,屋里煙霧繚繞,馮主任正對著電話說:“您別激動,慢慢說。”
他四十多歲,頭發稀疏,眼睛因為長期熬夜布滿血絲。
掛了電話,他上下打量我:“你就是于俊材?坐。”
我拘謹地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椅子腿有點晃。
“信訪工作不好干,”馮主任點了支煙,“但最能鍛煉人。”
他簡單講了講工作流程:登記、分類、能答復的當場答復。
不能答復的記錄下來,按程序轉辦,還要定期跟蹤反饋。
“最重要的是態度,”他吐出一口煙,“群眾帶著氣來,你不能跟著上火。”
我點點頭,在本子上記了幾筆。
“明天開始,你先在旁邊看著,學習怎么接待。”馮主任掐滅煙頭,“對了,你父親是不是……”
他的話沒說完,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心里那根弦卻繃緊了。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關于我父親的事?
走廊里遇到陳大姐,她拎著熱水壺上樓:“怎么樣,馮主任沒為難你吧?”
“沒有,就是讓我先學習。”我頓了頓,“大姐,馮主任認識我父親嗎?”
陳大姐愣了下,笑容有點不自然:“怎么突然問這個?”
“他剛才好像要提起,但電話響了。”
“老馮在街道干十幾年了,可能聽說過吧。”陳大姐轉身去接水,“都是過去的事了,別多想。”
但我沒法不多想。
下班時已經六點半,夕陽把街道染成橘紅色。
我騎著電動車穿過老街,兩旁梧桐樹投下長長的影子。
到家時母親正在做飯,廚房里傳來炒菜的聲音。
“今天怎么回來晚了?”她從廚房探出頭。
“被抽調到信訪辦幫忙,可能要兩周。”
母親手里的鍋鏟頓了一下:“信訪辦?怎么讓你去那兒?”
“人手不夠吧。”我脫下外套,“媽,你認識一個叫鄭義方的人嗎?”
哐當一聲,鍋鏟掉在了地上。
母親慌忙彎腰去撿,背對著我:“怎么突然問這個?”
“今天聽人提起,好像以前是永豐鄉的干部。”
母親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吃飯吧。”
那頓飯吃得很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臨睡前,我打開那個舊皮箱,里面裝著父親的遺物。
幾本專業書,一枚褪色的獎章,還有一本薄薄的日記本。
日記本只寫了前面幾頁,字跡工整但透著疲憊。
最后一段寫著:“鄭干事今天又來了,說上面在查賬。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日期是二十年前的三月十五日。
那個鄭干事,就是鄭義方嗎?
窗外的月光很冷,我合上日記本,心里亂糟糟的。
02
信訪接待室比我想象的小,不到二十平米。
靠墻擺著兩排舊沙發,坐墊已經凹陷下去。
墻上貼著工作制度和工作流程,打印紙有些泛黃。
馮主任讓我坐在靠門的位子,那是助理員的位置。
“今天你先看我怎么做,”他倒了杯濃茶,“多看少說,不懂的記下來。”
我點點頭,翻開嶄新的記錄本,在第一頁寫上日期。
上午九點剛過,第一位來訪者就推門進來了。
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頭發凌亂,眼睛紅腫。
“我要告物業!”她一坐下就開始哭訴,“屋頂漏水半年了,沒人管!”
馮主任耐心聽著,時不時問幾個細節問題。
我在旁邊記錄:房屋位置、漏水時間、已向哪些部門反映過。
“您別急,這個問題我們記下了。”馮主任聲音平穩,“三天內給您答復。”
女人半信半疑地走了,馮主任轉頭看我:“這種屬于鄰里糾紛,轉給物業辦。”
“那如果物業辦不管呢?”我問。
“那就再協調,一次不行兩次,總有辦法。”
整個上午來了六撥人,有反映拆遷補償的,有投訴噪音污染的。
還有個老爺爺拿著泛黃的土地證,說祖宅被占了幾十年。
馮主任處理得很熟練,該安撫的安撫,該解釋的解釋。
中午在食堂吃飯,陳大姐坐到我旁邊:“怎么樣,還能適應嗎?”
“就是覺得……群眾反映的問題都挺難的。”我實話實說。
“基層工作就是這樣,”陳大姐嘆氣,“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
她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小馮這人其實不錯,就是脾氣沖了點。”
“他以前也在鄉鎮干過嗎?”
“干過十幾年呢,后來才調到街道。”陳大姐頓了頓,“對了,你父親的事……”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拍我肩膀:“好好工作,別想太多。”
下午的接待更考驗人,來了個醉酒的中年男人。
他拍著桌子大喊:“憑什么不給我辦低保?我殘疾證都有!”
馮主任讓我去倒杯水,他慢慢把對方扶到沙發上。
“老哥,您慢慢說,把證件給我看看。”
醉酒男人罵咧咧地掏出一堆皺巴巴的紙。
馮主任仔細翻看,眉頭漸漸皺起來:“您這殘疾證是三級,按政策確實不夠。”
“什么夠不夠?我都不能干活了!”男人又要拍桌子。
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但馮主任還是很耐心。
他拿出政策文件,一條一條解釋,最后說可以幫忙申請臨時救助。
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但語氣已經軟了很多。
“看到沒,”馮主任喝了口茶,“有時候群眾不是要鬧,是要個說法。”
我點點頭,在本子上記下:耐心、政策熟、給出路。
下班前,馮主任突然問:“你父親是不是叫于建國?”
我心里一緊:“是的,您認識?”
“聽說過。”馮主任看著窗外,“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參加工作。”
他欲言又止,最后擺擺手:“回去吧,明天你試著獨立接待。”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馮主任那句話。
他知道什么?為什么說到一半又不說了?
晚飯時母親看起來心神不寧,菜里放了兩次鹽。
“媽,馮主任好像認識爸。”我試探著說。
母親的手抖了一下:“他說什么了?”
“就說聽說過,沒多說。”
母親沉默地吃飯,過了很久才說:“俊材,要是聽到什么……別往心里去。”
“媽,爸當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終于問出口,“那個鄭義方,是不是他舉報的?”
母親放下碗筷,眼睛紅了:“你爸沒拿公家一分錢,他是被冤枉的。”
“那鄭義方為什么舉報?”
“不知道,”母親搖頭,“你爸死前只說,鄭干事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舉報別人還能說是不得已?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
凌晨兩點,我爬起來打開父親的皮箱。
除了日記本,箱底還有幾張泛黃的紙條。
其中一張寫著:“鄭義方干事:賬目已核對三遍,無誤。于建國。”
字跡很工整,像是正式的工作便條。
另一張是收據復印件,寫著“農機配件一批,三千七百元”。
簽字欄有兩個名字:于建國,鄭義方。
這兩個人曾經是同事,甚至可能是合作伙伴。
那后來為什么會反目?為什么要舉報?
窗外的天色漸漸泛白,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而我還困在二十年前的謎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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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一次獨立接待,我提前半小時就到了辦公室。
把桌椅擦了一遍,燒好開水,又把政策文件擺在手邊。
馮主任九點才來,看到我愣了一下:“來這么早?”
“想提前準備準備。”我實話實說。
他點點頭,從抽屜里拿出一本舊筆記本:“這是我以前記的,常見問題處理辦法。”
我接過來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案例。
“謝謝主任。”
“別謝我,”他點上煙,“等會兒別給我捅婁子就行。”
九點半,第一位來訪者準時敲門。
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拄著拐杖,走路顫巍巍的。
我趕緊起身扶她坐下:“阿姨您慢點,有什么事慢慢說。”
老太太從布袋里掏出一沓材料,手抖得厲害。
“我要告我兒子,”她老淚縱橫,“他占了拆遷款,不養老啊……”
我一邊記錄一邊安撫,按照馮主任筆記本上的提示,問清了細節。
原來老太太的老房拆遷,補償款八十萬全被兒子領走了。
兒子答應給她養老,結果錢一到手就翻臉不認人。
“阿姨,這個事屬于家庭糾紛,”我盡量讓聲音溫和,“我們建議您走司法程序。”
“司法?我哪懂那些啊!”老太太哭得更厲害了。
馮主任在隔壁聽見動靜,走過來看了看材料。
他蹲在老太太面前:“阿姨,街道有法律援助,免費幫您打官司。”
老太太將信將疑:“真的?不要錢?”
“真的,我親自帶您去司法所。”馮主任扶起老太太,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連忙記下聯系方式,約好下午兩點在司法所見。
送走老太太,馮主任拍拍我:“處理得還行,就是太書生氣了。”
“那該怎么辦?”我虛心請教。
“群眾要的是解決問題,不是聽你背政策。”他指了指心口,“這兒要熱,腦子要清。”
上午后來又來了幾撥人,我都按程序處理了。
雖然有些手忙腳亂,但總算沒出大錯。
中午休息時,陳大姐送來一盒餃子:“你媽讓我捎給你的。”
“我媽?”我愣了一下,“她來街道辦了?”
“早上來的,說給你送飯,看你忙就沒打擾。”陳大姐坐下,“俊材,你媽不容易。”
我知道,她這些年一個人撐起這個家。
“大姐,您知道我父親當年的事嗎?”我終于問出口。
陳大姐嘆了口氣:“知道一些,但也不全。”
她告訴我,二十年前永豐鄉農機站出過一樁經濟案。
一批價值數萬元的農機配件不翼而飛,賬目對不上。
“當時你父親是技術員,管著倉庫。”陳大姐壓低聲音,“鄭義方是鄉里的紀檢干事。”
“后來呢?”
“后來鄭義方舉報你父親監守自盜,你父親被開除了公職。”
陳大姐頓了頓:“但這事有點怪,你父親一直喊冤,鄭義方后來也辭了職。”
辭職?舉報者為什么辭職?
下午的接待更忙碌,我一直忙到四點多才有空喝水。
剛端起杯子,敲門聲又響了。
“請進。”我放下杯子,翻開新的記錄頁。
門推開,一個老人慢慢走進來。
他大約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
背有點駝,但走路的姿勢還很穩當。
最讓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睛,雖然眼角有深深的皺紋,但眼神很亮。
像那種經歷過很多事,但還沒被磨滅光的人。
“同志,我想反映個問題。”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鄉音。
“您請坐。”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請問您貴姓?要反映什么問題?”
老人坐下,從懷里掏出身份證,雙手遞過來。
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手背上有很多老年斑。
我接過身份證,低頭看去——
姓名:鄭義方。
年齡:六十五歲。
住址:永豐鄉永豐村三組。
時間好像突然靜止了,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抬頭看他,他也看著我,眼神很平靜。
好像不知道我是誰,或者,早就知道我是誰。
“鄭……鄭老先生,”我努力讓聲音平穩,“您要反映什么問題?”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環顧了一下接待室。
目光在墻上的工作制度停留了幾秒,又回到我臉上。
“是關于二十年前的一樁舊案。”他緩緩開口,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記錄筆差點滑落。
“我在永豐鄉工作過,那時我是紀檢干事。”
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斟酌用詞。
“我舉報過一個人,農機站的技術員,叫于建國。”
我的呼吸停住了,只能緊緊握著筆。
“現在我想為這件事,討個說法。”
他說完了,靜靜地看著我,等我記錄。
可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筆尖在紙上顫抖。
墻上的鐘滴答滴答走著,每一聲都敲在我心上。
窗外的施工聲,走廊里的腳步聲,都變得很遙遠。
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隔著一張舊辦公桌。
隔著一樁二十年前的舊案,隔著父親的死。
“同志?”他輕聲提醒,“您不記錄嗎?”
我猛地回過神,在紙上寫下日期,手還在抖。
“請您詳細說一下,是什么舊案?”
說出這句話時,我的喉嚨發緊,像被什么扼住了。
鄭義方點點頭,開始講述。
但他的講述很奇怪,沒有細節,只有框架。
只說當年農機站丟了配件,他作為紀檢干事履行職責。
“現在我覺得,當年的處理可能有問題。”
他看著我,眼神很深:“所以我想申請復核。”
復核?二十年前的舊案,現在申請復核?
“鄭老先生,這事過去太久了,可能……”
“我知道程序,”他打斷我,“但我有新的證據。”
新的證據?什么證據?
我想追問,但馮主任推門進來了。
“小于,下班了,明天再……”他看到鄭義方,愣了一下,“這位是?”
鄭義方站起身,朝馮主任點點頭:“我這就走,明天再來。”
他拿起身份證,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復雜。
有關切,有歉意,還有很多我看不懂的東西。
然后他慢慢走出接待室,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
馮主任關上門:“這人誰啊?反映什么問題?”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最后只是說:“一個老同志,反映歷史遺留問題。”
“哦,那種事最難辦。”馮主任沒在意,“收拾收拾下班吧。”
我機械地收拾東西,腦子里一片空白。
走到門口時,馮主任突然說:“對了,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沒事,可能有點累。”我勉強笑笑。
騎電動車回家的路上,我闖了一個紅燈。
差點被車撞到,司機探出頭罵了一句。
但我什么也聽不見,耳朵里只有那句話:“我舉報過一個人,叫于建國。”
回到家,母親正在看電視,新聞里在播什么她也沒看進去。
“媽,”我站在門口,“鄭義方今天來了。”
母親手里的遙控器掉在了地上。
04
那晚母親哭了一夜,我坐在客廳陪她到天亮。
她斷斷續續說了很多,都是記憶的碎片。
父親被帶走調查的那天,下著很大的雨。
他在家門口回頭說:“玉霞,照顧好俊材,我很快回來。”
結果一去就是三個月,回來時瘦得脫了形。
“你爸說,他沒拿公家一分錢,賬目清清楚楚。”
母親抹著眼淚:“可鄭義方咬死了他,說證據確鑿。”
“什么證據?”
“說是倉庫的出庫單有涂改,你爸簽字的。”
母親站起來,從衣柜最底下翻出一個舊鐵盒。
里面是父親的一些證件,還有幾張泛黃的照片。
其中一張是父親站在農機站門口,穿著工裝,笑得很燦爛。
背后的大門上掛著“先進工作站”的牌子。
另一張是集體照,十幾個人排成兩排。
父親站在第二排左邊第三個,他旁邊是個年輕人。
我湊近仔細看,那個年輕人……有點像鄭義方。
雖然年輕很多,但眉眼間的輪廓很像。
“這是他們站的合影?”我問。
母親點點頭:“你爸說,這個小鄭干事人不錯,做事認真。”
做事認真,所以認真到把同事送進監獄?
“媽,鄭義方今天說,他想申請復核。”
母親愣住了:“復核?什么意思?”
“他說覺得當年的處理可能有問題,有新的證據。”
母親的手又開始抖:“他良心發現了?現在良心發現有什么用!”
我把母親扶到沙發上,給她倒了杯熱水。
“我想查查當年的事。”我說。
“查什么?都過去二十年了!”母親激動起來,“你別摻和,好好工作!”
“可那是我爸,”我也提高了聲音,“我不能讓他背著罵名。”
我們第一次為這事爭吵,最后都沉默了。
天亮時母親去廚房煮粥,眼睛還是腫的。
我請了一天假,說身體不舒服。
其實是想去查查資料,看能不能找到當年的線索。
街道檔案室在二樓最里面,管理員是個退休返聘的老教師。
“我想查點舊資料,關于永豐鄉的。”我遞上工作證。
老教師推推老花鏡:“永豐鄉?那邊十年前就合并了。”
“我想查二十年前的一些事,可能涉及農機站。”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疑惑,但還是帶我進了檔案室。
灰塵在陽光里飛舞,一排排鐵皮柜子沉默地站著。
永豐鄉的檔案不多,大多是土地、戶籍方面的。
我翻了一個上午,終于找到一盒“鄉鎮機構沿革”的資料。
里面有幾份泛黃的組織名單,還有機構設置的批復文件。
在1998年的人員名單里,我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于建國,農機站技術員,備注欄寫著“已離職”。
鄭義方,紀檢辦公室干事,備注欄是“已辭職”。
兩個人都離開了,一個被迫,一個自愿。
再往后翻,1999年的工作總結里,有一行小字:“本年度嚴肅查處農機站資產流失問題,處理相關人員一人。”
沒有名字,只有“相關人員”這樣模糊的表述。
我繼續翻找,想找到具體的調查報告,但一無所獲。
“老師,這些檔案不完整嗎?”我問。
老教師正在整理報紙,頭也不抬:“鄉鎮檔案能留這么多就不錯了。”
“那當年的調查材料會在哪兒?”
“那要看是什么級別的調查。”他想了想,“如果只是鄉里自查,材料可能沒了。”
我道了謝,失望地離開檔案室。
走在走廊里,突然想起父親日記本里提到過一個人。
“老站長今天退休了,送他時他說,建國啊,你受委屈了。”
老站長姓劉,叫劉永福,應該還健在吧?
中午回家,母親做了我愛吃的紅燒肉,但我們都吃不下。
“媽,你還記得農機站的老站長嗎?劉永福。”
母親想了想:“記得,你爸常說劉站長對他好。”
“他現在在哪兒?”
“好像搬去市里了,跟他兒子住。”母親突然警覺,“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想找他聊聊。”
“俊材!”母親放下碗,“你別折騰了行不行?算媽求你。”
我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心里一陣酸楚。
但那個念頭像種子一樣,已經在心里生根發芽。
下午我去了網吧,在網上搜索永豐鄉農機站的信息。
結果很少,只有幾條新聞提到永豐鄉合并的消息。
我又搜“于建國”,出來的都是重名的人。
最后搜“鄭義方”,跳出來一條去年的舊聞:“永豐村老黨員鄭義方義務修路,帶領村民致富。”
配圖是個老人蹲在路邊修排水溝,雖然只是個側臉。
但我認出來了,就是昨天那個鄭義方。
文章里寫,他退休后回到村里,一直為村里做事。
修路、引水、調解糾紛,很受村民尊敬。
這樣的人,當年為什么會做出那種事?
我關了網頁,坐在網吧里發呆。
手機響了,是馮主任:“小于,身體好點沒?明天能來嗎?”
“能來,主任。”
“那就好,明天鄭老先生還要來,你接待一下。”
我的心一緊:“他還來?”
“嗯,說材料沒帶全,明天補上。”馮主任頓了頓,“你認識他?”
“不……不認識。”我撒謊了。
“那就好,這種歷史遺留問題最麻煩,你按程序辦就行。”
掛了電話,我看著手機屏幕慢慢變暗。
明天,鄭義方還會來。
而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
是該恨他?還是該聽他說完?
回家路上,我特意繞到老街的文具店,買了一支新鋼筆。
又買了最厚的那種筆記本,準備好好記錄。
不管結果如何,我要把這件事弄清楚。
為了父親,也為了我自己。
晚上我又打開父親的皮箱,這次看得更仔細。
在箱子的夾層里,我發現了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
展開看,是一份手寫的清單,標題是“農機配件盤點表”。
日期是1998年10月23日,盤點人簽名:于建國。
核對人簽名那里是空白的,但旁邊有個鉛筆寫的“鄭”字。
在清單最下面,有一行小字,也是鉛筆寫的:“鄭干事說先這樣報,以后再調整。”
字跡很輕,像怕被人看見。
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心里涌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難道當年的事,真的另有隱情?
窗外的月亮很圓,但照不進這個謎團。
明天,明天一切都會更清楚嗎?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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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我提前到了信訪辦,把桌椅又擦了一遍。
馮主任來的時候,看到我愣了一下:“這么早?身體好了?”
“好了。”我擠出笑容。
“那就好,”他泡了杯茶,“今天鄭老先生約了九點半,你準備一下。”
我點點頭,翻開新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日期。
又檢查了錄音筆,確認電池是滿的。
雖然按規定接待要錄音,但我之前從沒用過。
九點二十五分,敲門聲準時響起。
我的心跳也跟著敲門聲加快了節奏。
“請進。”我的聲音有點干澀。
門推開,鄭義方還是那身中山裝,但今天拎了個舊布袋。
他朝我點點頭,在對面坐下,把布袋放在腿上。
“鄭老先生您好。”我盡量讓語氣專業,“今天補全材料是嗎?”
“是的,”他從布袋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這是我寫的書面材料。”
信封很舊,邊角都磨白了。
我接過信封,沒有立刻打開:“按照規定,我需要先聽您口頭陳述。”
鄭義方點點頭,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很直。
“二十年前,永豐鄉農機站丟失了一批配件,價值三萬七千元。”
他的聲音很平穩,像在講述別人的事。
“當時我是紀檢干事,接到舉報后進行調查。”
“調查發現,倉庫的出庫單有涂改痕跡,簽字人是于建國。”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我的筆在紙上記錄,手很穩,但手心全是汗。
“根據規定,我向鄉黨委提交了調查報告,建議對于建國立案。”
“后來于建國被開除公職,這件事就結了。”
他講完了,簡簡單單,沒有細節,沒有情緒。
就像在念一份二十年前的公文。
“就這些?”我問。
“就這些。”他說。
“那您今天申請復核的理由是什么?您說有新證據。”
鄭義方打開布袋,又拿出一個更小的信封。
這個信封是白色的,上面什么也沒寫。
“這是我后來發現的一些材料,”他把信封推過來,“但我不確定該不該交。”
我沒有接:“按照規定,證據材料應該一并提交。”
“我知道規定,”他苦笑,“但這些東西……可能會改變一些事。”
“改變什么事?”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個白色信封。
墻上的鐘走了整整一分鐘,我們都沒說話。
最后他說:“同志,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您問。”
“您認識于建國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扎破了所有的偽裝。
我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認識,他是我父親。”
鄭義方的表情沒有變化,好像早就知道答案。
他輕輕嘆了口氣:“我猜到了,你長得像他,特別是眼睛。”
“您知道我是他兒子,還來找我?”我的聲音有點抖。
“正因為你是他兒子,我才來找你。”鄭義方的聲音很輕,“有些事,該讓你知道了。”
他打開白色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復印紙。
紙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
但還能看清楚,是一份出庫單的復印件。
配件名稱、數量、單價、總價,都列得很清楚。
領用人簽字欄:于建國。
審批人簽字欄:鄭義方。
但在審批人簽字旁邊,還有一行手寫的小字:“此批配件調撥至紅旗鄉,憑調撥單出庫。”
這行字的筆跡,和于建國的簽字筆跡不同。
更潦草,更隨意。
“這是什么?”我問。
“這是真正的出庫單,”鄭義方說,“當年我交給鄉黨委的,是另一份。”
另一份?什么意思?
“我當年交的那份,審批欄只有我的簽字,沒有那行小字。”
鄭義方的手在顫抖:“那行字被人撕掉了,我后來才找到原件。”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誰撕的?為什么要撕?”
“我不知道,”他搖頭,“但撕掉這行字,責任就全在你父親身上。”
我盯著那張復印件,突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配件是調撥到紅旗鄉,那就是正常的工作調動。
不是丟失,更不是監守自盜。
“你當年為什么不拿出原件?”我的聲音提高了。
“因為……”鄭義方閉上眼睛,“因為有人告訴我,如果拿出原件,你父親會更慘。”
“誰告訴你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其他材料都推過來。
有幾份會議記錄復印件,有談話筆錄,還有一封匿名信。
匿名信是打印的,只有一句話:“按我說的做,否則于建國一家不保。”
“這是誰寫的?”我的手在抖。
“不知道,塞在我辦公室門縫里的。”鄭義方睜開眼睛,眼里全是血絲,“我當年三十歲,剛當上紀檢干事,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他的聲音哽咽了:“我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所以你明明知道我爸是被冤枉的,還是舉報了他?”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因為鄭義方哭了,這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像個孩子一樣哭了。
眼淚順著他臉上的皺紋流下來,滴在舊中山裝上。
“我對不起你父親,”他泣不成聲,“這二十年,我沒有一天睡得好。”
“你父親去世時,我偷偷去殯儀館,在門外磕了三個頭。”
“我想過死,但覺得不能這么便宜自己,我得贖罪。”
他抬起滿是淚水的臉:“所以這些年,我在村里修路、引水、幫貧困戶。”
“可這些都沒用,我知道,這些都不能彌補我的罪。”
接待室里只有他的哭聲,和鐘表的滴答聲。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恨他?可憐他?還是該理解他?
最后我只是問:“那個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誰?”
鄭義方擦干眼淚,從布袋最底下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三個人的合影:年輕的于建國,年輕的鄭義方。
還有一個中年男人,穿著中山裝,笑容滿面。
“這是誰?”我問。
“當時的副鄉長,王德海。”鄭義方指著照片,“農機站的事,歸他分管。”
“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任何證據,”鄭義方打斷我,“這只是我的懷疑。”
他把所有材料裝回信封,推到我面前。
“這些給你,怎么處理,你決定。”
“我只有一個請求:如果可能,還你父親一個清白。”
說完,他站起身,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轉身離開,背影佝僂得像一張弓。
我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沒動。
面前的信封像一塊烙鐵,燙得我不敢碰。
但我知道,我必須碰。
為了父親,為了母親,也為了眼前這個老人的懺悔。
我拿起信封,裝進公文包。
然后繼續接待下一位來訪者,像什么都沒發生。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下班時馮主任說:“鄭老先生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
“還在了解情況。”我說。
“這種歷史問題最難辦,盡力就行。”他拍拍我,“對了,下周你就回原崗位了。”
我點點頭,心里卻在想:回不去了。
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06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城西的城中村。
陳大姐告訴我,老站長劉永福就住在這里。
他兒子在城里打工,租了一間平房,把老父親接來住。
我在迷宮一樣的小巷里轉了半小時,才找到門牌號。
敲門時心里很忐忑,不知道老人愿不愿意見我。
門開了,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頭發全白,但精神還好。
“劉爺爺您好,我是于建國的兒子。”我直接說明了身份。
老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建國的兒子?都這么大了!”
他把我讓進屋,屋子很小,只有十平米左右。
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舊衣柜,就是全部家當。
“坐,坐,”他忙著倒水,“你爸……哎,可惜了。”
“劉爺爺,我今天來,是想問問當年的事。”
老人放下水杯,坐回床邊,眼神變得遙遠。
“你爸是個好人,技術好,責任心強。”
“那批配件,是他親手清點,親手封存的。”
我拿出鄭義方給我的復印件:“您看看這個。”
老人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很久,手開始發抖。
“是這張,就是這張!”他激動起來,“當年我看到的就是這張!”
“您確定?”
“確定!”老人指著那行小字,“這字是王副鄉長寫的,我認得他的筆跡!”
王德海,又是這個名字。
“劉爺爺,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老人嘆了口氣,開始講述。
1998年秋天,紅旗鄉的農機站發生火災,急需配件。
縣里協調從永豐鄉調撥一批,手續是王德海辦的。
“你爸把貨發走了,王德海說調撥單后補,結果一直沒補。”
后來縣里來檢查資產,發現這批配件在賬上,實物卻沒了。
“王德海慌了,讓你爸想辦法做平賬目,你爸不肯。”
于是就有了出庫單被涂改的事,有了鄭義方的調查。
“鄭干事開始很認真,查到了調撥的事,”老人回憶,“但后來突然改了態度。”
“為什么?”
老人搖頭:“不知道,但我聽說,王德海找過他。”
談話進行了一個小時,老人把知道的全說了。
臨別時他拉著我的手:“俊材,你爸是冤枉的,你要為他討公道啊。”
我點點頭,心里沉甸甸的。
回家的路上,我給母親打了電話,說加班不回去吃飯了。
其實是我需要一個人靜靜,理清思路。
我在街邊小店點了碗面,邊吃邊看那些材料。
鄭義方給的匿名信,筆跡鑒定顯示是左手寫的。
會議記錄顯示,當年討論處理意見時,王德海態度最強硬。
要求“嚴肅處理,以儆效尤”。
而鄭義方當時的發言記錄只有一句:“建議進一步核實。”
但這條建議被忽略了,會議決定直接上報處理。
我把這些碎片拼湊起來,一個可怕的畫面漸漸清晰。
王德海為了掩蓋自己的工作失誤,嫁禍給父親。
鄭義方發現了真相,但受到威脅,被迫隱瞞。
父親成了替罪羊,失去了工作和名譽。
后來王德海調走了,據說現在在南方做生意,過得很好。
鄭義方辭職回了村里,用余生贖罪。
只有父親,永遠停在了四十二歲,帶著污名離開。
面涼了,我也沒心情吃了。
付錢時老板娘問:“小伙子,臉色這么差,生病了?”
“沒事,有點累。”我勉強笑笑。
回到街道辦,已經晚上八點多。
整棟樓都黑了,只有門衛室的燈還亮著。
我打開信訪辦的燈,坐在那張舊椅子上。
對面就是鄭義方坐過的位置,現在空著。
我在想,當年父親坐在紀檢辦公室時,對面是不是也是這樣?
鄭義方穿著整潔的中山裝,一臉嚴肅地問話。
父親辯解,拿出證據,但沒人聽。
最后他絕望了,認下了莫須有的罪名。
我拿起電話,想打給鄭義方,問問更多細節。
但翻遍記錄本,才發現他根本沒留聯系方式。
他只說“明天再來”,但明天是周六,信訪辦不上班。
我決定去永豐村找他,有些事必須當面問清楚。
周六早上,我跟母親說去同事家玩,然后坐上了去鄉下的班車。
永豐村離縣城三十公里,路不好走,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
到村里已經十點多,我問路邊曬太陽的老人:“鄭義方家在哪兒?”
老人指著村東頭:“老鄭家啊,紅磚房那家,門口有棵棗樹。”
我順著方向找去,果然看到一棵老棗樹,樹下拴著一條黃狗。
房子很舊,但院子收拾得很干凈。
鄭義方正蹲在院子里修鋤頭,聽到腳步聲抬起頭。
看到是我,他愣住了,鋤頭掉在地上。
“于……小于同志?”他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
“鄭老先生,我想跟您談談。”
他點點頭,把我讓進屋,忙著倒茶洗杯子。
屋子里的陳設很簡單,但墻上有不少獎狀。
“優秀黨員”、“致富帶頭人”、“道德模范”……
“這些都是虛的,”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贖不了罪。”
我們坐下,誰都不知道怎么開口。
最后還是我問:“王德海當年怎么威脅您的?”
鄭義方的手抖了一下:“他說……如果我說出真相,就讓我在紀檢系統待不下去。”
“還說會找人‘照顧’你父親一家,讓你父親在牢里不好過。”
“我那時年輕,又剛結婚,真的怕了。”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深深的自責。
“后來你父親被開除,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開始私下調查。”
“但王德海已經調走了,很多證據也沒了。”
“我想過翻案,可那時你父親已經……已經去世了。”
他哭了,這次沒有聲音,只有眼淚不停地流。
“你父親下葬那天,我去了,躲在山坡上看著。”
“你母親哭暈過去,你那么小,抱著母親的腿。”
“那一刻我知道,我這一輩子完了,良心這輩子都不會安了。”
我看著他,心里的恨意一點點消散。
不是原諒,是理解了那種被權力壓迫的無奈。
“如果現在翻案,您愿意作證嗎?”我問。
鄭義方擦干眼淚,眼神變得堅定:“愿意,我等這一天等了二十年。”
我們談了很久,中午他留我吃飯,炒了兩個青菜。
吃飯時他說:“你父親愛吃苦瓜,每次站里聚餐,他都要點。”
“我不吃苦瓜。”我說。
“我知道,”他苦笑,“你像你媽,她也不吃。”
原來他連這個都知道,這些年他到底暗中關注了我們多久?
離開時,他把一個更厚的信封交給我。
“這是我這些年來收集的所有材料,包括當年幾個知情人的證言。”
“但他們愿不愿公開作證,我不知道。”
我接過信封,沉甸甸的。
“鄭老先生,謝謝您。”
“別謝我,”他搖頭,“這是我該做的。”
回城的班車上,我看著窗外的田野,心里很亂。
但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我要為父親翻案。
無論多難,無論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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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一上班,我直接去找了馮主任。
他正在看文件,抬頭看到我:“小于?不是讓你回原崗位嗎?”
“主任,我想請幾天假,處理點私事。”
馮主任放下文件,打量我:“私事?什么事?”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實話:“關于我父親的事。”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你父親?于建國?”
“是的,我找到了一些新證據,證明他是被冤枉的。”
馮主任站起來關上門,壓低聲音:“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我知道,”我把鄭義方給的材料復印件遞過去,“您看看這個。”
他接過材料,仔細看了很久,眉頭越皺越緊。
最后他放下材料,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
“這些材料……確實有問題。”他吐出一口煙,“但二十年前的舊案,翻起來很難。”
“再難我也要試。”
馮主任沉默了很久,煙灰掉在桌上都沒注意。
“我認識你父親,”他突然說,“雖然不熟,但見過幾次。”
我愣住了:“您認識?”
“嗯,那時我在隔壁鄉工作,開農機現場會時見過。”
他把煙掐滅:“你父親技術好,人實在,那次幫我們修機器修到半夜。”
“所以當年聽說他被開除,我挺意外的。”
馮主任站起身,走到窗前:“小于,這事我可以幫你,但你要想清楚。”
“翻舊案會得罪很多人,甚至影響你的工作。”
“我想清楚了,”我說,“工作沒了可以再找,父親的名譽必須挽回。”
馮主任轉過身,看著我,眼里有贊許,也有擔憂。
“那好,你先按程序走,寫個情況說明。”
“我幫你遞上去,但上面批不批,什么時候批,我說了不算。”
我點點頭:“謝謝主任。”
“別謝我,”他擺擺手,“這是你該做的,也是我該做的。”
回到信訪辦,我開始寫情況說明。
把所有材料整理成冊,附上證據清單,寫清訴求:請求對1998年永豐鄉農機站事件進行復查,恢復于建國名譽。
寫完后已經下午三點,我去找馮主任簽字。
他仔細看了一遍,簽上名字,蓋上信訪辦的章。
“我會直接送到區紀委,”他說,“但這需要時間,你要有耐心。”
“我知道。”
“還有,”他提醒,“這事先別聲張,尤其別讓你母親太擔心。”
我點點頭,心里暖暖的。
下班回家,母親做了很多菜,像過節一樣。
“媽,今天什么日子?”我問。
“沒什么日子,就是想給你做點好吃的。”母親給我夾了塊魚,“俊材,媽想通了。”
“想通什么?”
“你想查你爸的事,就去查吧。”母親眼睛紅了,“媽支持你。”
我鼻子一酸:“媽……”
“你爸這輩子太苦了,如果能還他清白,媽死了也甘心。”
“別這么說,”我握住母親的手,“我們都要好好的。”
那晚我們聊了很多,聊父親生前的趣事,聊他的夢想。
母親說父親一直想寫一本農機維修手冊,讓更多農民學會修機器。
“他寫了十幾頁,后來……后來就沒再寫了。”
“稿子還在嗎?”
母親從箱底找出來,是一個舊筆記本,里面是工整的鋼筆字。
有圖,有說明,還有維修口訣。
我翻看著,好像看到了父親伏案寫作的樣子。
“我會把它出版,”我說,“以父親的名義。”
母親哭了,這次是欣慰的眼淚。
第二天,鄭義方又來了信訪辦。
這次他帶了一個布包,里面是幾本舊筆記本。
“這是我當年的工作筆記,”他說,“里面記了很多細節。”
我翻開一本,字跡工整,條理清晰。
在1998年10月那幾頁,詳細記錄了調查過程。
包括和王德海的談話,和于建國的談話,還有現場勘查記錄。
但最后幾頁被撕掉了,留下參差不齊的紙邊。
“這些是我撕的,”鄭義方說,“當時王德海逼我交筆記,我撕掉了關鍵幾頁。”
“你保留了原件?”
“沒有,”他搖頭,“原件被他拿走了,這是我事后憑記憶補記的。”
雖然不完整,但已經能看出問題。
調查初期,鄭義方明顯傾向于“工作失誤”的結論。
但后來突然轉向“涉嫌侵占”,轉折點就是和王德海的談話。
“他當時說了什么?”我問。
“他說,如果不按他的意思辦,我這個紀檢干事就別想干了。”
鄭義方苦笑:“還說會讓我全家在永豐鄉待不下去。”
“你信了?”
“信了,因為他姐夫是縣里的領導。”
權力,又是權力。
普通人面對權力時,往往別無選擇。
“鄭老先生,如果復查需要您公開作證,您愿意嗎?”
“愿意,”他毫不猶豫,“我這把年紀了,沒什么好怕的。”
“那您家人……”
“我老伴五年前走了,兒子在省城工作,支持我。”
他看著我,眼神清澈:“小于,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我不想帶著愧疚進棺材。”
我點點頭,把材料收好。
送他離開時,他走到門口又回頭:“你父親……是個好人。”
“他臨走前,我去醫院看過他,他認出了我。”
我愣住了:“我爸見過您?”
“嗯,他當時已經說不出話了,但看到我,他笑了。”
鄭義方的眼淚又流下來:“他握住我的手,寫了幾個字。”
“什么字?”
“不怪你。”
三個字,像三把錘子,砸在我心上。
父親到死都在原諒,原諒這個毀了他一生的人。
而這個人,用余生來贖罪,卻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也許這就是人性,復雜,矛盾,但總有一絲光亮。
回到辦公室,我看著窗外的梧桐樹。
葉子開始泛黃了,秋天要來了。
二十年前的秋天,父親的人生被改寫。
二十年后的秋天,也許能迎來轉機。
馮主任推門進來:“材料送上去了,等消息吧。”
“別謝太早,”他苦笑,“這種舊案,沒個一年半載不會有結果。”
一年半載,我能等。
父親等了三年,等到死。
我等得起。
08
等待的日子像鈍刀子割肉,每一天都很漫長。
我照常上班,接待來訪群眾,處理日常事務。
但心里總懸著那件事,時不時看手機,生怕錯過重要電話。
鄭義方每周三都會來,不帶材料,就是坐坐。
有時聊幾句家常,有時只是默默坐一會兒。
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都不提等待的煎熬。
十月的一個周三,他帶來了一包紅棗。
“院子里棗樹熟的,甜,給你和你媽嘗嘗。”
我接過紅棗,心里很暖。
“鄭老,您說復查有希望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盡人事,聽天命吧。”
“如果失敗了呢?”
“那就繼續申訴,”他很平靜,“我還能活幾年,就申訴幾年。”
這份執著讓我感動,也讓我心酸。
如果不是當年的錯誤,他本該有個更好的晚年。
而不是像現在,背著沉重的枷鎖,到處奔走。
十一月初,終于等來了消息。
但不是紀委的,是街道紀工委的。
他們約我談話,說收到了我的材料,需要了解情況。
談話在紀工委辦公室進行,對面坐著兩位同志。
一位四十多歲,姓李,一位三十出頭,姓張。
“于俊材同志,你提交的材料我們看了,”李同志開門見山,“但時間太久,很多證據不足。”
“可是那些出庫單、會議記錄……”
“我們知道,”張同志接過話,“但這些是復印件,法律效力有限。”
“原件呢?”
“鄭義方同志說,原件當年被王德海拿走了。”
我沉默了,這是最大的難點。
沒有原件,單憑復印件和證人證言,很難推翻原結論。
“我們聯系了永豐鄉現在的領導,”李同志說,“他們找到了當年的部分檔案。”
“有收獲嗎?”
“找到了一份處理決定,還有你父親的檢討書。”
檢討書?父親寫過檢討?
“我們能看看嗎?”
張同志從文件夾里拿出一份復印件。
確實是父親的字跡,但內容很奇怪。
通篇都在說“工作失誤”、“管理不嚴”,但沒有承認“侵占”。
最后的簽名很用力,紙都被戳破了。
“這份檢討,父親是被迫寫的。”我說。
“我們知道,”李同志點頭,“但程序上,這就是當年的結論依據。”
談話進行了一個小時,他們很客氣,但也很明確:證據不足,復查難度大,建議我們降低期望。
離開紀工委,我站在走廊里,很久沒動。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雨。
馮主任走過來:“談完了?”
“嗯。”
“不順利?”
“證據不足。”
他拍拍我肩膀:“別灰心,這才第一步。”
“可他們說很難……”
“難不代表不可能,”馮主任壓低聲音,“我打聽到,王德海最近回來了。”
“回來了?”
“嗯,他父親病重,回縣醫院了。”
我心里一動:“您的意思是……”
“我沒什么意思,”馮主任轉身離開,“就是告訴你這個消息。”
我明白了,這是個機會。
如果能找到王德海,當面問清楚,也許能有突破。
但怎么找?找到了又怎么問?
回到家,我跟母親說了這件事。
母親很激動:“王德海?他還敢回來!”
“媽,您別激動。”
“我能不激動嗎?”母親哭了,“就是他害死你爸的!”
我安撫母親,心里卻在盤算。
第二天,我請了假,去了縣醫院。
在住院部前臺打聽,果然有個叫王德海的病人。
他父親住在心內科,806病房。
我在走廊盡頭等著,下午三點多,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從電梯出來。
雖然老了,但我認出來了,就是照片上那個人。
他拎著果籃,走進806病房。
我在外面等了半小時,他出來了,去樓梯間抽煙。
我跟過去,站在他面前。
“王德海?”我問。
他愣了一下,打量我:“你是?”
“于建國的兒子。”
他的臉瞬間白了,手里的煙掉在地上。
“你……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問問當年的事。”我盡量讓語氣平靜。
“當年什么事?我不知道。”他想走。
我攔住他:“農機站,三萬七的配件,鄭義方,這些您都忘了嗎?”
他的額頭冒出冷汗:“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干什么?”
“因為有人背著黑鍋二十年,有人良心不安二十年。”
王德海靠在墻上,呼吸急促:“你想怎么樣?”
“我不想怎么樣,只想要真相。”
“真相?”他冷笑,“真相就是你爸工作失誤,造成了損失!”
“那調撥單呢?那行被撕掉的小字呢?”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什么調撥單?我不知道!”
“鄭義方保留了復印件,上面有您的筆跡。”
王德海沉默了,過了很久才說:“你們想翻案?”
“想還我父親清白。”
“清白?”他笑了,笑得很苦澀,“這世上有幾個人是清白的?”
“至少我父親是。”
他盯著我,眼神復雜:“年輕人,你知道翻案會牽扯多少人嗎?”
“我不怕。”
“你不怕,你媽呢?你工作呢?”
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但我沒退縮:“王德海,你父親也住在這家醫院。”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看著他,“就是覺得,人都有老的時候,都有需要安寧的時候。”
他的眼神動搖了,手在發抖。
“我給你錢,”他突然說,“十萬,夠不夠?二十萬?”
“我不要錢,只要真相。”
“真相……”他喃喃自語,“真相就是,當年縣里要抓典型,必須有人負責。”
“所以你選了我父親?”
“他是技術員,管倉庫,最合適。”王德海閉上眼睛,“我也沒辦法,上面壓下來的。”
“上面是誰?”
“我不能說,”他搖頭,“說了我全家都完了。”
談話陷入僵局,但我知道,他已經松口了。
“如果紀委找你,你會說實話嗎?”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說:“讓我想想。”
我離開了醫院,沒有逼他。
有些事需要時間,需要契機。
回到街道辦,鄭義方在等我。
“你去見王德海了?”他問。
“您怎么知道?”
“我聽說他回來了,”鄭義方說,“猜你會去。”
我把談話內容告訴了他,他嘆了口氣。
“他會說實話的,”鄭義方很肯定,“因為他父親病了。”
“這有什么關系?”
“人在親人病重時,會反思一生。”他看著窗外,“我老伴走的時候,我把所有虧心事都坦白了。”
果然,三天后,紀委通知我,王德海主動去說明了情況。
雖然沒說出“上面”是誰,但承認了當年隱瞞調撥單的事實。
這是重大突破,復查的大門,終于打開了一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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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冬天來了,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掉光了葉子。
復查程序正式啟動,區紀委成立了專門調查組。
我被叫去談了三次話,鄭義方談了五次。
王德海談了一次,就住進了醫院,說是心臟病發作。
調查組去了永豐鄉,找到了當年的幾個老同志。
還去了紅旗鄉,查到了那批配件的接收記錄。
雖然很多檔案丟失了,但拼湊起來的證據鏈,越來越清晰。
十二月中旬,調查組有了初步結論:當年對于建國的處理,事實依據不足,程序存在瑕疵。
建議撤銷原處理決定,恢復名譽。
但還需要上會研究,走正式程序。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信訪辦整理年終總結。
馮主任推門進來,臉上帶著笑:“小于,有好消息。”
他告訴我,紀委的朋友透露,上會通過的可能性很大。
“快過年了,也許能趕在年前批下來。”
我第一時間給母親打了電話,她在那頭哭了很久。
“你爸……你爸終于能瞑目了。”
我又給鄭義方打電話,他沉默了很久,才說:“好,好啊。”
聲音哽咽,說不下去。
周三他照常來,但這次帶了瓶酒。
“陪我喝一杯?”他問。
我搖搖頭:“上班時間不能喝酒。”
“那就以茶代酒。”他倒了兩杯茶,舉起一杯,“敬你父親。”
我也舉起杯子:“敬真相。”
我們碰杯,茶很苦,但心里很甜。
“鄭老,等正式文件下來,您有什么打算?”
“回村里,繼續修路,”他說,“把最后一段村道修完。”
“然后呢?”
“然后……”他想了想,“好好過幾天安生日子。”
我看著他花白的頭發,深深淺淺的皺紋。
忽然覺得,他和父親很像,都是被時代裹挾的普通人。
犯過錯,受過苦,但心底還有良知。
“鄭老,我父親真的不怪您。”
“我知道,”他眼睛紅了,“可我不能原諒自己。”
“那就帶著這份愧疚,好好活著。”
他點點頭,把杯里的茶一飲而盡。
一月,文件正式下來了。
紅頭文件,蓋著紀委的章,措辭嚴謹:“經復查,原對于建國同志的處理決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現予以撤銷。”
“恢復于建國同志名譽,按政策落實相關待遇。”
拿著文件,我的手在抖。
二十年,七千三百天,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母親把文件復印了十份,一份裱起來掛在墻上。
一份燒給父親,在他的墳前。
那天我們去了公墓,鄭義方也去了。
他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一句話也沒說。
但我們都明白,那三個頭的重量。
下山時,母親突然說:“老鄭,以后常來家里坐坐。”
鄭義方愣住了,然后用力點頭:“好,好。”
過年時,他真的來了,帶了一堆年貨。
母親做了一桌子菜,我們三個人,像一家人一樣吃飯。
電視里播著春晚,窗外偶爾有鞭炮聲。
“要是你爸在就好了。”母親說。
“他在看著呢,”鄭義方說,“在天上看著呢。”
年后,街道辦調整崗位,我被調到司法所。
馮主任說:“你適合干這個,有耐心,有正義感。”
我接受了,在新的崗位上繼續工作。
鄭義方還在村里修路,春天來了,路也修完了。
他打電話告訴我:“最后一段通了,全村都通了。”
聲音里滿是欣慰。
四月,父親的那本維修手冊出版了。
出版社說,雖然技術過時了,但精神不過時。
我在扉頁上寫:“謹以此書,獻給所有被誤解但依然堅守的人。”
新書發布會上,來了很多人。
有父親的老同事,有永豐村的村民,還有街道辦的同事。
鄭義方也來了,他穿了身新衣服,精神很好。
他上臺發言,說了當年的事,說了這些年的愧疚。
最后他說:“正義可能會遲到,但不會缺席。”
臺下掌聲雷動。
發布會結束,我們一起走出會場。
春天的陽光很暖,路邊的玉蘭花開了。
“鄭老,謝謝您。”我說。
“該說謝謝的是我,”他握住我的手,“你讓我解脫了。”
“我們都解脫了。”
是的,都解脫了。
父親解脫了污名,母親解脫了怨恨。
鄭義方解脫了愧疚,我解脫了心結。
雖然傷痕還在,但至少,我們可以向前看了。
走在春風里,我覺得父親就在身邊。
他穿著那身舊工裝,笑著,像照片里那樣燦爛。
“爸,您安心吧。”我在心里說。
風吹過,玉蘭花輕輕搖曳,像在點頭。
10
五月,信訪辦又來了新人,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馮主任讓我去帶帶他,就像當年他帶我一樣。
接待室里,我看著那個年輕人緊張的樣子,笑了。
“別緊張,慢慢來。”我說。
他點點頭,翻開記錄本,手有點抖。
第一個來訪者是個中年婦女,反映拆遷問題。
年輕人認真記錄,時不時問幾句,雖然生疏,但很認真。
送走來訪者,他問我:“于老師,這樣處理對嗎?”
“對,”我點頭,“態度好,記錄全,就成功了一半。”
他笑了,笑容很干凈,像剛出校門時的我。
中午吃飯時,馮主任坐過來:“怎么樣,這小伙子?”
“不錯,有責任心。”
“那就好,”馮主任吃了口菜,“對了,鄭老先生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在村里搞了個農機維修班,免費教農民。”
“哦?好事啊。”
“用我爸那本書當教材,他說,這是你父親的心愿。”
馮主任點點頭,沒說話。
吃完飯,我接到鄭義方的電話。
“俊材,維修班開班了,來了三十多個村民。”
他的聲音里滿是喜悅:“大家學得很認真,都說有用。”
“鄭老,您辛苦了。”
“不辛苦,高興著呢。”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的街道。
陽光明媚,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有的在奔波,有的在等待,有的在和解。
就像我和鄭義方,就像父親和這個世界。
下午接待了一個老人,反映養老金問題。
我耐心解釋政策,幫他算了算能領多少錢。
老人千恩萬謝地走了,說:“同志,你是個好人。”
這句話很普通,但讓我心里一暖。
也許這就是工作的意義:幫助別人,也救贖自己。
下班前,那個大學生問我:“于老師,您為什么選擇這份工作?”
我想了想:“因為我想做個有用的人。”
“有用的人?”
“嗯,能幫到別人,哪怕一點點。”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回家的路上,我去花店買了一束白菊。
明天是父親的忌日,我想去看看他。
晚上母親做了很多菜,鄭義方也來了。
我們三個人吃飯,聊天,像一家人。
“老鄭,你以后就住縣城吧,”母親說,“村里跑來跑去多累。”
“住不慣,”鄭義方笑,“村里自在。”
“那常來。”
“常來。”
吃完飯,鄭義方拿出一個舊鐵盒。
“這是你父親當年留下的,我一直保存著。”
我打開鐵盒,里面是一些零碎的東西。
一枚褪色的獎章,幾張老照片,還有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給兒子”。
是父親的字跡。
我的手在抖,慢慢打開信。
信很短,只有一頁紙:“俊材,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爸已經不在了。
爸這輩子,沒給你留下什么,只有幾句話:做人要正直,做事要認真。
爸的事,別怪鄭干事,他也是身不由己。
好好照顧你媽,好好活著。
爸愛你。”
信紙已經泛黃,字跡也有些模糊。
但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在我心上。
我哭了,母親哭了,鄭義方也哭了。
三個人的眼淚,為同一個人流。
“你爸……你爸早就原諒我了。”鄭義方泣不成聲。
“他從來就沒恨過您。”我說。
那晚我們聊到很晚,聊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聊他的夢想,他的堅持,他的善良。
最后鄭義方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你爸。”
“但最感激的人,也是他。”
“因為他讓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良。”
第二天,我們去公墓。
把花放在父親墓前,把信讀給他聽。
風輕輕吹過,松柏搖曳,像在回應。
“爸,您安息吧。”我說。
母親撫摸著墓碑:“建國,兒子為你討回公道了。”
鄭義方鞠了三個躬,久久沒有起身。
下山時,陽光正好,滿山青翠。
生活還在繼續,傷痛會慢慢愈合。
也許不會完全消失,但至少,我們可以帶著它前行。
回到街道辦,那個大學生正在接待來訪者。
他抬頭看到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走進辦公室,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窗外,梧桐樹長出了新葉。
春天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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