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紀初,中國的城市化是一場“向外奔跑”的競賽——新區開發幾乎等于城市增長本身。新的產業區、住宅區和交通樞紐不斷拉大城市半徑,很多承載幾代人記憶的傳統商圈,則在這股浪潮中逐漸退居二線,悄然被甩在繁榮的背面。然而,當城市進入存量更新時代,這些商圈的意義正在發生逆轉。
在“高密度、多功能、強文化”的消費趨勢下,傳統商圈的核心地段、公共交通與歷史文化符號,不再只是懷舊情緒的寄托,而成為激發新一輪商業復興的稀缺資源。對于任何一座城市來說,傳統商圈不僅承載了商業功能,更承載著市民的集體記憶、代際情感與空間認同。一旦激活,它們可以同時服務本地居民、吸引外來游客,并成為文化傳播與城市品牌的關鍵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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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速的繁華
老商圈衰退的多重根源
過去二十年,鄭州的建成區面積增長了三倍以上,人口與就業機會的重心快速向新區遷移,老商圈失去了原本的自然客流優勢。這一現象并非中國特有——底特律在上世紀中期因郊區化與汽車工業外遷,曾讓市中心商業陷入長期蕭條;大阪心齋橋在90年代因地鐵延伸和新商業區開發,也經歷了大量鋪面空置的階段。
不同之處在于,一些國際城市較早認識到“中心空心化”的風險,并通過重新定位、功能混合和公共空間改造,使老商圈重新煥發活力。例如,舊金山的聯合廣場在上世紀末就經歷過衰退,但通過將藝術展覽、品牌旗艦店與社區活動結合,不僅恢復了客流,還成為全球時尚與文化的交匯點。相比之下,中國部分老商圈在快速擴張的城市格局下長期停留在“維持現狀”的狀態,對業態迭代和硬件升級的響應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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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金山聯合廣場由市長Geary于1850年建立,因美國內戰期間舉辦聯邦統一會議而得名,占地約1公頃,是集核心交通樞紐、高端商業和游客活動于一體的都市中心。廣場周邊匯聚I. Magnin、Macy's等百貨及數百家品牌店鋪,常年舉辦市集活動,并毗鄰圣弗朗西斯酒店等歷史景點,是體驗舊金山繁華都市生活的重要一站 ?網絡
快時尚、奢侈品、潮流集合店等幾輪關鍵的消費升級周期,老商圈因缺乏投資與改造,未能抓住機遇,被新區購物中心率先鎖定核心消費群體。結果,許多老商圈的業態結構逐漸固化為低價零售與低客單餐飲的組合,品牌層級下滑,缺乏吸引力。硬件方面,層高低、機電系統老化、動線封閉、停車緊張等問題長期存在,公共空間的缺失更讓新興消費群體難以在此停留。這種物理空間與消費心理的雙重滯后,是其競爭力下降的深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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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復制的稀缺性
老商圈的三大“基因優勢”
從城市規劃與空間運營的角度來看,老商圈是不可替代的“高價值空間節點”,擁有三重優勢。首先,核心區位是它們的根基——地處城市幾何中心,通常位于多條軌道交通與公交線路交匯處,天然具備強大的聚客能力。其次,老商圈承載了代際記憶與城市符號,這種文化敘事不僅可以喚起本地居民的情感共鳴,也能成為外地游客的文化打卡地。第三,它們往往與城市的交通樞紐功能綁定,形成穩定而高密度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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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榭麗舍大道又稱凱旋大道,全長約1800米,東起協和廣場,西至戴高樂廣場,東段綠意盎然,西段則是繁華的高級商業區。這條大道始建于1616年,最初是王后瑪麗·德·美第奇下令修建的“王后大道”,旨在改造盧浮宮外的沼澤地,如今的面貌已歷經數百年變遷?網絡
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更新就是一個典型案例。2019年,巴黎市政府啟動更新計劃,將行人空間擴大一倍,車輛限速降至20公里/小時,街道綠化和臨街座椅大幅增加,讓這條著名的商業大道重獲公共生活功能,成為“市民客廳”。倫敦考文特花園則在保留歷史市場外立面的基礎上,引入劇院、精品零售和特色餐飲,讓其成為文化與商業的復合空間。東京澀谷通過站城一體化改造,將原本復雜的交通節點改造成垂直立體的綜合樞紐,日均客流達到200萬人次,周邊商業由此持續煥發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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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需求的回潮
老商圈與新興消費的天然契合
在以物質型消費為核心的年代,老商圈的優勢曾建立在貨品豐富、品牌集中與價格競爭之上。然而,當這種供給邏輯在新城擴張和電商崛起的雙重沖擊下失去稀缺性,老商圈陷入了長周期的低迷。它們被貼上了“過時”的標簽——鋪面老化、業態單一、客群斷層、品牌低端化。但消費結構的變化正在悄然改寫這種命運。
新一代消費者的需求重心,已經從“擁有物品”轉向“獲取體驗”。精神型消費與體驗型消費的興起,讓老商圈原本看似“落后的空間形態”,反而在新一輪結構調整中擁有了獨特優勢。當代年輕人更在意自我表達、社群歸屬感與即時情緒的滿足。他們常常先在線上形成興趣共同體,再在線下尋找能夠承載集體記憶與互動體驗的真實場域——這正是老商圈天然具備的條件。
核心區高密度、多元化的業態組合,以及天然的步行可達性,使老商圈能夠承載多場景切換與跨業態的即時消費轉化。從一杯咖啡到一場快閃展,從主題演出到手作市集,消費者可以在一公里范圍內完成整段沉浸式體驗。這種“即刻滿足”的能力,不是新區封閉型商業綜合體或遠郊文旅小鎮所能輕易復制的。
全球范圍內,已有不少老商圈通過與新興文化的深度契合完成復興。鄭州二七塔的大上海城,便是一個典型例子。在引入二次元文化后,這里迅速成為全省相關圈層的核心聚集地。以核心活動吸引流量,再通過周邊餐飲、零售與主題場景完成消費閉環,不僅提升了客流密度,也形成了難以替代的社群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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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大因韓國知名藝術學府弘益大學而得名,是獨立藝術與青年文化的發源地。從弘益大學站延伸至合井站的這片區域,白天人流如織,夜晚霓虹閃爍,形成以學生和年輕群體為主要受眾的綜合性街區?網絡
首爾弘大則展示了另一種路徑——依托藝術院校和獨立音樂文化,發展出音樂演出、街頭涂鴉、咖啡小店與手作市集等多元組合。這些業態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同一街區內形成了相互滲透與聯動的文化氛圍。無論是本地年輕人,還是慕名而來的國際游客,都能在此獲得屬于自己的情緒共鳴與文化認同。
當物質型消費的優勢被壓縮,老商圈的復興不再依賴“換新硬件”,而是要找到與當代消費者精神訴求的契合點。它們的競爭力,將不在于提供多少商品,而在于創造多少獨特的情感觸發與社群體驗。這也是老商圈在新一輪消費變局中真正的生長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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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不是翻修
讓建筑、功能與運營形成更新合力
在城市規劃的語境下,老商圈的更新并非簡單的建筑翻修,而是一場跨越物理、功能、運營三大維度的系統重構。對于一處核心商圈而言,其“生命系統”由空間骨架、功能器官與運營血液共同構成,任何單一環節的改善,若缺乏整體聯動,都難以形成持久的更新效應。
在空間骨架層面,需要徹底打破原有的封閉式和單一流線布局,重新引入“多節點—多軸線”的空間網絡結構。這意味著商圈的步行系統不僅要連接主要商業體,還應通過公共空間、街角廣場、屋頂連廊等多層次路徑,將不同功能節點串聯起來。國際經驗表明,這種網絡化布局能顯著延長消費者的停留時間。例如,東京表參道通過多層步行系統將沿街旗艦店、背街小巷與地下空間連接,形成了縱深體驗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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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表參道從表參道站延伸至明治神宮,約1.1公里長的軸線串聯起林蔭大道、背街商業、神社綠地與地下空間,通過多層步行系統整合了丹下健三、安藤忠雄、隈研吾、妹島和世等建筑大師設計的20余座作品,形成集頂級時尚、先鋒建筑、在地文化與縱深體驗于一體的全球罕見都市長廊?網絡
在功能器官層面,規劃應引入能夠“造節”的核心功能,而非僅依賴零售。例如,可將大型城市劇場、公共圖書館、藝術中心或科創體驗館融入商圈肌理,使商圈具備跨時段、多類型客群的吸附力。這種功能的導入可以帶動周邊商業形成穩定的“主次關系”,避免不同業態之間的無序競爭。
在運營血液層面,應建立事件驅動與運營周期管理的機制。與新區購物中心依賴持續品牌投放不同,老商圈的運營更需與城市事件、季節節慶、文化熱點緊密結合,形成周期性的客流高潮。巴塞羅那蘭布拉大道就是典型,通過春季花市、夏季音樂節、秋季美食節和冬季燈光節,全年維持商圈的熱度。這種周期性運營不僅需要商業運營商的策劃力,還需要城市管理者在政策、交通、治安等方面的協同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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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樣性引擎
用產業重構時間與空間的活力曲線
從規劃視角來看,老商圈的更新不能僅著眼于零售業態的調整,而應將其視為城市功能再平衡的核心節點。簡·雅各布斯提出的“多樣性生成器”理論在這里具有高度的現實指導意義:多樣化的功能組合不僅能帶來不同時間段的活力,還能在經濟、社會和文化層面形成相互增益的循環。
這種多樣性應體現在三類功能的融合:一是高頻生活功能,如精品零售、日常餐飲、社區配套,保證商圈在日常時段的基本活力;二是稀缺性體驗功能,如高端餐飲、主題娛樂、品牌旗艦店,形成城市范圍內的吸引力;三是公共文化功能,如美術館、表演空間、公共展廳等,提供非消費型的公共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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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恩特公園的野餐表演是始于1982年的夏季戶外藝術盛會,每年在公園草坪上為公眾免費呈現24場音樂、舞蹈和戲劇演出。主辦方通過與多家文化機構合作,帶來了紐約市歌劇院的《卡門》、紐約吉他節和紐約市馬戲節等精彩內容,讓市民在野餐氛圍中享受城市藝術精華 ?網絡
國際上,香港中環在產業配置上的經驗值得借鑒。中環并非僅依賴高端零售,而是將甲級寫字樓、文化地標(如大館文物藝術館)、精致餐飲、城市步道等功能緊密融合,使得商圈在工作日、周末、白天和夜晚都具備持續的人流。類似的模式也出現在紐約布萊恩特公園周邊,白天以商務辦公為主,午后和夜間則由活動、餐飲和公共演出接管空間,實現客群與時間的全覆蓋。
對中國的老商圈而言,構建這種多樣性引擎需要在規劃層面打破用地屬性的剛性壁壘,允許商業、辦公、文化、住宿等功能在同一片區進行更靈活的布局。更重要的是,在交通組織上應當形成“站城融合”——即將軌道交通、地面公共交通與慢行系統無縫銜接,從而讓不同功能節點間的轉換成本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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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公共舞臺
老商圈的社會與文化價值再定義
對于城市規劃者而言,老商圈的更新不僅是經濟命題,更是社會與文化的命題。核心商圈是城市公共生活的高密度承載地,具備重新塑造市民公共生活方式的潛力。它的價值不僅在于創造零售額,還在于重構人與人、人與城市之間的關系。
在物質空間層面,規劃更新應兼顧歷史延續與現代適配。這意味著既要保留街巷肌理和標志性建筑的外觀記憶,又要在內部進行符合當代使用需求的結構改造。例如,將老建筑的樓板荷載、層高、采光條件優化,以滿足當代商業和文化活動的需求。巴黎瑪黑區的更新就是成功范例:保留了17-18世紀的建筑外觀,卻在內部植入了現代化的功能系統,使其既是歷史街區,也是時尚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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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黑區橫跨巴黎三、四區,以其保存完好的貴族府邸、曲折街巷和多元文化交融而聞名,匯聚了眾多獨立畫廊、設計品牌與全球美食,融合猶太、華人及先鋒藝術元素,在傳統風貌中孕育出充滿活力的獨特城市氣質?網絡
在精神文化層面,商圈應當成為城市記憶的物理載體和文化表達的舞臺。倫敦西區劇院集群的成功,除了高水平演出外,還在于它成為不同階層市民共享的文化符號。即使是不進入劇院的市民或游客,也會因街區的文化氛圍而產生歸屬感和認同感。
在社會關系層面,老商圈應當具備包容性與交互性。不同收入水平、不同興趣偏好的群體能夠在同一空間中找到適合自己的活動,這種“交叉使用”是構建社會融合的重要方式。東京代官山就是這樣的例子:高端精品店與平價咖啡館、小型書店、開放公園混合在一起,形成多元化的社交場景,讓不同人群在自然的日常生活中發生連接。
在中國的語境下,要實現這樣的社會價值重塑,除了空間和功能的重構,還需要制度與政策的支撐。例如,給予文化類業態一定的租金補貼或稅收優惠,制定公共活動的開放與安全管理規范,并通過公共交通與慢行系統的優化,讓更多人能夠便捷到達。這些都是老商圈能否真正回歸城市生活中心的關鍵保障。
結語
未來的城市競爭,不再是疆域的擴張賽跑,而是內核的生命對話。新區的生長,像少年蓬勃向外伸展的骨骼;而核心存量區的煥新,則是成年人向內探尋的精神重塑。真正決定一座城市未來質感的,不是它能蓋多少新的高樓,而是它是否能讓舊的街巷依然跳動、有溫度、有呼吸。
老商圈記載著人群匯聚的節奏,承載著公共生活的記憶。這里曾是相遇與交易的廣場,是城市精神的露天劇場。隨著時間流轉,它們或許失去光彩,沉睡在鋼筋水泥與霓虹背后,但那條深藏的脈絡并未消失,只是等待被重新喚醒。忽視它們,等于放棄城市最具辨識度的靈魂舞臺;激活它們,則是在歷史的河流上安放一枚新的渦旋,讓城市在存量時代依然可以持續涌動、不斷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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