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無聞先生的金石學研究

作者丨邱世鴻（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藝術(shù)學院教授、碩導，南航書畫研究所所長，西泠印社社員）

注：《徐無聞先生的金石學研究》是大印學（4）——金石學史與篆刻學入選論文，刊于《東方藝術(shù)》雜志11月版。

提要：本文對學者、藝術(shù)家徐無聞先生金石學研究作了梳理。徐無聞先生從小受到高人易均室等指導而攻金石學，為“早熟”型的學者，起點甚高，成果斐然，著述甚豐。涉及面相當廣泛而又有獨特的治學方法，將學術(shù)研究與藝術(shù)實踐結(jié)合起來，在考證、鑒賞、評價等方面取得突出的成就。尤其在書法、篆刻理論方面，金石學起到了極大的支撐作用，也為后世提供了一種治學方法?！靶鞜o聞精神”在金石學研究中不可或缺，更需要弘揚光大，激勵后學。

關(guān)鍵詞：早熟型學者、著述豐富、博雅、金石學、徐無聞精神

Mr. Xu Wunwen's research on epigraphy

By Qiu Shihong

Abstract：This article provides a review of Mr. Xu Wuwen's research in epigraphy and numismatics. Mr. Xu Wuwen was a precocious scholar who was guided by masters such as Yi Junshi since his childhood and devoted himself to the study of epigraphy and numismatics. He started at a very high level and achieved remarkable results with a large number of publications. His research covered a wide range of areas and he had a unique approach to scholarship, integrating academic research with artistic practice, and made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in areas such as verification, appreciation, and evaluation.Especially in the theories of calligraphy and seal engraving, epigraphy and numismatics played a significant supporting role and provided a method of scholarship for future generations. The "Xu Wuwen spirit" is indispensable in the study of epigraphy and numismatics and needs to be carried forward and promoted to inspire future scholars.

Keywords:Precocious scholar；Rich in writings；Erudite and refined；Epigraphy；The Spirit of Xu Wuwen

一、總論：徐無聞金石學上的高起點

徐無聞（1931——1993）與金石學關(guān)系密切，是其學術(shù)與藝術(shù)生涯的重要組成部分。

從師承淵源看，徐無聞自幼受父親、金石書畫家徐壽教導，接觸并研習金石書畫，為其金石學基礎(chǔ)奠定了根基。15歲起師從潛江易均室（忠箓、稆園）等前輩，易氏豐富的藏印、藏書及金石收藏，被沙孟?！渡炒逵≡挕贩Q譽為“世間不可無易均室”！在易均室、周菊吾等老師的誘導下，進一步推動其金石學素養(yǎng)的迅速積累。學習詩詞、篆刻、文學等諸多知識，尤其是鑒定書畫、收藏、古玩、拓片等方面的啟蒙，都離不開易均室的悉心指導，而且在1948年易均室致信徐無聞（嘉齡）時就教導說：
治金文甲骨，仆所獲專在文字六書中。明其文由意生，意由事起。太古之事物，皆出自然之演進，與科學正合。逮后世變遷而轉(zhuǎn)昧其初意。今細繹其初意而精詣之，究其例法，則世間無不可解說之文字。若能更多讀三代古籍，以相發(fā)明，斯痛快不可言喻。于此乃嘆發(fā)掘之功，遠不及文字本書之可貴矣。至其例則不可縷指，容當晤語。[1]

這更是對17歲的徐無聞的金石學啟蒙！從文字入手，探索本意，有所發(fā)明而后已。其中的細節(jié)，可看易均室選拓、徐無聞類次的《錦里篆刻征存》、徐無聞所整理出版的《易均室藏印》、徐立陳龍海整理出版的《易均室書札》等。1952年易均室致信林山腴說到：

益生（徐壽）有令子曰永年（徐無聞），年僅弱冠，其好學天性勝流輩，其藝事于錦里將來不能不讓此人出一頭地矣。[2]

易翁對21歲的徐無聞（嘉軨、嘉齡、永年）致“好學天性”的夸贊，并非無由。從徐無聞20歲左右的《守墨堂讀書筆記》等資料來看，苦都博覽，手拓題跋等習慣早就異于同儕。易先生的雅量學歐陽修之于東坡“讓他出一頭地”，并讓17歲的徐無聞作《論畫絕句》之序。1953年易均室致信徐壽（無聞之父）時又說到：

永年昨送牙印至，足見精意奏刀，后起之秀，成都實無二人。凡文章、藝術(shù)皆須卓識，錦里篆刻向不出夔、劍而關(guān)，永年則以友天下之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矣，此豈可毋稱道耶？題款四行，錯落得漢人摩崖法。此種唯陳種榆獨步一代，今且骎骎欲度驊騮矣。[3]

這里對徐無聞的篆刻及其理論研究相當贊賞并對篆刻之邊款極為贊賞，并且預言徐無聞是“開川西風氣”之人，三十年之后果然驗證斯言之準確。

圖1：徐無聞印“龍集成辰”及邊款

圖2：徐無聞印“老子其猶龍邪”及邊款

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徐無聞“博通訓詁及金石文字之學”，于古文字考辨造詣尤邃，是當代金石學領(lǐng)域的行家里手。他在文字學、碑帖考證等與金石學緊密相關(guān)的領(lǐng)域均有深厚積累，被稱為“全能型”學者，代表了學者型書家的典型形象。

在學術(shù)成果上，徐無聞的研究深度與廣度體現(xiàn)于多部重要著作。他曾擔任《漢語大字典》編委，并擔任字形組組長，主持《漢語古文字字形表》編寫，主編《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甲金篆隸大字典》《殷墟甲骨書法選》等，校理楊守敬纂輯的《寰宇貞石圖》等，指導研究生黃任重《重刻重綴石鼓文》等，并對泰山刻石進行了專題研究，這些成果均是金石學研究的重要文獻，為古文字與金石學的傳承及現(xiàn)代研究提供了關(guān)鍵資料?？梢詤⒖嘉奈锍霭嫔绯霭娴摹缎鞜o聞?wù)撐募贰缎鞜o聞藏金石集拓》《與古為新——蜀中四家收藏徐無聞作品》《徐無聞批準唐人萬首絕句》等著作。

此外，其書法、篆刻藝術(shù)亦與金石學相輔相成。他精于篆法，上溯甲骨金文，所作篆書法度謹嚴；篆刻則“植根在篆籀”，以金石文字為根基，追求“立意不徇俗，風規(guī)自可高”的藝術(shù)境界，將金石學修養(yǎng)融入創(chuàng)作實踐，形成端穆勁健、精淳清雅的獨特風格。徐無聞利用自己書法、篆刻、繪畫、詩詞等的長項，從小（早熟型）就對“黑老虎”拓片非常感興趣喜歡題跋，最早可見者15歲題磚銘、銅引等。凡錢幣、鏡銘、磚銘、磚紋、青銅器銘、硯銘、碑刻等，無不親自錘拓，并與豪友互換，各富收藏。此刻見《徐無聞書法集》《徐無聞作品民間收藏集》《玉局村舍印存》等。

圖3：徐無聞跋漢鏡拓

圖4：徐無聞跋《漢宴飲圖》磚拓

2020年《大學書法》專題“時代名師——徐無聞”，數(shù)位弟子對徐無聞的學術(shù)、藝術(shù)、教育等方面作了全面的介紹和評價。

2023年《西泠藝叢》“徐無聞書法篆刻研究”專題，部分弟子和再傳弟子對徐無聞的書法、篆刻創(chuàng)新作了重新研究和評價，全面展示出徐無聞書法篆刻方面的精深造詣。

2023-2024年在成都婢家美術(shù)館連續(xù)舉辦“行云流水——徐無聞師生筆墨藝術(shù)展”、“造極——沈尹默、謝無量、徐無聞書法藝術(shù)展”，社會影響巨大。

2024年在清華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舉辦“鐵筆丹華——謝磊明、方介堪、徐無聞篆刻藝術(shù)展”，展出篆刻、金石文物數(shù)十件，引人注目，影響深遠。

2025年8月將在清華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舉辦“燕蜀交誼--啟功、徐無聞學術(shù)、藝術(shù)特展”，必然使學術(shù)界、藝術(shù)界和教育界、收藏界大開眼界，帶來更新的審美感受。

綜上，徐無聞在金石學領(lǐng)域的師承、研究及藝術(shù)實踐，使他的學術(shù)觸角更為寬廣，理論研究獲得長足進步。因其綜合影響，使其成為20世紀巴蜀文化及中國金石學界的重要代表人物。2024年拙文《徐無聞金石題跋研究》刊發(fā)于《西泠藝叢》，篇幅較長，有著詳細介紹和評價，茲不贅述。

二、分論：徐無聞先生涉及金石學的著作

這里主要介紹和評價的徐無聞與金石學有關(guān)的著作，言簡意賅，為研究的學人提供一些有益的資料。徐無聞先生涉及金石學方面的著作及其理論如下：

1.主編《甲金篆隸大字典》：此書曾獲得四川社科獎。徐無聞先生主張收集最新出土文字，認為：“研究文字學，不論是理論的探討，還是文字的考釋，都需要以整理字形資料，編纂工具書為基礎(chǔ)”，并在序中說明：“本書收列的字形，就時代而言，從殷代到西晉，大約一千五百年；就字體而言，從甲骨文到隸書，基本反映了現(xiàn)代漢字以前的演變過程；就取材而言，新資料將近一半。全書共收字頭六千九百三十個，形體四萬零五百二十七個，與同類型的書相比，算是很豐富的了?！盵4]由此可見其文字選編的價值。這里特別說明，這部著作最早收入中山王篆，直接注名為“中山篆”，不像當時的字典把中山篆標明為“金文”。這是頗為正確的界定。徐無聞先生認為篆書應(yīng)該分為大篆、中山篆、小篆三類方為合理，并在臨寫后評價為“精勁奇麗”。

2.主持《漢語大字典》書法字形：在文字下面配上書法甲骨文、金文、小篆、隸書等書法演變字體，獨具一格，豐富了中國文字之美。徐先生既為《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委員，又擔任字形組組長?！稘h字大字典》是漢字楷書單字的匯編，共計收列單字五萬六千左右。它注重形音義的密切配合，盡可能歷史地、正確地反映漢字形音義的發(fā)展：“在字形方面，于楷書單字條下收列了能夠反映形體演變關(guān)系的、有代表性的甲骨文、金文、小篆和隸書形體，并簡要說明其結(jié)構(gòu)的演變?！盵5]徐無聞先生為編輯字形收羅不遺余力，最后單獨編輯出版《秦漢篆隸字形表》。徐無聞曾手書《五體書法千字文》，惜未曾刊發(fā)。

3.選編《殷墟甲骨書法選》：這是與學生黃任重合編的工具書。徐先生認為：“我堅信在殷墟甲骨文以前，在夏朝或盤庚遷殷以前已經(jīng)有文字，總有一天會有出土遺物證明”，并說：“近世篆刻家中有人刻單刀邊款，也是如此刻法，乃矜為獨得之秘，不知三千多年前古人已先為之?？傊?，甲骨聞的寫刻，在技法上都給我們有益的啟發(fā)和借鑒。”[6]徐先生認為甲骨文書法已經(jīng)是成熟的藝術(shù)，啟發(fā)了書法、篆刻之創(chuàng)作，并相信更早的文字會出土。其后的甲骨文集聯(lián)數(shù)十副，既收集前賢所撰，又有自撰，頗利于后學。也可以看出徐先生“學以致用”的思想，將學術(shù)研究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機的結(jié)合起來，互相升華，互相提高。其集聯(lián)有“通舊學不懈晨夕，啟新知多有見聞”“考古多觀商彝周鼎，出游盡歷名山大川”“唐宋高文可傳舊學，商周古史更獲新知”[7]等，可視為其治金石之學的旨趣。

圖5：徐無聞跋古劍拓

圖6：徐無聞跋《漢弋射圖》磚拓

4.《徐無聞藏金石集拓》：這是從徐無聞父親徐壽（鴻冥翁、益生公）先生開始收藏，節(jié)衣縮食，代代積累，先后集合了舅父崔之雄謙益堂、姨父張成孝世留堂以及唐鴻昌怡蘭堂、易均室靜偶軒等諸家藏品而得的拓片，少數(shù)為與同道如林乾良、丁季和等交換藏品而得，最早叫《歌商頌室集蛻》。其中所藏分為五類：（1）青銅器銘文及雜件拓；（2）青銅鏡拓；（3）磚拓及碑刻；（4）漢畫像磚拓；（5）瓦當拓片。多數(shù)都蓋有收藏印，一方至多方。

而部分多為徐壽、易均室、徐無聞先生題跋。徐無聞題跋明顯收到二老得影響，尤其室易先生的題記和跋文，從內(nèi)容到形式皆影響了徐先生，晚年徐先生的題跋更為豐富、細致和高遠，將文史、考古、詩詞、書畫、篆刻、美學等知識融貫其中，詩書畫印融合其中，生動活潑，富有美感，自有“出藍”之譽。徐先生喜歡借拓，不分晝夜，務(wù)求精美，批注相關(guān)信息，這種習慣，最后為校理《寰宇貞石圖》作了鋪墊。徐立序中說：“父親的跋語很精彩，集考證、斷代、歸類、人物介紹于一體。加之絕美的書法，細讀跋文，泥會感到一個學者踏實的治學方法和豐富細膩的內(nèi)心世界”[8]。

5.《錦里篆刻征存》：此書是易均室先生選拓，徐無聞先生類次的篆刻集。書中叢古銅印開始，直到徐無聞篆刻為止。這是一部塵封了近半個世紀的印譜。1967，1968兩年間，徐無聞避世亂回家住的時間較長，遂將各家藏品借回家中，鈐蓋、椎拓，聚沙成丘，經(jīng)過精心編次，大致依據(jù)時代先后，向讀者展示了近現(xiàn)代成都印壇名家多姿多彩的畫卷。徐立先生特別提到：“而以印學研究聞名全國的易均室，在品鑒作品、理論研究、獎掖后勁，推動成都篆刻發(fā)展等方面居功甚偉”。[9]徐無聞在1984年8月也在后記題曰：“去歲迄今兩度自渝歸里，存居多暇，樂事氈墨，先后假拓古今印近三百鈕，成《稆園印鯖》《執(zhí)闇印存》《拜石軒印軒》各三部。復掇拾零三剩余之印而成此冊。憂患頻經(jīng)，驚魂甫定，乃專意雕蟲而無坐費白日之悲，亦可慨已。戊申歲閏七月既望，將東去字水。守墨居記。”[10]

6.《易均室藏印》：易均室先生為考古、收藏大家，于詩詞創(chuàng)作與研究、金石考證、文物典籍審定、書畫篆刻研究等無所不精，尤其與篆刻家的交往甚密，唱和往來，品鑒激勵，都與一般學者不同。徐無聞先生在《紀念易均室先生》文中就說他：“實為印家之伯樂，海內(nèi)名家都樂于為他奏技”。傅舟在《<易均室藏印>的文化藝術(shù)價值》重說：“《藏印》所收印章內(nèi)容豐富全面，分為兩大部分，一是歷代官私璽印，一百五十余方；二是近現(xiàn)代名家治印，一百三十余方。歷代官私璽印幾乎涉及整個篆刻藝術(shù)發(fā)展史上的印章樣式，如秦漢古璽，漢官印、私印，漢魏將軍章，漢吉語印，唐宋官印，唐代書院印、藏書印，金元官印，元押，明清文人流派印，清代官印等，其間有文三橋、何雪漁、程垢區(qū)、丁敬身、陳曼生、趙次賢等等各印派代表印家之作。近現(xiàn)代名家治印收羅了晚清民國至現(xiàn)當代許多名家巨擘之作，如趙叔孺、褚德彝、王福廠、章勤生、李璽齋、唐醉石、方介堪、徐益生、周菊吾、蔣峻齋、黃笑蕓等?！盵11]這本藏印集之珍貴資料，足以彌補篆刻史之殘闕，值得研究。

7.《徐無聞?wù)撐募罚哼@是徐先生的學術(shù)論集。收錄了比較有代表性的論文多篇，涉及到金石學的論文如《<東坡選集>序》《成都西樓蘇帖》《跋鮑廷博手校張奕樞本<白石道人歌曲>》《秦嶧山刻石、泰山刻石考辨》《小篆魏戰(zhàn)國文字說》《現(xiàn)存秦漢魏晉篆隸石刻表》《<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前言》《<寰宇貞石圖>淺說》《<激素飛清閣評碑記、評帖記>序》《<殷墟甲骨書法選>序》《<甲金篆隸大字典>序言》《篆隸書法簡論》《褚遂良書法試論》《<顏真卿書竹山連句>辨?zhèn)巍贰蛾P(guān)于宋代書法史的研究》《記北碚圖書館藏王鐸行書卷》《書學、印學隨札》及附錄《韻語·聯(lián)語輯存》等，鐸有創(chuàng)見，新意迭出，具備考證、辨?zhèn)巍㈣b賞、評價等多種功夫，顯示出一代學者型藝術(shù)家之心力所聚，至今讀來仍然感覺如沐春風。

8.《與古為新--蜀中四家收藏徐無聞作品集》：這本書從四川民間收藏的蓬溪段氏、大邑劉氏、陵州曹氏、成都徐氏四家收藏的徐無聞作品，包括詩詞、書法、繪畫、篆刻、題跋、手札、題字、手稿等多方面，來展示徐無聞立體而全面的藝術(shù)、學術(shù)形象，彌補了《徐無聞書法集》《徐無聞印存》等專業(yè)著作中的不足。尤其是信札、手稿、題跋等非正式作品，包含的信息量極大。如第一幅隸書《跋易忠箓<論畫絕句>》，剛剛17歲的徐無聞（嘉齡、嘉軨）就提出了“藝術(shù)考古雅韻之囿。歷代士林品詣以征，顧或?qū)溻?，或自儕駔儈。風會之窳，誰實為之？”“因思士君子品詣為上，學問次之。此論畫絕句所示，多流略鑒別之要。其品詣之超，評泊之雅，浣讀一過，顧尚有絲毫嗇吝存留胸臆，只令世間余子瞠目失色已耳。”[12]這樣的少年老成，估計許多大學教授都得服氣。而涉及金石題跋的有《隸書題名召尊銘文并行書釋文及跋》（硃砂題跋，年代不詳細）《行書跋唐韻中郡夫人阿那氏墓志并篆蓋》（1990）《篆書題名唐秦王鏡并摹銘文及行書跋》（1991）《篆書題名黃庭堅彭水留題并行書跋》（1992）《摹補謝鯤墓志并行書跋》等，并為收入《徐無文藏金石集拓》，為晚年之精品。同時請參看《民間藏徐無聞作品集》，其中也有許多關(guān)于金石題跋的內(nèi)容。

9.徐無聞校理《寰宇貞石圖》：這本學術(shù)集子積累徐先生數(shù)十年之功，方睹厥成。清代楊守敬纂輯的體例，因為時代局限并未實現(xiàn)圖版、考證、說明、鑒賞、評價的一體化，甚至沒有序跋和必要的說明，常常被忽略其學術(shù)價值。而經(jīng)過徐無聞先生的重新審視何考察，充分肯定其價值，并完善是書。徐無聞先生認為：“清朝末年，著名的學者、書家楊守敬選編的《寰宇貞石圖》，至今仍是研究古代碑刻很有用的圖錄。盡管這部書有些缺憾，但其價值是不可磨滅的”；“由于楊氏既是學者，又是書家，故能對碑刻有全面的認識和研究，把學術(shù)的考證與書法的品評結(jié)合起來”；“楊氏的選目，反映了清代金石學和書學風尚的演變”；“從這樣的有刪有增中我們可以領(lǐng)會到楊氏的編選精神，并非抱殘守缺，唯古是崇，而是去蕪存精，以約馭博，選拔內(nèi)容比較完整，文獻價值高，而又足以顯示文字與書法演進軌跡的碑刻。正因為如此，《寰宇貞石圖》至今仍不失為治文史、藝術(shù)者所需的一種重要參考書，有整理出版的必要。”[13]在這些眾多的拓片圖版上，各種題記記載了各個時期的批注痕跡，顯示出徐無聞先生的細致、嚴謹和認真精神，體現(xiàn)了真正的學者風范。

10.《二十世紀四川書法名家研究叢書·徐無聞》：此冊為四川省政府批準出版的四川書法名家研究叢書，同期有謝無量卷、劉孟伉卷等，著作文獻，圖片與文字都超越于一般作品集。在收集資料，配搭圖版，體系羅列方面最為完備?！傲η笕嬲故九c系統(tǒng)研究作者的書法篆刻藝術(shù)、學術(shù)成就”；“既考慮作品藝術(shù)價值，又考慮作者藝術(shù)、學術(shù)發(fā)展的階段性?！盵14]此書可貴之處在于收入徐無聞許多題跋、手稿、手拓及跋、印石印款、批注等，從15歲的《墨池銘》到63歲的篆書作品，立體展示了徐無聞先生一生的藝術(shù)成就。如其中《手拓并跋神爵四年泉范》《手拓并跋陳師曾畫墨盒》《手拓并跋漢建初五年磚》《手拓并跋千秋萬歲瓦當拓片》《手拓并跋大富貴瓦當》《跋漢皇女殘石初拓》《手拓并跋明人制壽山石硯山》《手拓并跋明人竹刻松蔭高逸圖》《手拓并跋長樂無極瓦當拓片》等，可以彌補《徐無聞藏金石集拓》之不足。

徐無聞先生的金石學研究資料分散在各類著作中，需要我們整理和梳理。徐先生從小就對“黑老虎”的拓片感興趣，存在著“早熟”的特征，尤其在高人指點下又有長足的進步。

近年所出《方介看藏吉金拓片集》三冊，居然看到不少易均室、徐無聞所寄贈的拓片，如徐無聞朱砂題跋的“富貴”磚拓片，其上題跋曰：“忠縣城西二里大江之濱，有白公祠，其地即樂天詩中之龍昌寺也。祠后之山，據(jù)清道光中纂修《忠州志》云，即古巴臺也。庚戌歲十月，余來寄居忠縣，偶登巴臺于荒草中拾此殘甓，字畫精勁，實東京遺制?？椭铱h三年，得此亦足自喜矣。拓寄介老一笑。永年記，癸丑歲五月朔日”。[15]此乃1973年夏天徐先生在四川忠縣城郊拾得漢“富貴”磚，精拓后寄贈方老。后又見其師兄丁季和（鶴）拓并跋“富貴”磚再贈方老。跋記曰：“辛亥歲西南師院遷忠州，徐無聞學長拾此殘甓于白香山舊祠。又四年秋以奉方介丈清賞，囑為氈墨，先寄溫州呈鑒正。晚學丁鶴記?！逼渌忠娨拙翌}跋的《平都璽》《漢上太守虎符》《虎式玏》《三國吳嘉禾四年鏡》《三國吳神鳳元年墓莂》等，可以看出徐無聞先生的題跋習慣受到易先生的影響，早年多所模仿，但中年后在款式、字體、位置等方面都有自己的審美選擇，隨機而為，恰到好處，確是需要長期磨練而成的。

三、綜論：徐無聞與金石學研究特點

徐無聞先生以其全面而深刻的學術(shù)研究及藝術(shù)實踐，對金石學研究和探索提供了又價值的思考，尤其對我們的汲古潤今大有裨益。徐無聞一生的努力都在致力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向著學者型藝術(shù)家轉(zhuǎn)換，反對單一的學術(shù)研究和單一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而是希望互相貫通，藝道一體。

1、學術(shù)研究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相結(jié)合

當前，我國書法研究生培養(yǎng)模式主要分為學術(shù)型和專業(yè)型兩類，前者偏重理論基礎(chǔ)， 后者偏重技法實踐能力，主要是師范大學與美術(shù)學院的對比。而西南師范大學注重文化性、學術(shù)性與藝術(shù)性的結(jié)合、全面發(fā)展“復合型人才”的特定尤其明顯，也是徐無聞自身所具備的特點，帶動了整個西南學術(shù)風氣與藝術(shù)追求的整體審美取向。徐無聞先生在對待楊守敬《評碑記》《評帖記》的態(tài)度是，敏銳的認識到楊氏的學術(shù)貢獻，一是楊氏就碑帖逐件論述，但常常聯(lián)系不同時代的碑帖比較分析；二是楊氏對前人論書成果的態(tài)度很正確；三是 楊氏品評書法藝術(shù)亦與學術(shù)考據(jù)相結(jié)合，華實相輔，信而有征。他的評述方式不拘一格，從所評碑帖的具體情況出發(fā)，有時論文字的演變，如評《祀三公山碑》，后附《隸 書辨》；有時涉及史地的考證，如評《居攝墳壇刻石二種》。至于鑒真辨?zhèn)?，偽勵更多。楊氏評《陳德殘碑》，否定了褚千峰偽造的舊說，肯定此碑是真漢碑。[16]

徐先生在整個學術(shù)界和藝術(shù)界忽略甚至輕視楊守敬的學術(shù)成就和藝術(shù)評論之際，獨辟蹊徑，以學者和藝術(shù)家的睿智充分挖掘出楊氏的獨特貢獻，肯定其治學態(tài)度和方法，對后人有相當?shù)慕桃妗摹对u碑記》《評帖記》到《學書邇言》，楊氏所建樹的業(yè)績，在近代都是很顯著的。[17]為此，徐無聞的治學、游藝態(tài)度和方法更沿著楊氏所開創(chuàng)的路子前進，成果更多。如通過對戰(zhàn)國時期秦國《商鞅方升》《秦杜虎符》《詛楚文》《高奴權(quán)》《新郪虎符》銘文以及羽陽公瓦當三種《羽陽臨渭》《羽陽萬歲》《羽陽千歲》的考察中，認識到秦國文字的“真面目”——已經(jīng)是“很精美的小篆寫法”。他得出結(jié)論：

以上六種器物的銘文已很足以證明小篆是戰(zhàn)國時期秦國正式通行的字體，結(jié)構(gòu)的規(guī)范化，筆形的線條化，都與秦漢以下傳世的小篆相同。這種較古形體的遺留，是不可能因一道行政命令就可徹底清除的。意音文字的漢字形體的演變是漸進的，舊形體的消失，新形體的通用，都必須有相當?shù)臅r間，才能夠約定俗成。[18]

徐先生在考察“籀文和小篆的關(guān)系”，“歷史文獻的檢討”后果斷的提出“小篆為戰(zhàn)國文字說”，令人信服。最后他認為辨明此論的意義在于：一正確認識漢字演變的歷史；二正確地鑒定一些有關(guān)的傳世的或出土的古文字資料；三是正確認識《說文解字》的價值。由此可見，研究金石學對于文字學、書法學都是意義深遠的。

2、強調(diào)治學“長期積累如老窖”

徐無聞先生培養(yǎng)書法研究生的目標，也成為他重要的教育思想，也就是要求培養(yǎng)復合型人才，兩手都要硬，如北宋東坡所謂：“有道有藝”、南宋劉克莊所謂“藝不習不工”。技道雙進是最終目標。徐先生提倡的“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藝術(shù)觀，同時強調(diào)“創(chuàng)新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徐先生題謝無量自書詩卷中有“世人苦被虛名誤，筆不生風畫虎難”之句，已經(jīng)為書壇之激進思潮敲響了警鐘。徐無聞強調(diào)“字外功夫”: 我國獨有的書法篆刻，是在幾千年整個文化歷史環(huán)境中釀成的，猶如瀘州特曲必出于陳年老窖。要學這各種，必須長期積累。否則，最后只能成個寫匠[19]。如能修養(yǎng)全面自然氣質(zhì)不凡，金石學的陶冶自然更佳。徐先生主張全面修養(yǎng)，不僅多種藝術(shù)形式都要嘗試，而且更需要在理論修養(yǎng)方面加強。何麗在《徐無聞先生的治學》總結(jié)了徐先生的治學特點：

第一，少年力學暮齒勤修的學習態(tài)度。

第二，善于從各類文獻中獲取新知的開放態(tài)度。

第三，無證不信、審慎有加的治學精神。第四，誠敬明道的問學精神。第五，“欣然忘食”第六，自我鞭策、淡泊名利的實干精神。[20]

他深知“治學”的重要性。“治學”是學者尋求“道理、知識”的主要手段和過程，在書法篆刻上也不例外。徐先生篆刻“無聞”后有一則小行書筆跋：

余自署“無聞”之取義：一是紀實，二是明志。自今以后，默然無聞，永謝浮名也。此外，亦有懶得聽閑話、管閑事之意。近偶成七律數(shù)首，其一云：門外大江流日夜，窗前竹樹暗蔥蘢。鄉(xiāng)愁盡付深杯里，世事都來淺笑中。手倦猶難糾字拙，身閑豈可望詩工。關(guān)情最是巴臺月，瀲滟金波瀉碧空。[21]

“手倦糾字”“身忙詩工”的努力就是勤勉，也是積累。徐先生在曾刻杜甫詩句以明志：“漸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厚積薄發(fā)，大器晚成，他的治學精神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就是格清調(diào)雅的“徐家樣”——徐體的出現(xiàn)和成熟。正如劉石教授所言：

徐先生精擅多體，面貌多端，但不論何體何貌，均深深烙有徐氏印記，那就是運筆從容，字形優(yōu)美，書風蘊藉嫻雅，書卷氣息濃郁。這一印記的形成，當然與他博覽深研古典文史，識鑒高遠，且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悟能力和極深的臨池功夫是分不開的。[22]

圖7：徐無聞跋周《召尊》拓片

圖8：徐無聞跋書法拓片

這是徐先生成功之處。他以自身實踐的經(jīng)驗要求學生，自然也是強調(diào)學術(shù)與藝術(shù)的互相促進。學術(shù)理性可以開闊眼界，明辨藝術(shù)之優(yōu)劣，進行審美選擇；藝術(shù)感性可以驗證理論之正誤，體驗學術(shù)帶來的快感。曹建教授評價道：

徐先生并不是只有一門學問，他的學問是以小學、文學、文物考古等很多學科交互作用為基礎(chǔ)的。他作學問和他的書法篆刻有一個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譬如中山王器文字的書法表現(xiàn)，就是其學問促進書法創(chuàng)作的典型案例。中山王器出土以后，我們知道文字學 界是有很多研究的。徐無聞先生對這些文字出土感到特別興奮，因而，他用毛筆來表現(xiàn) 中山王器文字書法藝術(shù)精神。當時，中山王器文字還沒有很好的圖片，他得到了復印件、印刷文本，都拿過來非常認真地揣摩、臨摹。最后，徐先生將這些文字研究的成果藝術(shù)化。這在他寫的中山王器文字書法作品里頭，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23]

以學養(yǎng)藝，以藝體道，以藝證學，這里很好的概括了徐先生的學術(shù)與藝術(shù)共進的實踐功夫。積累的學術(shù)功底加以持久的藝術(shù)經(jīng)驗，使徐先生的鑒辨能力更為加強：楊守敬雖是杰出的學者兼書法家，但《評碑記》《評帖記》畢竟是他早期未定稿的著作，也存在著不足的地方。他在評薛曜書《秋日宴石淙詩并序》中說“嗣通（薛稷）所作，無一存者”。其實薛稷書《信行禪師碑》尚有宋拓傳世，為何子貞所藏，但楊氏屬稿時無以知道。但如說《李思訓碑》是李邕少作，《錢塘縣丞殷履直妻顏氏碑》是顏真卿少作，就是疏于考證的失誤。這類例子，確是楊氏不應(yīng)該有的失誤?？傆^全書實是大醇小疵，并不影響它在書學史上的重要價值。[24]這樣的不為尊者諱的態(tài)度，直陳其疏于考證失誤之處，肯定其為“大醇小疵”，應(yīng)該具有鑒別的眼光，不可盲目吹捧，更不可以偏否全，總體而言，而其價值不可偏廢。

3、強調(diào)取法乎上具只眼

取法典范目的是取法乎上，培養(yǎng)自己的審美鑒別力。徐先生的學養(yǎng)與藝術(shù)的結(jié)合，就是首先必須增強辨別能力，然后求變求新。在碑拓題跋中最易看到。徐先生在題跋《北魏 正光二年磚》中用朱砂筆在旁記之曰：

此紙十六年前杭州林乾坤良同好寄贈，當時詫為少見，未及細察。今讀《北京圖書 館藏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四冊，載涿縣磚刻，磚面陰刻文與此同，磚冊刻隸書一行云：乾隆丙午泉唐黃易得于濟寧。因亟出此紙對勘，偽刻之跡昭然，不辨自明矣。庚午歲谷雨，無聞燈下。[25]

將磚拓原件林氏所贈與偽作圖書館所出對照，判然分明。若沒有收藏，或只迷信權(quán)威刊物，很容易迷失方向，對待歷史更缺乏基本的公正性。1970年徐無聞隨學校遷到忠縣，偏僻的三年生活，避開了政治批斗，整體埋頭文字學研究，整日弄拓品，批《說文》，還外出荒野尋找殘磚剩瓦，居然找到了完整的“富貴”漢磚，如獲至寶。此后拓蛻多張贈送師友，近年在《方介堪藏吉金拓片集》上居然也看到這一個磚拓，沒有人相信居然出自忠縣小城。

徐先生對小篆的正名意義重大：小篆要求書家具有倍于其他書體所應(yīng)有的筆力，非長久專習不能為功，因而難度也更大。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碑文是楷書的典范，可碑額就寫得很差，便能證明這點。從南北朝到隋唐，各處豐碑巨碣的篆額，幾乎都是方格子中描得極肥極笨的“謬篆”，正是《天發(fā)神讖》那種篆體的訛變。徐先生在研究碑刻后認為：“李陽冰在唐代，是可與歐、褚、顏、柳、李邕、張旭、懷素并列的杰出書家。他一掃幾百年相沿的訛謬，直接繼承秦篆，使篆法歸于清禛雅正”。[26]而且他由此通臨李斯《嶧山碑》李陽冰《三墳記》，并且將理論觀點落實在藝術(shù)實踐中。采取人棄我取的態(tài)度，同能不如獨詣，他以堅定的毅力完成了對正統(tǒng)小篆的繼承，并撰寫出《篆隸書法簡論》作為上海書畫出版社自學叢帖《篆隸》的序言。徐先生充分肯定了秦代小篆的歷史意義：

傳為李斯所書的《泰山刻石》《瑯琊臺刻石》，乃是小篆書法的典型。它的確符合形式美的法則，從筆法上看，單純齊一；從字形上看，它的長方形符合黃金分割的比例；從結(jié)構(gòu)看，很講究對稱均衡；整個章法秩序井然，很有節(jié)奏韻律。從甲骨文以來的古代漢字書法，到此已可嘆為觀止了。[27]

徐先生提到唐代柳公權(quán)楷書頗佳而篆額差，篆書肥滿而錯謬；以及對圓勁秀拔的李陽冰、李潮篆書的誤解，皆源于沒有實踐經(jīng)驗的“黃腔”。杜甫對李潮、李陽冰篆書的肯定，正在于“書貴瘦硬方通神”，徐先生解釋為筆力堅實，骨韻勁拔，可謂精論。徐先生在《東坡選集》序中，徐先生對東坡的評價可以看出一個規(guī)律：

他的書法成就之高，實有賴于他深厚的學養(yǎng)。他說：“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這并非不要勤學苦練，而是指出如果沒有廣博的文化修養(yǎng)，書法就不能超凡入圣。東坡本人的書法實踐，即是有力的證明。[28]

學養(yǎng)就是大量實踐之中提高的器識。徐先生通過對《成都西樓蘇帖》的考察，對前后刻手、西樓廢立、內(nèi)容、字體等方面考量，得出結(jié)論：

東坡早年的字，結(jié)體端直，筆姿秀潤，行筆熟而不滯，功底厚實，但尚未形成自己的風格。三四十歲的字，如《讀孟郊詩二首》一類，確如黃山谷說他早年學《蘭亭》，很有些《蘭亭》的味道。四十幾歲貶黃州后的書跡，大筆淋漓，氣勢豪宕，健而和，肥而秀，到了成熟的境界，充分表現(xiàn)了他獨特的風格。老年所書，與中年基本一致，但筆力愈更沉厚。[29]

這樣的考證、鑒別、評價，所研究出來的書法史才可靠。書法美學需要書法史材料的支撐，而金石、碑刻、拓片有時更具有說服力。徐無聞先生的碑刻研究促進書法史研究，并能獨辟蹊徑，論證充分，有理有據(jù)，值得我們繼承和弘揚。

四、展望：金石學研究需要“徐無聞精神”

一個時代的文化精英，常常成為“文化傳承和文化創(chuàng)造”的典范；一個時代的“文化復興”更是集中體現(xiàn)在時代名師的身上，并代表著這個時代的發(fā)展方向和審美導向。

“徐無聞現(xiàn)象”是不可復制的。他的經(jīng)歷獨特，成就非凡。但通過“徐無聞現(xiàn)象”，我們更看到一種“徐無聞精神”，這種精神已經(jīng)經(jīng)過歷史的檢驗，凝定為一種時代標志。從小處而言，徐無聞精神就是一種“學院精神”！又是一種人格精神！更是一種“藝術(shù)精神”！馬國權(quán)《近代印人傳·徐無聞》贊其“絕不曲趨俗好，雍容雋逸，卓然大家”[30]，這既肯定了徐先生“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觀點，更為藝術(shù)家提出了較高的審美追求。若從更為廣闊的視野來審視，我們更看到徐無聞精神的時代意義。

圖9：徐無聞跋墓志書法（局部）

圖10：徐無聞跋《晉謝鯤墓志》拓片

1、“徐無聞精神”是一種自強不息的生命精神

徐無聞先生所生活的時間在 30-90 年代，正是中國藝術(shù)界經(jīng)歷近代、現(xiàn)代與當代三個階段。他在學術(shù)上秉承“乾嘉學派”的治學傳統(tǒng)，在藝術(shù)上卻有著文化擔當，延續(xù)士人藝術(shù)之風骨，將詩書畫印為代表的精英文化發(fā)揚光大，以古雅清正之格調(diào)迥立于世，本著“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辯證精神，在詩詞、書畫、篆刻、金石題跋等多個領(lǐng)域創(chuàng)造出“徐家樣”（徐體），自成一家，首先在西南開創(chuàng)“西師流派”，薪火相繼，影響深遠。徐先生雖然仙逝三十年了，卻留下許多“生機勃勃”的藝術(shù)作品，讓我們睹跡明心，感物通靈。這是“士氣”之韻趣、靈魂、氣息在流轉(zhuǎn)，永不泯滅。周汝昌先生在《中國文論（藝論）三昧篇》中說得好：

所以中國講詩文書畫，向來是說它有骨、有肉、有血脈、有氣韻、有形體、有豐致、有神采，以致有靈魂。它是活潑潑的有生命的“靈物”，與人無異。[31]

優(yōu)秀的詩人書畫，包括金石篆刻，都應(yīng)該是“靈物”，有著士人的精魂和血脈，可以打動甚至震撼后人，弘既往之風規(guī)，導將來之器識。徐無聞先生之精神遺產(chǎn)正是如此，盡精微而致廣大，極高明而道中庸。徐無聞的學術(shù)與藝術(shù)，是一種歷史存在。這恰好如《大學書法》之“時代名師”- 徐無聞專題前言所述：

（徐無聞）在文字學、金石學、碑帖考證、書法、篆刻、詩詞、繪畫、教育、收藏等領(lǐng)域都是行家里手，是當代一位全能型人物，對藝術(shù)界、學術(shù)界、教育界皆有巨大影響。他是二十世紀巴蜀書法、篆刻的代表人物，對巴蜀文化產(chǎn)生了極大的促進作用，代表了學者型書家的典型形象。[32]

圖11：徐無聞長跋云南摩崖拓本

圖12：徐無聞跋漢王稚子闕碑拓

這是比較公允的評價。2023年徐無聞先生被重慶市政府評為第二批重慶文化名人。時代需要真正的名師，這不僅是文化精神的引領(lǐng)，更是藝術(shù)審美的導向。文化復興的意義在于重新肯定人們對優(yōu)秀文化的認同，學術(shù)激活藝術(shù)，藝術(shù)驗證學術(shù)，二者俱歸乎生命的活力。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徐先生曾刻白文大印“自強不息”，并為中文系八四級畢業(yè)冊上大篆寫“自強不息”，也在我畢業(yè)冊頁上中山篆書“進德修業(yè)，自強不息”，可見其一貫主張。在巴蜀文化之時代節(jié)點上，徐無聞的治學、游藝、做人等方面的完美體現(xiàn)，正是時代需要的精神典范——這就是“徐無聞精神” 的無限傳遞。

2、“徐無聞精神”是一種融匯貫通的通人精神

在學術(shù)上的徐無聞精神就是：觸類旁通，取精用弘。以學養(yǎng)藝，藝道一體。學者的“體道”功夫往往就體現(xiàn)在以藝術(shù)來證道，以學養(yǎng)來豐富藝術(shù)。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碑帖研究促進藝術(shù)研究，而以研究來提升創(chuàng)作?；ハ嘭炌ê腿诤?，相得益彰。通人者，博洽而貫通之謂也。

徐先生在《褚遂良書法試論》中，列舉褚氏名下的碑帖二十余種（包括墨跡），把褚氏的書跡網(wǎng)羅無遺。首先進行的是辨?zhèn)未嬲?，二十余種碑帖逐一討論，得出真正可靠的只有四種：《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房玄齡碑》和《雁塔圣教序》。然后是對這四種可靠作品從用筆到結(jié)構(gòu)的深入分析，并將其放在時代的坐 標上進行比較。這樣一比，就明顯地看到了褚書從中年到晚年發(fā)展的軌跡。

徐先生在《關(guān)于宋代書法史的研究》一文中，他指出《閣帖》是書法史上出現(xiàn)新局面的一個起點，宋、元、明、清大多數(shù)有成就的書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鉆研過《閣帖》及以下各

種法帖。他強調(diào)“我們不僅看到宋不如唐之處，更要看到宋人超過唐人，宋人創(chuàng)新之所在”；“宋、元、明三代的行草書特有成就，顯然是法帖流傳的結(jié)果”；“人們對《閣帖》的貶抑，已是清朝乾嘉以后的事了”[33]。專門列“金石學與宋代書法”一節(jié)，可見徐先生對碑帖的研究是為了建立正確的書法史觀充分肯定了閣帖對尚意術(shù)風的影響。 歐陽修、黃伯思兩位在碑帖研究上有重大影響，他在評價他們時，稱黃伯思“比之米芾更具有學術(shù)性。他不僅論斷某帖偽，更指明其偽之所以然。他不僅從書法風格、書跡流傳去辨真?zhèn)?，而且充分運用他淵博的文史知識，援引史傳以考證文字內(nèi)容，根據(jù)避 諱字、古今字、行文格式和使用詞語等，來鑒別某代某家的書風和文風”；“其見識之精敏，引證之賅洽，行文之簡潔有味，都給人以啟發(fā)”[34]。他在評價歐陽修時亦說：“他不光注意考史，還要論文章，評書法，有議論，有抒情，在他的筆下，千卷碑碣并非枯燥無味的史料，而是足以移情的珍物。我以為這比單純弄考據(jù)的高明得多?！盵35]顯然，這樣的評價反映的是徐先生的學術(shù)觀點和價值取向。

在這篇論文中，徐無聞先生還談到了宋代有重刻古碑的風尚?！稁F山碑》《夫子廟堂碑》

《拪先塋記》《吊比干文》等是原碑毀壞之后的重刻，也有原碑未毀，又于他處重刻的，如《大唐中興頌》《干祿字書》等，這種重刻前代和本朝碑的情況，反映出宋人對書法藝術(shù)的愛好，較唐人更普遍，這無疑更促進了書法藝術(shù)的發(fā)展。這種對重刻古碑的積極評價，也說明徐先生碑帖研究所站的是書法史的角度，碑帖是書法史的實體。著名畫家段七丁先生2018年在跋語中寫道：

無聞先生家學儒雅，精通文學。一生讀書、著書、教書。解古字法書，修典籍，情系文藝；奉經(jīng)典，金石書法，神會前賢。學所好學，不經(jīng)意名利，卻入大家之列。先生書法厚積薄發(fā)，文與書合，故爾信筆暢神，詞句成章。文華、筆彩、墨妙之個性，自然生發(fā)；展品、信札、文案，觀者無不悟嘆先生人書天合。隨和之中，典雅自在。古風正，個性足，美意無窮，實乃才情經(jīng)典，情真意實之使然也。[36]

黃永年先生是博學之學者，藝術(shù)家，在研究白話小說、古籍收藏和版本目錄學方面成就斐然，書法之外復擅鐵筆，眼光高，但他仍然請徐無聞（永年）治印。七十年代，黃先生請方介堪先生刻了“永年經(jīng)眼”，因郵寄缺損，黃先生請徐無聞重為摹刻；又邀請徐先生為他抄配所藏明覆本《韋蘇州集》缺頁并作跋語。兩位“永年”先生的交往成為學苑藝林的一段佳話。李偉鵬在《談徐無聞先生的碑帖研究》中說得好：

徐先生在書法和古典文學這兩個學科上沒有絲毫隔膜，就他來講是沒有“跨學科”這一說的。這本不是一個問題，在古代與現(xiàn)代都不是問題，只是 到了當代才是問題。書法越來越走向“視覺”而不是走向“心靈”，書法的本質(zhì)屬性——心畫，還能否承擔這樣的使命？每想及此，就想在徐先生那里找答案，徐先生的文章里就有這樣的答案。因為他研究的是文人、是書家，探究的是歷史、是藝術(shù)。徐先生的書法作品也做出了很好的詮釋。[37]

這種“不隔”或者說“打通”的生存方式，正是古代賢哲的“體道”方式?；ハ啻龠M，

互相生發(fā)，互相補充，學養(yǎng)的最終結(jié)果往往就是在多元文化激蕩中得到全面的提升。2020年《大學書法》雜志評選徐無聞謂“時代名師”并刊發(fā)專題，可以實至名歸。

3、“徐無聞精神”是一種“學以致用”的實學精神

學術(shù)的研究是理性的，因此很多研究者的論述都不談或少談自己的主觀判斷和個人感受。另一方面，即使通曉書法，卻沒有結(jié)合好學術(shù)，常常脫節(jié)：

但從宋朝到清朝乾嘉年間，研究碑刻者大都以學術(shù)考證為主，用以羽翼經(jīng)史，對于書法藝術(shù)只是附帶地簡略品評；研究法帖者，雖重在書法藝術(shù)，把數(shù)以萬計的碑帖看作書法史的實體。再者，自宋代以來的碑帖的研究者，并非都很通曉書藝；即使通曉的，也沒有按時代順序作系統(tǒng)的評論。直到楊氏（守敬）著成《評碑記》和《評帖記》，才正式出現(xiàn)系統(tǒng)地研究碑帖的書法藝術(shù)為主的專書。[38]

通過研究楊守敬的選碑刻帖及其術(shù)學思想，徐先生以自己的敏銳捕捉到學術(shù)研究中的軟肋，書與學脫節(jié)，故研究者常常偏于一 隅，而忽略了整體。徐先生研究考證《泰山刻石》：徐先生認為是重刻與原刻的綴合，除與五十三字本相同的字外，其余的一百多字是重刻的，重刻部分依據(jù)的是原刻，因此不易發(fā)現(xiàn)。這是重要的發(fā)現(xiàn)，也只有獨具慧眼的書家才會有這樣的敏感[39]。除此以外，徐先生還在文章中指出書者的不逮進而判偽，這些都源于他自己的書法體驗。徐先生在《褚遂良書法試論》中指出褚遂良寸楷《千字文》為偽作時云：

第一，末題“永徽四年”，即與《雁塔圣教序》書寫同年，《雁塔》雍容閑雅的神趣，變化無方的行筆，在此卻看不見。第二，卷中有些形體乖謬的字與褚書它碑都不合，并非自然的書寫習慣，而是出于故意的做作。第三，有不少字左支右絀，字的右下部不是顯得局促而不開展，便是空虛不穩(wěn)，這正是由于執(zhí)筆太低，肘腕不能自由揮運而呈現(xiàn)的馬腳。[40]

三點皆涉及到學術(shù)與藝術(shù)問題，這只有認真辨析和長期書寫的實踐之后方能得出的結(jié)論。這些只有從碑刻的實際研究出版，加上自己臨習實踐，才會得出得結(jié)論。金石學研究的意義，想必許多學者都能真切的認識到“學以致用”“道器合一”的真諦。

徐先生在臨補《謝鯤墓志》后行書題跋曰：“筆勢雄強，結(jié)體嚴整。其紀卒年，足證姜氏《年里碑傳綜表》之誤”[41]。這句話一般人未注意，細查才知文中所說“泰寧元年十一月廿八日”的卒年，與姜亮夫所著《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記載的卒年不合，自然是姜氏有誤?？梢娦煜壬员C史的實踐功夫之深。

在書寫體驗中培養(yǎng)鑒賞眼光，就是培養(yǎng)審美鑒別力。最集中體現(xiàn)在徐先生《寰宇貞石圖》中的審美鑒賞。如他校理《唐張軫墓志》云：“此為襄陽張氏家族墓志之一，張軫為漪之子，柬之之孫。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撰者呂巖說無考。書法猶有初唐褚意，行筆靈動，結(jié)體端凝，唐志之上品也。”[42]這樣的梳理和評價都是需要敏銳的眼光的，也是長期培養(yǎng)出來的智慧。尤其是在鑒定《漢琴亭國李公夫人靈第之門》刻石認定為“偽刻”：“此乃絕無所本之偽刻，楊氏偶然失鑒，誤入本書，整理者無權(quán)刪除，僅說明而已”。[43]既已糾正了楊氏的錯誤，注明“偶然失鑒”也給楊氏面子，這是頗需要膽識和睿智的。

總之，徐無聞的金石學研究，不同于別人之處，在于：一是以藝術(shù)實踐促進金石學研究；二是以金石學研究促進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三是在學術(shù)研究和藝術(shù)實踐中提高審美鑒別力；四是在金石學中貫通他的綜合修養(yǎng)；五是一生將學術(shù)與藝術(shù)并重，樂此不疲，奮斗終身。這就實現(xiàn)了他“藝道一體”的生存智慧，實現(xiàn)了“打通”與“貫通”的生存模式，獲得了人品與學品、藝品德合一，真實不虛，通透無礙，自然能夠優(yōu)入圣域。

注釋：

[1]徐立 、陳龍海整理《易均室書札》，文物出版社2022年版，第159頁。

[2]徐立 、陳龍海整理《易均室書札》，文物出版社2022年版，第94頁。

[3]徐立 、陳龍海整理《易均室書札》，文物出版社2022年版，第183頁。

[4]徐無聞主編《甲金篆隸大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91年版序。

[5]《漢語大字典》上冊（第二版），四川辭書出版社、崇文書局，2010年版，前言。

[6]徐無聞 、黃任重編《殷墟甲骨書法選》，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序。

[7]徐無聞 、黃任重編《殷墟甲骨書法選》，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174頁。

[8]徐立整理《徐無聞藏金石集拓》，中華書局2013年版，序。

[9]易均室選拓、徐無聞類次《錦里篆刻征存》徐立后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7頁。

[10]易均室選拓、徐無聞類次《錦里篆刻征存》，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317頁。

[11]徐無聞原編，徐立、傅舟整理《易均室藏印》，中華書局2020年版，傅舟序。

[12]《與古為新--蜀中四家收藏徐無聞作品集》，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第2頁。

[13]徐無聞校理、楊守敬纂輯《寰宇貞石圖》，文物出版社2023年版，徐無聞序。

[14]向黃主編《二十世紀四川書法名家研究叢書——徐無聞》，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版凡例。

[15]方廣強主編《方介堪藏吉金拓片集》上中下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23年版，第533-534頁。

[16]《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03年版，第240頁。

[17]徐無聞《楊守敬評碑評帖記》，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序。

[18]《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03年版，第178頁。

[19]《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03年版，第369頁。

[20]《大學書法》2020年第3期，鄭州大學主辦、編輯，第17頁。

[21] 徐無聞著，李偉鵬編《玉局村舍印存》，重慶出版社2012年版，第084頁。

[22]《“編年事輯”的意義》劉石《素以為絢的風景》，商務(wù)出版社2022年版，第215頁。

[23]《大學書法》2020年第3期，鄭州大學主辦、編輯，第16頁-9頁。

[24]徐無聞校理《寰宇貞石圖》序，文物出版社2023年版。

[25]徐立整理《徐無聞藏金石集拓》，中華書局2013年，第191頁。

[26]《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03年版，第260頁。

[27]《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03年版，第260頁。

[28]《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03年版，第96頁。

[29]《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03年版，第103頁。

[30]馬國權(quán)《近代印人傳》，上海書畫出版社 1998 年版，第523頁。

[31]周汝昌著、周倫玲編《神州自有連城璧·中華美學特色論叢八目》，山東畫報出版社 2005 年，第146頁。

[32]《大學書法》2020年第3期，“時代名師·徐無聞”專題前言。

[33]《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23年版，第308頁。

[34]《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23年版，第309頁。

[35]《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23年版，第310頁。

[36]《與古為新—蜀中四家收藏徐無聞作品集》，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第242頁。

[37]《大學書法》雜志2020年3期，第22-23頁。

[38]《〈激素飛清閣評碑記、評帖記〉序》《徐無聞?wù)撐募?，?37頁。

[39]《大學書法》“時代名師·徐無聞”專題，2020年第3期，第23頁。

[40]《徐無聞?wù)撐募?，文物出版?023年版，第278頁。

[41]《與古為新——蜀中四家收藏徐誤聞作品集》，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第181頁。

[42]徐無聞校理《寰宇貞石圖》，文物出版社2023年版，第393頁。

[43]徐無聞校理《寰宇貞石圖》，文物出版社2023年版，第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