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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心大教堂是巴黎著名地標建筑,但也是一座帶有強烈反動意識形態色彩的建筑。它是巴黎公社運動被法國“還鄉團”血腥鎮壓后,反動勢力飛龍騎臉、墳頭蹦迪的產物。
1871年巴黎公社的失敗,是一場以工人、平民為主體的無產階級自治嘗試的悲劇性終結。隨后的“血腥周”中,約有3萬至5萬名公社社員被屠殺,更多的人被監禁或流放。
對勝利的保守派與天主教勢力而言,公社被視為“無神論的叛亂”,是法國受上帝懲罰的象征和原因。“還鄉團”們認為普法戰爭的失敗、拿破侖三世帝國的崩潰以及巴黎的動蕩,皆因法國背離了信仰與秩序。于是,圣心大教堂的修建便帶有一種“贖罪”性質:既是為“國家的罪孽”向上帝獻祭,也是為鎮壓公社而樹立的一座“勝利的豐碑”。
圣心堂選址在蒙馬特高地,本身就帶有鮮明的反動政治意味。1871年3月18日,正是已經投降普魯士的反動集團試圖偷襲蒙馬特炮臺,而被當地民眾義勇軍組織擊退,巴黎公社起義由此爆發。蒙馬特高地是巴黎的制高點,在巴黎公社運動中最激烈的戰斗、最血腥的屠殺都發生在這里。如今,在同一高地上矗立起一座白色教堂,俯瞰整個巴黎,仿佛象征著一種對叛逆精神的壓制與“洗白”,這無疑帶有鮮明的政治宣告:巴黎的靈魂,必須被“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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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法國國民議會通過法案,明確將圣心大教堂定義為“對巴黎公社社員所犯下罪行的補償”("réparation des crimes des communards")。教堂建造資金主要來自富人階層的“民族認捐”,而地基下埋葬著公社社員的遺骸。這種“富人的教堂壓在窮人的尸骨上”的空間結構,成為統治階級對無產階級的系統性、精神性鎮壓。
蒙馬特高地有一處石灰礦,在巴黎保衛戰中用來安置了很多傷員、家屬、老弱婦孺。反動的“還鄉團”們占領了蒙馬特高地之后,直接在石灰礦洞口放置炸藥,炸毀了這個礦洞,公社數百名傷員婦孺被活埋于此。具體的數字至今法國政府都沒有臉去統計,而民間志愿者社團們認為被活埋的公社烈士在500-800名之間。
而就在這個石灰礦正上方,建起了一座純白色石灰巖的大教堂,這是恥辱!是諷刺!這座教堂的石頭,不是來自信仰,而是壓在尸體上的懲戒令。每一塊磚,都封著一個死者的口;每一塊石灰巖,都吸走了一句本該寫入史書的控訴。
讓我們記住這段血淋淋的歷史:在巴黎最潔白的地標之下,掩蓋的是最黑暗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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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心堂工程是否應當受到批判?答案是肯定的。不是因為它是教堂,而是因為它是以粉飾鎮壓為目的、以洗凈階級記憶為手段的政治工程。批判它,不是批判建筑藝術本身,而是批判那種以神之名行權力之實的建構方式。它象征的,不是信仰的寬容,而是秩序對理想的絞殺;不是和解的橋梁,而是殘暴的勝利者書寫的單邊歷史。
然而,歷史和意義并非鐵板一塊、堅不可摧。我們不應否認它的美:藝術不因其產生背景復雜而喪失形式上的價值。許多偉大建筑都誕生于復雜甚至黑暗的政治語境中——比如布達拉宮,它們依然能在審美上令人震撼。
一百五十年過去,圣心堂早已從當年那座政治性的“勝利紀念碑”變成游客拍照的浪漫背景,變成婚禮的取景地、市民的休憩處。它的政治鋒芒被磨平,它的宗教功能也漸趨淡化。真正的批判,不是摧毀這座建筑,而是銘記其中背后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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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對于巴黎圣母院的態度就很鮮明,他用最優美最浪漫的語言去贊美圣母院的美麗,也用最犀利最諷刺的語言去詛咒這座建筑里的蟲豸。雨果筆下的圣母院,既是榮耀的結晶,也是腐爛的巢穴。他讓我們明白,愛與批判從來不是矛盾的兩端,而是認知成熟之后才能并存的能力。
魯迅先生也說過:如果反對這宅子的舊主人,怕給他的東西染污了,徘徊不敢走進門,是孱頭;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則是昏蛋。不過因為原是羨慕這宅子的舊主人的,而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那當然更是廢物。
我就非常喜歡圣心堂,它的曲線之優雅、石材之潔白、形式之和諧,都讓人忍不住放慢腳步、仰望穹頂、拍下一幀幀靜美圖像。我還在巴黎街頭閑逛,從各個角度去拍攝它。本文所有關于圣心堂的配圖都是我自己上個月在法國旅行期間拍攝的,有一些強行長焦了,就顯得很模糊,還是技術有待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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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欣賞圣心堂的美,用照片去詮釋它;同樣也要寫文章講述背后的歷史。美可以令人震撼,但不能使人遺忘。正因如此,我們才不能讓影像掩蓋歷史,不能讓贊美替代反思。我越是欣賞圣心堂,就越要講述它腳下埋藏的公社冤魂;我越是用鏡頭記錄它的光影之美,就越要用文字批判它的陰影之重。
這正是歷史成熟的標志——不必拆除建筑,也不必否定美,而是讓美成為歷史教育的一部分。圣心堂早已成為巴黎的文化名片,我們恰好可以借助這張“名片”,去銘記那一段歷史。
那么該如何銘記呢?我們來看一個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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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春,為紀念巴黎公社一百周年,法國藝術家埃內斯特·皮尼翁-埃內斯特(Ernest Pignon-Ernest)在未獲得官方許可的情況下,于夜色中將數十幅巨型絲網印刷畫貼在圣心堂階梯上。這些畫作中,是一具具以公社戰士為原型的尸體輪廓,身形扭曲,手足散落,代表著是死亡本身的痕跡。
這件作品名為《巴黎公社之殉難者》(《Les Gisants de la Commune de Paris》):畫紙覆蓋圣心堂的階梯,在清晨之前無人知曉,白天到來,游人和居民的腳步便開始踩踏它們,風雨撕扯,日曬剝蝕,幾天之內,畫紙碎裂、消散,不復存在。正如那段歷史中真實的尸體曾在街頭堆積,又迅速被清理、被遺忘。
這是最絕的地方:畫作只是藝術表現的一半,而藝術表現的另一半是讓游客踏碎這些肖像。
正是這種“注定破碎”的命運,構成了作品最深的意象核心:不僅為了紀念死亡,更為了重演遺忘的過程。游客們有些會停下來緬懷,而是有些則是自然地踩上這些圖像,將它們碾壓、撕裂、最終風干為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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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物理性的消逝,不是技術限制,而是藝術語言的一部分:他將巴黎社會對這段歷史的“漠視”體現在城市行為中,逼使我們意識到,遺忘本身,是一場持續的社會運動。
《殉難者》將“紀念碑”變成“消耗品”,將“英雄記憶”轉換為“可踐踏的影子”。這是一種徹底反紀念碑的策略,它不為死者爭取永恒位置,而是讓他們的消失成為現場事件。這些“殉難者”們既不被命名,也不被歌頌,他們沒有雕像、沒有旗幟、沒有身份,只有一個個匿名的人形輪廓。這些輪廓仿佛不屬于某一個人,而屬于一整個被歷史抹去的階級,被徹底擊敗的政治理想。
作品中的圖像不是象征,而是痕跡,是歷史真實死亡留下的最低限度可見之物。而畫紙的破裂,正是一種關于“遺忘”的模擬,它將沉默和消逝視為紀念的部分形式:不是銘記,而是看見遺忘如何發生。
正如上文所述,圣心堂的階梯之所以成為藝術實現的關鍵地點,是因為它象征著國家對那場工人起義的“清算”與歷史敘述權的重建,而藝術家選擇在此進行干預,恰恰是對官方紀念敘事的挑戰。在這座宗教與權力的白色建筑前鋪展出扭曲的人體黑影,使整座城市看似潔白的文化記憶被劃開一道縫隙,讓那群無聲的死者,從地底再次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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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幅幅輪廓,攤倒于地,姿態各異,有的蜷曲、有的仰臥、有的張臂如在掙扎,它們并不具象,卻高度具體——我們不需要知道他們是誰,因為正是這種“被忽略的集體性”,構成了歷史上最難被銘記的人群。而當這些形象被人無意間踩踏、碾碎時,觀眾也不自覺地成為遺忘機制的一部分。這不是控訴某個政府的暴力行為,而是讓每一個行走其上的人,切實地體驗一次“如何踐踏歷史”的隱喻性動作。
風吹雨打之中,畫紙被撕裂、剝落,像死亡本身不可逆的消解過程,也像記憶在城市語境中無法持久的脆弱存在。這一消失的速度,反而構成了作品最深遠的延續性。它從不期待被保留,恰恰因為它終將消失,它才必須出現。
讓人真正不安的是,這種遺忘并不是由暴力直接完成的,而是日常生活自然完成的。人們踩著這些尸體圖像走上階梯,就像他們日常經過這座教堂,習以為常地接受這里是“和平”“圣潔”的象征。他們并非惡意,而是早已脫離那段記憶,早已不再思考這塊土地上曾發生的事。
藝術家所設置的,就是這種日常與歷史之間的撞擊——讓你意識到:你正踩著的,可能就是你從未被告知的東西;你不在意的沉默,其實也在延續那場失敗者的命運。他用一張張即將破裂的紙,讓我們重新面對一個沉重的問題:不是為什么我們不記得了,而是我們是否真的想過要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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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藝術作品是一種對紀念本身的追問。藝術家沒有提供答案,他也不企圖重寫歷史,他只是將那段被掩蓋的死亡以最低的方式呈現在街道之上,以最易被忽視的形式要求被看見。他用紙質圖像制造的“記憶身體”,注定要被踩踏與消失,就像公社成員曾在歷史中沉沒;而我們能否在短暫的一瞥中察覺出那背后的代價與沉默,也許才是這場藝術行動真正投向未來的問題。
此后每逢巴黎公社周年紀念,左翼組織和巴黎市民都會自發地進行悼念活動——唯有不忘,才是對這座“還鄉團”反動紀念碑最好的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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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只有正視、記憶、清算那段歷史,我們才能真正與它和解,才能將建筑從那段孽緣中剝離出來。只有當我們敢于揭開白石之下的沉默,敢于直視圣潔外殼中的罪行,圣心堂才不再是粉飾鎮壓的紀念碑,而能真正回歸為一座文化遺產,一座藝術品,一件凝結了工匠、設計師、藝術家們技藝與情感的作品。
歷史不被遮掩,藝術才不會淪為贖罪的器皿;記憶被銘刻,美學才能擺脫政治的負擔。
這是對一座城市的尊重,也是對死者最起碼的尊嚴。當一個社會能夠將最具爭議的紀念地,轉化為最坦誠的教育場所;能夠讓人民既欣賞其之美,也不忘其之罪,那才是真正的成熟,也是文明的勝利。
我們不是不許它美,而是必須先承認它曾被用來掩蓋痛苦。這樣,它才配被記住為一座建筑,而不是一段沉默的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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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圣心堂、布達拉宮等一系列建筑或藝術更深入的反思: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同時欣賞它的建筑之美,又對它所代表的歷史保持警覺,正是因為我們站在歷史的后來者的位置,擁有了比當時更多的視野與理解力。我們能夠欣賞它,是因為我們已經不再受它控制;我們能夠質疑它,是因為我們不再需要它來替我們思考。
就比如,布達拉宮是西藏的象征,是中華民族歷史長河中的文化瑰寶。但我們不能因為它的建筑之美,就忘記它在舊制度下的權力屬性。在農奴制度尚未被打破的年代,它是高高在上的統治中樞,是農奴一生的夢魘。
而今天,我們能夠平視這座宮殿,能夠以平等身份走入它的回廊,正是因為我們完成了偉大的革命。我們不需要否定它的建筑價值,也不需要否定它在人們心中的精神意涵,但我們必須承認,只有在真正完成解放之后,我們才擁有重新定義它的權利。
我們之所以能夠用平靜而清醒的態度看待布達拉宮,正是因為我們不再生活在那種制度之下。我們不再需要借助神權維系等級,也不需要通過建筑制造敬畏。一個社會只有在完成對舊制度的超越之后,才有可能產生對歷史的反思能力。否則一切“紀念”都只是掩飾,一切“文化”都可能變成權力的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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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都不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從巴黎街頭的“血腥周”到西藏的民主改革,從被槍決的工人階級到翻身得解放的農奴階層,這條歷史的進程,凝結著無數人的犧牲和意志。是他們承擔了失敗、承受了暴力、穿越了漫長的沉默,才讓我們今天有機會在歷史面前說出真實、說出尊嚴。這不僅僅是一種權利,更是一種繼承責任。
今天我們可以自由地談論巴黎公社,可以重新定義布達拉宮,這不是因為它們已經“過時”,而是因為我們有了足夠的力量和歷史自覺性,不再懼怕那種曾經統治我們的舊秩序。這正是革命的意義——不是為了一座新廟宇取代舊神,而是為了讓人可以在廢墟之間平視歷史,而不必再跪著回憶。
我們之所以紀念公社,不是因為它成功或失敗了,而是因為它曾經試圖改變世界;我們之所以要記得農奴制的殘暴,不是為了延續仇恨,而是為了提醒自己:歷史的進步不是慣性,而是代價——是一個個倒下的人,用生命鋪出的高度。
在這座高度之上,我們有責任讓記憶不再被踩碎,不再被風吹走。我們不紀念死亡本身,而是紀念那些在最黑暗的時刻,依然選擇站起來的人。唯有不忘過去,才能面對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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