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令人悲痛的消息:
當代史學大家、美國匹茲保大學榮休講座教授許倬云先生已于2025年8月4日清晨在美國匹茲堡去世,享年9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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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最初認識史學大家許倬云先生,也許是通過“十三邀”的一期節目。
節目中,許知遠以“人無法安身立命”的精神危機向先生請教,
先生淡然地回應:“往里走,安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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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歲的人生中,他經歷過無數的危機:
天生癱瘓,親歷戰爭,目睹屠殺,
背井離鄉,獨自求學……
盡管人生艱難,他卻非常清楚:
越是被逼得走投無路,
就越要去心中探索答案。
往里走,絕不是逃避,
而是通過內修來安頓自我。
后來,先生將這些 所思、所感、所悟 ,全部收錄在了《往里走,安頓自己》一書里。
他說——
“我內在的部分,和天地、宇宙是共通的。
我可以為這個世界哀憐,
為這個世界痛苦,
為這個世界半夜流淚,
但我也為世間人性光輝的部分
歡喜且心存希望。”
今天,我們就將先生的人生故事分享給大家。
看完你就會明白——
即使命運百般為難,
人也可以憑借自己完成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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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摘自《往里走,安頓自己》
作者: 許倬云
0 1
我向來不喜歡訴苦,不過現在不是訴苦,我是將自己所經歷的時代解釋給大家聽。
我的困難從出生就開始了,我是生為殘疾,長于憂患,后來背井離鄉,現在病殘到這個地步,基本上已經是癱瘓之人。我依靠著我的病床和病床上的那些設備,包括電動的吊兜—— 可以把我從床上吊到椅子上,再從椅子上吊到床上。椅子是個電動輪椅,讓我可以自由移動。醫院替我在家里布置這個病房,每個禮拜會派醫護人員來了解我的情況。所以我是一個待走之人,待走以前,他們想要照顧好我。
從開頭講起。我是雙胞胎之一,還是早產兒,生產的時候先母又生了一場病,由于雙胞胎的養分為兩個人共有,養料完全不夠。我處在比較下面的位置,所以我是哥哥。在下面位置的胎兒只能吸收上面胎兒用剩的養料,于是我的肌肉就沒有足夠的營養。在該發展肌肉時,我的肌肉沒有成長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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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許先生與小姑媽、雙胞胎弟弟許翼云及九弟許凌云在沙市江邊
這使我在六個多月大的時候就提前出生了,我的關節和骨頭被肌肉絆住不能成長,但成長過程中養料轉換成骨質,所以機能都在,扭曲的骨頭長得非常結實,只是位置不對。扭曲的骨質在脊椎里不斷增長,就會壓迫神經。所以我是高度殘疾之人,出生時能活下來就已經不容易了。幸虧當時教會醫生知道用現代的醫學知識,把我放在育嬰箱撫育。
醫生告訴我,七八歲以前不會動刀,七八歲以后想辦法開刀。七八歲以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逃命都來不及,還開刀嗎?所以從那時開始一直拖,在二十八歲的時候才開了五次刀,把兩只腳矯正過來,可也不過是矯正到可以走路而已。那時我在芝加哥大學讀學位,前兩個學期上課,第三個學期開刀。那段日子并不好過,可我熬過來了。九年前,我又開了兩次刀,把脊椎骨重新整頓。到了現在,我的脊椎骨再一次不聽話了,這次的結果是幾乎癱瘓——我不能站了。
02
我在殘疾之中過了一輩子,說不幸也不幸,說幸運也幸運。幸運的是在廈門傳教士基督醫院出生,他們用當時最進步的知識和醫術,讓我活著,我的一條命沒丟掉。更幸運的是,父母并沒有因為我殘疾而不疼我,我們弟兄兩個,父母都當寶貝一樣愛著。我的兄弟姐妹對我很愛護,我的雙胞胎弟弟等于是我的手腳,是我的眼睛。他出去跑一圈回來告訴我,那邊樹上有麻雀在吃小蟲子。外面小孩子在吵,他就跑過來說:“外面好熱鬧,我們出去看看。”他就抱我出去,我們一起看看熱鬧,諸如此類。再到后來,他上學,我不上學,他放學回來就告訴我,他在學校看了什么、學了什么。
這都是我一輩子感激的事情,但我必須自立,要慢慢學著怎么樣才能不被抱、不被喂,學習自己吃飯、自己挪動。抗日戰爭期間沒有工具,我坐在小竹凳上,自己往前拉,半寸半寸地挪。再后來慢慢就學習站起來,每一道關口掙扎過去。母親含著眼淚,靜靜地在旁邊看;兄弟姐妹盡他們的力量幫忙。可我不要幫忙,自己掙扎著來。母親看到我學著站起來的時候,在旁邊真是提心吊膽,隨時準備扶。但是她忍住不扶,讓我掙扎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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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算我走過的路
到后來我長大以后,同學和朋友對我很愛護,沒有人欺負我,都在幫助我,這也是我的幸運。學習的時候,老師給我特殊照顧。我沒有讀過初中,剛開始就讀高一。高一的時候我有很多科目落后,因為這些初中的科目在家里是無法自修的。而我的學校輔仁中學給我優待,讓我第一學期先試讀,通過試讀考試后再正式入學。我第一次月考就通過了試讀考試。
在輔仁中學,一路讀上來同學們都很愛護我,愿意幫我的忙。特別是有個小班,最后幾名的同學跟我一樣,放學以后再學習一個半到兩個小時,由功課最好的同學輔導,溫習當天的功課,彌補我的不足。大家互相幫忙,一起溫習,形成了一個很好的學習氛圍,每個人都把自己學到的、理解的知識輸送給別人。我相信我那個班是輔仁中學相處最和諧的一個班,也是后來進入學術界人數最多的一個班。這些都是我的幸運。
后來我到大學,到研究所,幫助我的人無處不在。在芝加哥,醫院免費替我開刀,一分錢不收。這一輩子,我雖然殘缺,但是得到了特別多的恩惠和保護,也感受到了特別多的溫暖。這使我能夠撐到今天,所以我感恩,我不抱怨。
03
我生于憂患。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每個人都在逃難。我還算運氣好的,因為我父親的職位是前線的最后一關、后方的第一道。他從武職轉文職,在戰區幫助那里的組織單位,支持前線的后勤工作,包括供應糧食和服裝,以及發動民團的支持。我們一直待在前線附近,經常要逃難。日本人過來了,我們近則在湖北的幾個縣流轉,遠則逃到四川去,進川、出川,我們挪了好多次,見證了無數災害,看見了無數人的死亡。
我那時八九歲。在萬縣的那半年,半個縣城被炸掉。出了屋子,我看到地上一片光亮,房子被燒光了、炸平了。晚上不能睡,大家都籠罩在戰爭和死亡的陰影里,你們能夠想象嗎?逃難路上,幾百人擠一條船,但是到了生命都在刀尖上的時候,我們的同胞都讓老人和小孩先上船,壯漢留在后面幫忙把別人家的孩子、婦人送上船去,最后他們拿著槍上船。擠不上大船的人就坐小船,跟著大船劃,希望可以與親人在岸上再見。
沒經歷過的人很難想象災難的可怕,以及那種吃不飽的饑餓感。當時,上百個傷兵被運過來躺在村子的曬谷場上,第一天聽到他們在呻吟,第二天聲音變小了,第三天聲音沒了——人都死光了。治療他們的軍醫,沒有藥,沒有工具,活活地截下腿來,但傷兵的命還是丟了;活人就靠高粱酒止痛,洗傷口,這多么痛苦!整個村莊的人都在逃難的路上,老人走不動了,和年輕人說:“你們走,你們走!留個種!”生產糧食的地方被日本人占領了,戰火燃燒,饑荒蔓延。我父親為了解決軍民的糧食,在山崖水畔的地方,吩咐保長、當地的父老鄉親盡量種番薯。于是,在山崖水畔的地方種滿了番薯,幾十萬的難民和村莊的幾千人都有了食物保障。這種日子我們熬過來了。
我二哥十三歲就開始徒步行軍,與同齡的孩子一起走幾百里路到安全的地方去上學。他們自己種田,自己養活自己,自己扎草鞋、縫補衣服。
這種災難、這種憂患,各位在今天這種安全的環境,在小康社會不能想象,但我們熬過去了。抗日戰爭勝利后,以為一切都好了,可是緊接著內戰開始了,我們去了臺灣。以我父親的職位,本來能拿很高的薪水,但他已經退休了。那時我們一貧如洗,一分錢沒帶到臺灣去。當時在學校里邊,下午四點鐘大家下課就趕快吃飯,能夠搶到一碗飯是運氣。有的人真的吃了一碗飯,吃得最快的人可以盛到兩碗飯。油、鹽不夠,白水煮豆芽就是一道菜。早餐是一勺花生十三粒——一碗稀飯,里面有十三粒花生米。我們就是這么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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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60年代,許先生在芝加哥大學留影
04
到美國后,我們是外國人,從學習語言開始,要適應這個環境也是不容易的。即使適應了,我們也始終是外人。很多人過不去,很多人因此性情改變。但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數熬過去了,性情改變得不多。我們也熬過來了,我們兄弟姐妹八個人都順利地熬過來了。我們今天再回憶當年吃的苦,覺得是福氣,如果沒有那些苦難,我們不可能變得這么堅韌、這么強悍,不可能熬得住,不可能咬著牙撐過去。我想,當時在國內的那批青年也是一樣,他們跟我同齡,他們跟我一樣熬過了許多苦難。你們可以敬佩他們,因為他們受的苦不比我少。這種苦難鑄造了我們的人格。
至于讀書,我們從沒有書本的抗日戰爭期間,到在美國讀不認識字的書。那時沒有書本,大家就靠互相傳抄,學費就是靠公費、獎學金。生活費不夠,自己打工賺。到臺灣,缺書、缺設備,我們一樣熬過來了。到大學,也是同學之間互相幫助,一本書我們大家輪流抄,大家共享。
這些困難熬過來了,我們并不驕傲,我們也并不畏縮,這是對我們的考驗。我們感謝有這種經歷,居然讓我們熬過去了。有些人熬不過去,倒下了、病了、死了,我哀悼當年那些沒有渡過難關的朋友;也有些人性情改變,乖戾了,偏激了,我對他們感到同情。因為不是他們愿意做出這些改變的,是環境太惡劣、條件太差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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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許先生于匹茲堡家中(許樂鵬攝)
現在我九十多歲了,老病傷殘,實際上我的醫生屬于老年病科,就是在有限的時間安慰你,讓你不痛苦。我前一陣神經痛,痛得不能坐,每天只能下床一個多鐘頭,既不能坐又不能站,幸虧有針灸。我的兒媳婦學針灸,我的神經痛被她緩解了。我感謝我的兒子、兒媳婦能夠幫我做這件事。我最感激的是我的太太,她無悔無棄,任勞任怨。因為我,她有了無窮的煩惱、無窮的憂患。半夜,她還要起來看看我是否睡得安穩。
上天給了我那么多的恩惠,讓我活下去,讓我渡過人生的難關。我必須盡力活下去,回饋世界,讓大家理解一個憂患中艱難困苦的殘疾人是怎么過來的,沒有畏縮,也沒有放棄。我愿意在離開這世界以前,盡一份該盡的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做一天教員,跟大家談一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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