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解放戰爭三大戰役已近尾聲,只剩國民黨控制區域少部分地區戰斗不時打響。作為解放軍野戰醫院助理的景寶玲背著大大的藥箱,正跟隨大部隊行走在華北平原泥濘的鄉間小路上。
景寶玲此時剛剛過了17歲的生日,稚氣未脫的面龐,齊耳的短發,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目視前方,閃爍著堅定而自信的光芒。
帶隊的老軍醫手指前方的村落,對大家說:“大家加把勁,傷員就在前面的村子里,咱們早一秒趕到,他們就少受一秒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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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就好像給景寶玲打了一針雞血,她大步流星從隊伍的中段來到了隊伍最前方,頂著敵人不時在周圍炸響的炮火前進。作為剛剛從西南軍醫大學畢業的優等生,她主動請纓來到157野戰醫院擔任護士長,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實戰救援任務。
真實的戰場和學校里的模擬課堂完全不同,壓迫感、緊張感讓景寶玲一度喘不過氣,但內心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告訴她,沒有什么困難是克服不了的。
參軍前夕,景寶玲的父母哭著拉著女兒的手,懇求她不要去前線,留在后方一樣可以救死扶傷,一樣可以為國家服務。保家衛國是男人的事情,女孩子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可是景寶玲去意已決,她告訴父母自己雖然是女兒身,可和男人們一樣,也想到最危險的地方發光發熱,為新中國的建立流干每一滴血,這是無上的榮耀。然而父母的態度也很堅決,死活也不讓景寶玲離開。無奈之下,景寶玲假裝帶弟弟出去買花生米,告訴弟弟自己有事,隨后便獨自離開。
景寶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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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星期后,景寶玲已經到了部隊,這才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報平安。景父母見木已成舟,也只能接受了現實。
景寶玲率先沖進了被炮火洗禮的村落,村子中央有個解放軍臨時搭建的救護所,受傷和犧牲的戰士橫七豎八躺了一地,鮮血和泥水混在一起,隔著老遠都聞得到一股濃烈的腥氣。
一陣反胃感襲來,饒是景寶玲這個醫學生也難以控制,哇哇大吐起來。吐到最后,眼睛里都是血絲。
老軍醫見狀也是無奈搖頭,心說這新來的確實不靠譜,但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也只能將就用了。他喊道:“寶玲,什么時候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救人要緊。你去看看那邊那個腿受傷的戰士。”
景寶玲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總算能夠正常行動。她聽從老軍醫的指示來到這位受傷的戰士身邊,發現他的右腿被彈片擦傷,血流不止。景寶玲一邊輕聲安撫受傷戰士,一邊熟練打開醫藥箱,拿出剪刀、碘伏、紗布等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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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戰士表情非常痛苦,低聲呻吟,景寶玲又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撥開包裝,塞進戰士嘴里。等到甜味在嘴里散開,戰士緊皺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向景寶玲,眼神中都是感激之情。
景寶玲用剪刀剪開戰士的褲子,露出腿上受傷的部位,她用在醫學院演練過無數遍的技術動作,一系列清創、消毒、包扎一氣呵成,快如閃電。戰士呆呆地看著景寶玲的一雙巧手上下翻飛,原本又酸又脹的傷處現在只有陣陣清涼,簡直就像上了天堂。此刻他迷迷糊糊,原本讓他心煩意亂的炮聲此刻也成了天籟之音。
剛處理完腿傷的戰士,還沒等景寶玲喘口氣,兩個戰士抬著一個擔架就沖進了臨時救護所。“醫生,快救救我們的排長。”其中一個通信兵焦急地喊道。
景寶玲離得最近,他讓兩個戰士將擔架放在地上,開始檢查傷口。受傷的戰士雙目緊閉,身體不停顫抖,豌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表情非常痛苦。經過檢查,景寶玲確認他胸部中單,傷到了肺部,需要立刻手術。
景寶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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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醫院條件簡陋,也來不及準備,老軍醫讓景寶玲做助手,立刻開始手術。景寶玲一邊準備手術器械,一邊開始給戰士脫衣服,清理傷口附近臟污。景寶玲問站在一邊不知所措的通信兵:“同志,你叫什么?”
“張輝,第三野戰軍通信連。你呢?”
“我叫景寶玲,放心吧,你們排長會沒事的。”
手術進行了2個小時,在老軍醫和景寶玲默契的配合下,嵌入受傷排長肺部的彈片都被成功取出,這條命算是暫時保住了,不過還是要盡快將他轉移到后方醫院接受進一步的康復治療。
聞聽此言,精神高度緊張的景寶玲終于長舒一口氣,這時她才注意到那個叫張輝的通信兵一直站在旁邊,而他的手臂上也有一道明顯的傷口正在滴血。景寶玲不顧自己酸疼的手臂,一把將張輝的手臂攬入懷中,熟練地為他包扎傷口。
景寶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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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輝臉唰的一下紅了,心跳加速,下意識想抽回手臂,景寶玲用力拉住,一邊包扎一邊埋怨:“你也受傷了怎么不早說。”張輝支支吾吾地回答:“就是一點擦傷,不礙事的。”
“那也得消毒包扎啊,感染了就麻煩了。”景寶玲這句話輕飄飄地,卻如一記重錘敲在張輝的心上,這種心動的感覺,此前從未有過。
轉眼天色漸暗,忙碌了一天的景寶玲來到附近一處溪邊,準備用冰冷的溪水洗洗臉,放松一下。她洗完臉抬起頭,卻發現張輝正坐在不遠處的一處大石上,正在眺望遠方的余暉。
景寶玲向張輝走去,張輝聽到了響聲,回頭看到了女孩。四目相對,一對青年男女的嘴角都微微上揚,張輝伸出手,將景寶玲也拉上了大石,兩人并肩而坐。
夕陽西下,山河大地都披上了金色的披風,溪水也被映得通紅,景寶玲和張輝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寧和發自心底的幸福。
兩人本是萍水相逢,卻和老友一般暢聊,從童年聊到職業,從戰爭聊到和平,一起暢想新中國的成立,未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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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非常安靜,只有偶爾的蟲鳴鳥叫,直到啟明星升起,兩人又要跟隨隊伍出發,即將分別的時刻,張輝結結巴巴地問出了那個他琢磨了一整天的問題:“寶玲,戰爭勝利后,我我……我我……能去……去找你嗎?”
景寶玲看著張輝的樣子,臉頰通紅,輕輕點了點頭。
戰爭中的愛情最是純粹,張輝和景寶玲又是彼此的初戀,本應修成正果。只是和平的日子還沒有過上幾天,兩人還沒來得及走到婚姻的殿堂,抗美援朝戰爭又開始了。1950年秋天,景寶玲再次申請加入醫療隊,隨志愿軍團跨過鴨綠江,去陌生的朝鮮戰場和美帝交戰。
江邊,張輝特意從部隊告假來和愛人告別。他的內心深處是不希望景寶玲去的,但以他對景寶玲的了解,想阻止愛人是不可能的。張輝緊緊擁抱著景寶玲,叮囑她一定要活著回來,自己會一直等著她,等她回來就結婚。
兩人交換了信物,張輝給景寶玲一個子彈做成的口哨,讓她遇到危險就吹響,到時候無論多遙遠,自己都會飛到她身邊;景寶玲給張輝一個銅錢項鏈,說這是父親留給她的護身符,可以保佑他一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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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冬天,美軍加大了對志愿軍陣地的轟炸力度,補給線遭到嚴重破壞,景寶玲所在的戰地醫院只能不斷轉移,而需要救治的傷員則越來越多。
很多時候,景寶玲需要同時給2-3個傷員進行止血包扎,對于危重的來不及救治的傷員,只能打一針鎮定劑,讓他們在最后的時光中不太受罪。
這種工作強度和高壓環境,就算是景寶玲這種年富力強的人也很難支撐,從早到晚忙碌,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每次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把張輝送給她的子彈口哨咬在嘴邊,自己給自己加油打氣。自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撐到戰斗勝利的那一天,她就可以和自己的初戀走進幸福的婚姻殿堂。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景寶玲和張輝只能通過書信往來,受戰時影響,有時候一個月才能收到愛人的信,這也是支撐兩個年輕人活下去最大的動力。
1953年7月27日,美國和朝鮮方面簽署了停戰協議,抗美援朝戰爭總算是結束了,志愿軍也陸續撤回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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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景寶玲應該回國的日子,那天一大早張輝就站在鴨綠江邊,脖子上還掛著女友送他的護身符。這一等就是一天,張輝卻沒有從回國的軍隊中看到愛人的身影,他找到志愿軍的首長詢問景寶玲的消息,輾轉得知景寶玲還要執行特殊任務,已經提前回國了。
張輝非常失望,但也接受了現實,總算知道女友沒有犧牲在朝鮮戰場,而且已經回國,這就安心多了。不過這段時間張輝也沒有閑著,女友既然暫時回不來,那自己這個未來的準女婿也得上門見見老丈人丈母娘,替女友盡盡孝道。
按照女友信中留下的地址,張輝敲開了景寶玲位于南京中華門附近的家,對于景家來說,張輝也不是外人,畢竟女兒的信里早就提過。這次見到又高又帥的張輝登門拜訪,景父景母也是把他當成女婿一般殷勤款待。
張輝發現景家還有個小男孩,是景寶玲的弟弟,叫景寶龍。對于這個小舅子,張輝也拿他當親弟弟一樣看待,給他帶糖吃,還給他講姐姐的戰斗故事。
景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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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的一天,當張輝提著采買的大包小裹再次登門拜訪景家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聽到屋里一家人痛哭流涕。他扔下東西推門進去,登時楞在原地,擺在桌子上的竟然是景寶玲的烈士證,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女友景寶玲,竟然已經和他天人永隔。
景寶龍后來回憶,張輝知道姐姐去世的消息之后,整個人陷入了瘋狂,在地上不停打滾,從屋子里滾到院子里的泥潭。
素來注意形象的男人,一身筆挺的軍裝成了滿是泥漿的破布,場面讓他們一家人心碎,本來他們還沉浸在失去景寶玲的悲痛中,被張輝這么一刺激,趕緊過去安慰他,生怕這人想不開尋了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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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輝在發狂一陣之后,也總算在景家人的安撫下平靜下來。他詢問景寶玲是怎么死的,安葬在哪里,可景家人根本答不上來。因為烈士證上只寫著安葬于河南漯河,來送證件的人也只是個郵遞員,并不知道詳情。
張輝心如死灰,愛人已逝,尸骨還不知道安葬在哪,這讓自己情何以堪。他立即辭別景家,踏上了尋妻尸骨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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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輝畢竟是軍人,找資料還是比普通老百姓方便一些,通過種種渠道,他得知景寶玲是在國內一次剿匪行動中被流彈擊中犧牲的。
既然人在國內就好找,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張輝輕裝簡行,走遍了全國各個烈士陵園,終于在河南漯河的一處烈士陵園找到了景寶玲的墓碑,墓碑上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字“景寶玲烈士之墓”(?-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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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輝雙膝一軟,跪倒在愛人的墓碑旁,放聲痛哭。他實在壓抑了太久,既怕找不到愛人下葬之處,又怕真正面對這一刻的到來。
在夢里,他曾幻想是軍隊搞錯了人名,景寶玲又微笑著從火車上下來,和他緊緊擁抱,就在他想仔細端詳景寶玲面孔的那一刻,又總會突然醒來,一身冷汗。
張輝在景寶玲的墓碑旁守了一天一夜,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在給她置辦了一些祭品后,趕緊買了一張去南京的火車票給景家報信。誰知去到景家舊宅卻撲了空,這家人已經搬走了,詢問鄰居也都不知去向,無奈之下,張輝只得孤身返回河南漯河,再也沒有離開。
張輝為了實現當年對景寶玲一生一世的承諾,干脆就在當地找了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就來墓園陪伴愛人。來此祭奠親友的人無不被張輝這份跨越生死的愛所感動,關于倆人的愛情故事也一傳十十傳百,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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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景寶玲烈士犧牲64年后,2019年9月,一位83歲的老人走進漯河烈士墓園,一聲南京方言的“姐姐”撕破寂靜,重重敲在已經90多歲的張輝心房。張輝看著眼前這個有些熟悉的面孔,試探著問道:“你是?景寶龍?”
景寶龍點了點頭,隨后雙膝跪地,對著景寶玲的墓碑放聲哭道:“我的大姐,60幾年了,我終于找到你了。我無時無刻,每天都在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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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景寶龍當年搬家后,也一直在通過自己的方式尋找姐姐,包括給軍隊寫信,但一直杳無音訊。在那個通信不便的年代,找個活人都很困難,何況找一個已經故去的人呢。盡管如此,景寶龍也在家里給姐姐設置了靈位,擺放姐姐的照片,每日進行祭拜。
學業、工作、生活的壓力也很難讓景寶龍和張輝一樣,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尋找姐姐這件事上,所以這一拖就是60多年,直到有媒體將張輝和景寶玲的故事發布到網上,景寶龍才得到了姐姐安葬的墓園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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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后,景寶龍每年清明都會來到這里祭奠姐姐,和準姐夫在姐姐的墓碑旁聊聊工作、生活、家庭,讓姐姐的英靈看到他們的幸福生活,得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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