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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Pexels Wecarewild
文/呦呦鹿鳴
相信很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我們聽一個人講話,看一篇文章,明明每個字都認識,都聽過,但是,組合起來,偏偏就聽不懂、看不明白了。
這個時候,很可能就是遇到了“黑話”。
就拿我自己來說,這回在呦呦鹿鳴復更不久,就遇到了“教育黑話”。
9月11日我發了《請徹查重慶小升初》,里面就有《一個重慶“韭菜家長”的自白》。這篇文章一發,就像一個安靜的池塘一下炸開了。
一些重慶的讀者朋友告訴我,在不少大的微信群里,出現了“一起舉報呦呦鹿鳴”的集結號:
“耽誤大家做生意,快去投訴舉報,打他***”。
“敢砸飯碗,就讓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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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些群都是有升學培訓學校、顧問、中介在那里帶頭。
這批舉報來勢洶洶,還冠以一些冠冕堂皇的體制內措辭,實際上呢,徒增笑耳,影響不到呦呦鹿鳴什么。如果只是這些舉報的話,肯定不值得我去專門寫一篇文章,畢竟太常見了,哪個骯臟的地方沒有蛆呢?
有意思的是:因為他們的舉報,我看到了他們的群聊信息,進而看到他們發給家長們的通知,于是,發現一些沒見過沒聽過的“新詞”:
一桿過
飛機票
軟糖
字水
軟過
馬上軟
軟近期
連招線上
現過現
重慶的“四大金剛”“七龍珠”、“錢學生”、“暗考”什么的,我還能明白意思,但這些我確實看不懂了。經過一番請教,我大概明白了:
“一桿過”是沒有其他復試環節只考一次,也可以通過交錢過;“飛機票”是交渠道費直通學位;“軟糖”“軟過”“字水”,這些就是學生交錢,和其他學生一樣參加考試,但肯定通過,考試只是做個樣子;“現過現”就是在門口直接現金交易,一手拿錢一手拿通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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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單獨生長的語言世界,一批教育黑話。這倒是和上一篇文章相互呼應了。
讓這些新詞生長出來并傳播,一定有它的土壤。這塊市場有多大呢?《一個重慶“韭菜家長”的自白》中,家長為了孩子學位交了11萬,還沒成功。我后來又了解到,還有一批家長,為了進入另一所知名度更高的學校,交了23萬元。
前段時間當地警方也和我聯系了,案子正在查辦中。具體如何還沒有匯總數字,但今年的案子肯定不小。
2024年11月25日,重慶市教委宣布:嚴禁提前招生、嚴禁考試招生、嚴禁勾連招生、嚴禁超計劃招生、嚴禁超范圍招生、嚴格招生學籍管理(也就是“五嚴禁一嚴格”),不通過機構或個人組織招生活動,不舉行小升初奧數考試。
文件是文件,現實是現實。當地違反“五嚴禁一嚴格”的情況連我這個外地人都唾手可得,那些“中介”甚至因為我讓他們做不了“生意”而要到公安機關舉報我。
不得不說,這里面是有點東西的。
其實,教委這些主管部門也在傳播著“新詞”,比如,“勾連招生”是什么意思?
新詞匯的產生,往往是語言在與時俱進,值得我們認真學習。但是,“教育黑話”不同,一般人一輩子就一次小升初,學會這一批新詞匯之后,這些黑話在其他環節,其他領域又不再使用了,學習這些黑話到底有多大意義呢?
價值不大,對于促進社會進步沒有任何意義,可以說是對一屆屆家長寶貴時間的侵占。
可憐的家長們,不僅錢包要被掏走,腦子里還要被塞進這么一批黑話新詞。這就不僅僅是韭菜了,更像是韭菜機器,可以把大腦不斷格式化重啟,學完“小升初"的教育黑話后,學"初升高"的教育黑話……
那么,教育黑話為什么會如此野蠻生長呢?
一大原因招生時說一套做一套,無視眾人公認的規則,無視正式公布的文件,當這些“教育白話”被無視,教育黑話就誕生了。
比如,之前的文章里我曾經舉了重慶一所中學的例子。
該校今年初一20個班,假設每班40-45人,總共800-900人,《重慶高新區2025年義務教育階段中學招生工作方案》中規定搖號指標300人,那么,剩下的500-600人是如何招錄的?
我反復問這所學校,先是私下電話問,后來公開發的文章也問,現在過去兩個多月了,還是沒得到答案。為什么沒答案,人家不告訴你。
其實,根據重慶市教育系統的規定,這些信息都是應該公開的,該地教委關于小升初的文件白紙黑字寫著:
“公共服務局及各學校嚴格落實信息公開制度,通過簡章、網站、官微等途徑及時主動向社會特別是廣大學生家長公布招生政策、招生計劃、招生范圍、招生結果、咨詢方式等信息。建立健全響應機制,在招生入學關鍵環節和關鍵時間,及時、主動、準確、全面做好招生入學核心政策和群眾關心政策的宣傳釋疑工作,加強輿論引導,及時回應人民群眾關切。”
咱們就不要說及時、主動了,就是我這種反復追問的,被動的、不及時的回應,他們也不給。
人家不回答我,我有什么辦法呢?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僅不回答,人家反過來還正兒八經地投訴我侵權。
不回答,不公開,不就“黑”了嗎?黑了不就要有黑話嗎?
前幾天,我收到一封《萬言書》,是重慶一位老師寫的,談的也是這個問題,開頭就是引用一個小升初家長群里一位家長的留言:“Y8 為大渣男、吃相太難看”。
Y8也是“黑話”。我一開始真不知道他說的是啥。后來學明白了,但這種新知識有啥價值呢?
語言其實也和飯菜一樣。當我們看到、聽到光明正大、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的語言,會覺得自然、愉悅,就像是吃了一頓健康、美味的飯,很享受。
但是,當我不得不去學習一批批黑話的意義,去琢磨對方藏著的這個意思那個意思,去勾心斗角、討價還價,就會覺得蠅營狗茍,毫無樂趣可言。就像一頓飯端到面前,看起來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要先研究一下藏了多少地溝油多少毒大米多少劣質預制菜,然后再琢磨怎么吃……這能吃得開心嗎?這種飯菜能有多少營養?
黑話的存在,還會讓一些本來中性的詞匯變得模糊,這是一種生態侵染。
比如“重點班”這個詞。這個詞最早是中性的。我就很理解一些學校開設一些競賽班、重點班,讓一些智力、學習力更強的孩子集中一下,因材施教。但是,現實中呢,一個新開設幾年的普通學校,就因為掛了一個名牌校分校的牌子,大多數初一學生都是按“重點班”招。這樣一來,就有操作空間了,“錢學生”“條子生”就可以量產了。
每個經手的人,手上都可以沾上一些油。
客觀上,學生中有天才,但絕對沒有那么多天才。但又怎樣呢,這些孩子將來能培養成怎樣?將來的事,誰管它呢?
去年,有一位媽媽,為了讓孩子簽約重慶四大金剛之一的初中,混跡于各大培訓機構,最后花了40萬元才“成功上岸”。
教育黑話的存在,都是以一個個家庭大人小孩的巨大犧牲為前提,也把教育導向了錯誤的泥潭。這類詞匯,其實是語言生態中的“惡之花”。一個農民如果看到,一般都是隨手拔掉的。
這幾十年來,這么多孩子,這么多天才送進我們如此龐大的教育系統,又被“培養”出去,爭得世界榮譽的原創性的科學成就卻少之又少,這是為什么?當然是教育生態有問題,浪費了這么多好苗子。
問題出在哪呢?我想,從黑話的一個個詞匯里,順藤摸瓜,就知道答案。
今年8月29日,可能是忍無可忍了吧,由數學大師丘成桐先生擔任院長的清華大學求真書院正式發布聲明:
“全國各中學所設立的‘丘成桐少年班’與求真書院‘數學領軍計劃’的招生工作無任何關聯……當前中學階段數學人才培養存在過度依賴奧數的現象,尤其是離不開培訓機構和教練的參與。需要社會公眾了解的是,奧數并不是數學研究的主流,部分學生因長期應試訓練減弱甚至失去了對數學的興趣。”
“丘成桐少年班”簡稱“丘班”。這也是一個新詞匯,屬于“重點班”的一種。這兩年,全國各地五十多所中學設立了“丘班”,丘成桐先生本意是通過“丘班”觸動現在僵化的教育體系,培養真正的數學人才。但在一些城市,一些培訓機構已經開始利用這個概念向小學生家長兜售各類業務,這明顯是與丘先生的良好初衷背道而馳的。
“丘班”這個詞,已經被一些人和某些“教育黑話”攪和在了一起,有被污染的可能。現在才開始幾年,假如果子都還沒結,樹就長歪了,當然就不免會讓人心急。
很多領域都存在黑話,比如眾所周知的“互聯網黑話”,還比如,房產中介、醫院、貨運等,都有黑話,但最應該被消滅、最著急被消滅的黑話,還是教育黑話。
消滅的方法也很簡單,就是“陽光”二字,不是什么秘訣。可是,從上到下,這么多年,“陽光招生”年年提月月提,為此組織的“專項行動”也反復“重拳出擊”,為什么如今教育黑話還活得如此茁壯,活得如此張牙舞爪呢?
答案就是,在滋長教育黑話的那個體系對面,缺乏嚴肅意義上的制約。于是,說一套做一套、明一套暗一套的毛病就越發浸入骨髓。
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好在,今天我們有一個比較科學的開始:認識黑話。
呦呦鹿鳴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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