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莞賢事
小伙伴們都知道
大文豪蘇東坡與東莞
有著諸多淵源
關于蘇東坡貶惠之時與東莞之間的故事
世人歷來有兩種不同的說法
但迄今未見全面查考之文
今天就試從三方面展開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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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是否經過、到過東莞?
清嘉慶年間彭英堂主修《東莞縣志》(以下簡稱彭志)認為:“東坡未嘗至莞。”
民國《東莞縣志》(陳伯陶等纂修,以下簡稱陳志)直言:“此誤也。”主張東坡經過莞、來過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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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反雙方的主要代表言論
下面,分析明崇禎《東莞縣志》(張二果、曾起莘著,楊寶霖點校,東莞市政府印,以下簡稱張志)記載東坡與東莞故事的幾種說法。
一是明人張二果說法
張志第591頁《七、流寓》記載:
蘇軾,字子瞻,眉山人。紹圣元年,貶惠州,道經邑,憩資福寺,方丈僧祖堂、邑人夏侯生,從之游。
居惠四年,嘗扁舟往來資福、覺華二寺間。聞靖康海市奇絕,往觀無之,祖堂曰:“此靈變也,公善文,祭之當見。”軾遂為長短詩焚之,歌詠間,即成樓臺人馬之形,絡繹不絕,復為詩紀之,付夏侯生。數十年前,人猶見其詩,并所題《夏侯氏族譜》、與夏侯氏書,皆真筆。今無存矣。此皆集中所缺載者。
其撰述留題,見于本集者,有《五百羅漢閣記》《舍利銘》《老柏再生贊》《祖堂長老真贊》。
按張志的這一記載,東坡經停過、來過東莞,有數十年前鄉人見過其詩文為證。但系一面之詞,經不起推敲,因目前留傳的東坡文集中沒有直接提到東坡首次經停東莞,沒有記載東坡寫給東莞夏侯氏的書信和題記。
查孔凡禮《蘇軾年譜》,他一路經過清遠、廣州、博羅,抵達惠州,都有詩文記載,唯找不到經過東莞縣的記載。其詩文自記哲宗紹圣元年甲戌(1094年)貶往惠州行程如下:
九月十三日,游清遠峽山寺,作《題廣州清遠峽山寺》,并作《峽山寺》詩;又作詩《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
過廣州,無明確日期,訪崇道大師何德順、晤推官程全父、游白云山蒲澗寺、滴水巖等有詩文;發廣州,登浴日亭,也有詩。
九月二十六日,至石龍鎮,駕小舟至泊頭鎮,夜宿舟上。九月二十七日,肩輿15里至羅浮山,從游者子過、巡檢史玨、寶積長老齊德、延祥長老紹沖、沖虛道士陳熙明等;
二十八日下山還舟,一路作有《題羅浮》并小記等詩文多篇。
十月二日,抵惠州城,作《十月二日初到惠州》《到惠州謝表》。
依照此行程推算,東坡應在九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從廣州坐船經珠江順流而下,轉東江逆流而上,抵達東莞,是否經停東莞,不見其詩文記錄。
二是南宋人吳幵的說法
張志第953頁吳幵《跋東坡羅漢閣碑》(南宋紹興年間)記載:
予至東莞,黎武文通為予言:僧祖堂者,先住持,未幾時謝去。東廡有二柏枯死,眾迎堂再至,柏復榮茂,人皆異之,始營閣,東至鐵林塘……獲巨木,閣遂以成,乃走惠州求記于東坡,諾之矣……祖堂歸累月,一夕,夢赤蛇吐珠白玉璧上,驚悟,曰蘇公之文成矣。即速往之,且以夢告,東坡大喜,出腦骨舍利 、璧視之。祖堂因請歸……別作《舍利塔銘》……
此文所記,大體與東坡《舍利塔銘并序》中東坡本人所述一致,較為可信。
三是明人陳璉說法
張志第954頁陳璉《重修資福禪寺碑》(明朝)記載:
寶安資福寺,宋大寶五年壬戌開山……元符三年庚辰,祖堂禪師于殿后建閣,扁曰“靈源”。祖堂至鐵灶山采木……獲巨木,閣成,極乎壯麗,乃往惠州求記于蘇文忠公子瞻,公既為之記,復以犀帶易僻支佛腦骨舍利者,薦以白璧施之,祖堂作金銀窣堵坡藏于閣上。未幾,祖堂謝去,廡下有二柏枯死,眾迎堂回,其柏復生,人皆異之。蘇文忠公有《再生柏贊》……
此文有兩處不可信,一是說元符三年庚辰,祖堂禪師于殿后建閣,閣成,乃往惠州求記于東坡,但事實上元符三年東坡不可能仍在惠州,而是遇赦北歸至廣州。
二是此文把“未幾,祖堂謝去,廡下有二柏枯死,眾迎堂回,其柏復生”一事,放在建羅漢閣、求記、請佛腦骨舍利等事之后,與東坡本人記載的時序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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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寫東莞的詩文有哪些?
分別寫于何時何地?
內中涉及故事先后順序如何
東坡寫東莞的詩文,給我們提供了東坡與東莞故事的第四個說法,即東坡本人說法。從中查清有關問題,即可搞清東坡與東莞之關系史實。
東坡寫東莞且收錄進東坡文集之中的詩文,張志第591頁和《東莞歷史文獻叢書之陳志》第513頁的“蘇軾”條下,都記載了四篇,只是其中一篇的題目不同而已。
(一)《資福寺白長老真贊》
此文題目,張志第591頁作《祖堂長老真贊》,第951頁又作《資福寺白長老真贊》,而陳志513頁也作《資福寺白長老真贊》,且指明是根據東坡文集同文用此題目。可見三書四處當中,有三處用《資福寺白長老真贊》,按從眾不從寡原則,當以此題為準。
現細讀原文,其中第二句為:“是資福,白老子。身如空,我如爾。”此處點到主人公,考慮題目與內容之間呼應關系,則此文寫作對象應是“白長老”,而不是“祖堂長老”,題目用《資福寺白長老真贊》才是正確的。
白長老是何人,無從考證。推測紹圣元年(1094年)蘇東坡第一次路過東莞,憩于資福寺之時,寺廟住持正是白長老,因得到其熱情接待,乃作此文相酬。此為東坡第一次寫及東莞。
東坡路過東莞,為何憩于資福寺,而不住官方設在東莞的驛店?其時東坡一行有幼子過、妾王朝云、二老婢、二老兵(保安兼男仆)等7人。東坡仍是官員,他們一行前往貶住地的路上,當然有權住官方驛店。只是,歷來形成的習慣是,平時有職有權的官員過境住驛店,當地官員會免費接待吃住,甚至送錢送物,而此時受貶的東坡一行再住驛店,當地官員懾于“黨禍”牽連,既不敢按舊習慣出面接待,又不好按政府規定收費接待,兩頭為難。東坡先生何等聰明,如果住驛店,不僅給當地官員出了難題,還給自己出了難題:照規定繳納食宿費吧,自己囊中羞澀;不交吧,又增添新罪證。加上他本來就喜歡訪寺參禪,盛名遠播于僧界,高僧名僧朋友眾多,所以一路上多選擇在佛寺中食宿休憩了。他路過清遠、廣州等地寫下的詩文,足可證明此論。
(二)《老柏再生贊》
文中有“今聞此柏,熾然常說”,表明是聽說此柏而非親見此柏所寫文章,由此推測寫作地點不在東莞。
推測祖堂在第一次去惠州求文之時自己講述奇趣故事之后,引發東坡興趣而寫成此文。此為東坡第二次寫及東莞。
(三)《舍利塔銘并序》
張志第948頁抄錄了《舍利塔銘并序》全文,序文中有:
予在惠州,或示予以古舍利……適有東莞資福長老祖堂來惠州,見而請之,曰:“吾方建五百羅漢閣,壯麗甲于南海,舍利當棲我閣上。”……堂喜,遂并璧持去……銘曰……
據此可知,此文是東坡在惠州、祖堂來請舍利之時所寫,內容是紀念多方共襄盛事。
具體寫作時間,推測不在紹圣元年和紹圣四年,因這兩年東坡在惠州都僅三四個月時間,可能在紹圣二年或三年。此為東坡第三次寫及東莞。
(四)《資福寺羅漢閣記》
張志第949頁記下了《資福寺羅漢閣記》全文。文中有:
……堂以是故,創作五百,大阿羅漢,嚴凈寶閣。涌地千柱,浮空三成,壯麗之極,實冠南越。東坡居士,見聞隨喜,而說偈言……元符三年十月望蘇軾記
此為四篇當中唯一由作者準確標注了寫作時間的,而且是四篇當中唯一有碑拓(殘片)留傳至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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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符三年十月十五日,正是蘇軾遇赦從海南北歸,經停廣州之時。在廣州,蘇軾兩房兒孫齊聚,多方慶賀,連日宴飲,停留較久。
又,前述《舍利塔銘并序》之序中有言,祖堂赴惠州見東坡,自言“吾方建五百羅漢閣”,即“我正在建設五百羅漢閣”。按常理,二三年之后可建成。當東坡從海南北歸至廣州之時,祖堂高興前往廣州會見老友并報告閣成,求取文章,雙方敘談甚歡,東坡乃于元符三年十月寫《資福寺羅漢閣記》。此為東坡第四次寫及東莞。
基于以上史料,綜合分析如下:
01
東坡與東莞故事的四種說法中,都只有祖堂長老與貶惠州、過廣州期間的東坡相互交往故事,而沒有白長老與東坡交往之故事,白長老其人不可考。白長老不可能與祖堂同時任資福寺長老,要么在祖堂之后,要么在祖堂之前。如在祖堂之后,則元符三年十月之后東坡已經北歸,不可能再有機會為資福寺新長老寫詩文,是故此假設可排除。那么,東坡寫《資福寺白長老真贊》可推測的情形是:資福寺在東坡貶往惠州之年,本由祖堂住持,未幾謝職離開,白長老接任,適值東坡貶惠州路過,便熱情接待,東坡素有訪寺談禪之雅趣,即寫《資福寺白長老真贊》相贈,此詩可證明東坡確實路過東莞。后因東廡有二柏枯死,眾僧迎祖堂回寺住持,柏復榮茂,他威望更隆,獲施更多,乃有建閣、惠州求文、東莞夜夢、惠州取文并請舍利、三年后廣州重逢再求文等等與東坡交往故事,但當今并無詩文史料證明東坡專門來過東莞。
02
《資福寺羅漢閣記》有作者準確標注的寫作時間,由此可推測出準確的寫作地點,加上網絡留傳有東坡手書此文的碑拓殘片,故可以說此文是研究東坡與東莞故事最權威可靠的資料之一。
細讀《資福寺羅漢閣記》,前面有記云:
東莞古邑,資福禪寺,有老比丘,祖堂其名,未嘗戒也,而律自嚴,未嘗求也,而人自施……堂以是故,創作五百,大阿羅漢,嚴凈寶閣……
末段詩有云:“眾心回春柏再榮,鐵林東來閣乃成。寶骨未到先通靈,赤蛇白璧珠夜明。”
東坡在此兩段詩文中,記述了自己在廣州寫作《羅漢閣記》之前,聽聞祖堂建閣歷經四件趣事,且其先后順序是:先有柏枯再榮眾望所歸,后有鐵林東來,再有夜夢赤蛇白璧,又有取詩文請舍利,最后建成閣藏舍利。
再參考南宋吳幵所記故事,文中提及祖堂先去惠州約請東坡寫詩文,后過了一個月左右夜夢吉象,悟覺文成,乃再往惠州取詩文,并請舍利。
所以說,祖堂為羅漢閣事至少兩次往惠州見東坡。可推測在第一次往惠州時講述了自己去而復歸柏枯再榮和鐵林東來等故事,表明自己眾望所歸,贏得僧、人、神各方支持,有錢有物,正在建設羅漢閣,需要名人名文相配,東坡乃為之先寫《老柏再生贊》送他。過了一個多月,祖堂第二次往惠州見東坡,講了夜夢吉象事,正好碰上東坡欲捐舍利,乃順勢求請舍利,東坡高興寫成《舍利塔銘并序》相贈。
二三年后閣成,又往廣州重見東坡求詩文,東坡便寫了《資福寺羅漢閣記》。
如此可再次確證,前述東坡寫東莞四篇詩文的時間順序和地點是可信的。
03
查2015年吳定球《新編東坡寓惠集》,東坡在惠州住了940天,寫下的詩、文、詞、信、書畫等587件,其中至少有三件證明他路過東莞境:
一是《資福寺白長老真贊》寫于東莞。
二是紹圣元年九月二十六日曾泊泊頭鎮,再坐肩輿上羅浮山。陳志說北宋時“泊頭鎮亦莞地”,今屬博羅縣。
三是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二十日東江船上致知廣州王古書信,其惠州貶海南的行程路線是:沿東江自惠州、經東莞、至廣州,再從廣州沿西江往雷州、赴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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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謫惠四年
何事不言及東莞縣令?
東坡貶惠州,同僚多畏黨禍牽連及身,不敢與之交往。蘇過《斜川集》卷六《書漳南李安正防御碑陰》云:
“紹圣初,先君子謫羅浮。是時法令峻急,州縣望風指,不敢與遷客游……”
東坡其時交往的多是山僧平民,但也有數位地方官員,待軾甚厚,或攜酒唱和,或送藥贈物,或書信往來,得以經東坡文字記錄傳世。如,紹圣二年(1095)一月十三日東坡《跋東皋子傳》記:
“南雄、廣、循、惠、梅五州太守,間復以酒遺予。”
查東坡詩文所記,主要有廣南東路提點刑獄程正輔、兩任廣州知州章質夫、王古,兩任惠州知州詹范、方子容,循州太守周彥質,梅州太守譚文,博羅縣令林抃,龍川令翟東玉,興寧令歐陽叔,程鄉令侯晉叔,歸善簿譚汲等與之友善,甚至蒼梧太守繞道訪坡公留十日,獨不見提及與之距離更近的東莞縣令。這便讓讀者尤其是東莞讀者不得不生出疑問:“東坡四年惠州住,何事不言及莞令?”
查張志第379頁“知縣”一欄記載:
方子容,元豐九年九月任。
李巖,元祐三年任。
陳時,元祐六年九月任。
朱行中,元祐八年四月任。
林景行,紹圣四年正月任。
吳士彥,建中靖國元年十二月任。
……
東坡在紹圣元年(1094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在紹圣四年(1097年)四月十九日離惠州,同期東莞在職縣令主要是朱行中,他元祐八年(1093年)四月任,當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親政,次年改紹圣元年(1094年),任期以三年左右計,應到紹圣四年正月林景行接任。林接任三個多月,東坡離開惠州,他沒多少時間與東坡相熟來往。
朱行中縣令,生平資料缺失,無從查考,大概既不像東莞縣令李巖有突出政績可寫,又不像東莞縣令方子容有詩文雅好可傳,更無高尚品德可立,推測就是一個趨炎附勢,或者膽小如鼠的平庸官員,不愿或不敢與近在鄰縣的貶官東坡接觸,也就無緣借東坡之如椽大筆留名青史了。
反倒是東莞資福寺僧人祖堂,不畏權勢,只敬人格,偏愛詩書,赤誠相交,接近東坡,溫暖東坡,依靠東坡,揚名萬世。
兩相比較,豈不可悲!豈不可惜!豈不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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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
總而言之,從現有史料來看,東坡曾經路過東莞,有其文集中的《資福寺白長老真贊》等作證;東坡寓惠四年,沒有詩文證明其專門來過東莞;前往惠州與東坡交往的東莞人,主要是祖堂長老,另外可能有夏侯生等,但沒有時任東莞縣令。
【主要參考書目】
崇禎《東莞縣志》(張二果、曾起莘著,楊寶霖點校),東莞市政府印;
民國《東莞縣志》(陳伯陶等纂修,以下簡稱陳志),見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東莞市莞城圖書館編《東莞歷史文獻叢書》第二十二至二十三冊,南方出版傳媒、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新編東坡寓惠集》,吳定球編,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
《蘇軾年譜》,孔凡禮著,中華書局出版,2005年;
《蘇東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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