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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一位女外賣員緊緊抱著保溫箱,在紅燈前急得跺腳。她不是擔心超時罰款,而是怕顧客的餐食被淋濕。那張布滿水珠的臉上,寫滿了一個母親、一個勞動者最樸素的職業尊嚴。
網絡上,一張駱駝祥子的圖片擊中了大眾的心——祥子弓背拉車,汗水浸透衣衫,圖片上卻赫然寫著:“拉黃包車真好,能欣賞沿途風景!”這是何等殘酷的反諷。
相隔近一個世紀,從北平街頭到現代都市,從黃包車到電動車,勞動者的生存本質未曾改變。我們發明了無數新名詞:零工經濟、共享平臺、靈活就業,但揭開這些華麗外衣,露出的仍是那個古老而心酸的主題:沒有生活,只有生存。
我以為大家都是同情祥子的,但是沒想到祥子原來也可以是被欣賞和羨慕的,關鍵是以一個什么樣的視角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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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的悲劇不在于他拉車,而在于他即使拼命拉車,也拉不到一個確定的未來。他三起三落,買車夢一次次破滅,最終從有志青年淪為行尸走肉。老舍先生以手術刀般的筆觸,剖開了那個吃人社會的真相:勞動并不必然導向美好生活,在畸形的社會結構中,勤勞可能成為自我剝削的加速器。
雨中的那位女外賣員,她的一天從清晨五點開始,到深夜十一點結束。她不是祥子,卻有著祥子式的奔波——電動車是她的黃包車,手機APP是她的車行老板,算法系統是她的監工。她奔跑在數據的牢籠中,每一個訂單都有倒計時,每一秒延遲都可能帶來差評和罰款。
看風景,不存在的。
數字時代的“祥子們”陷入了一種新型的生存困境。表面上,零工經濟賦予了勞動者前所未有的自由:你可以選擇工作時間和地點,不再是工廠流水線上的螺絲釘。但這種自由背后,是更精妙的控制與更深的異化。
外賣員說:“最怕下雨天,單子多,但路滑難走,有時候摔倒了,第一反應不是檢查自己傷沒傷,而是看餐盒壞了沒有。”這與祥子對車的珍視如出一轍——車是他的命,保溫箱是她的飯碗。在生存壓力下,人的價值被物化為工具價值,身體成為耗材,情感讓位于效率。
我們發明了“躺平”“內卷”這些詞來描繪時代的焦慮,卻很少追問:為什么勞動不再能帶來尊嚴生活?當那位女外賣員說“我不敢生病,不敢休息,孩子下學期的學費還沒著落”時,她道出了當下無數勞動者的真實處境。工資可以維持生存,卻不足以積累生活。住房、教育、醫療三座大山下,勞動者如同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每一次努力只是為下一次掙扎做準備。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比祥子更可悲——至少祥子還做過買車的夢,而今天的許多人,連做夢的勇氣都已喪失。
“欣賞沿途風景”成為最刺耳的反諷。對祥子而言,北平的風景再美,也只是汗水模糊的背景;對外賣員來說,城市的繁華與她無關,她只是算法系統中的一串代碼。當生存成為唯一目的,勞動就失去了與世界的詩意連接。勞動者們陷入了自我剝削的漩渦中,自愿加班,自愿放棄休假,自愿在深夜回復工作信息,因為停下來就意味著被淘汰。
這種自我剝削比外在壓迫更隱蔽,也更難抵抗。那位女外賣員或許不曾讀過福柯或馬克思,但她知道“超時率”和“好評率”決定著她的收入。在算法的精密計算下,每一個勞動者都成為數據流中的節點,人的復雜性被簡化為可量化的績效指標。這是一種新型的“數字泰勒制”,它將勞動過程分割為最小單位,用最優效率的標準規訓每一個動作。于是,我們看到了地鐵里奔跑的外賣員,看到了凌晨兩點寫字樓的燈火通明,看到了一邊輸液一邊回郵件的職場人。
但問題不僅在于勞動條件的惡化,更在于生活意義的消亡。那位女外賣員在采訪中提到,最開心的時候是收到顧客的一句“謝謝”或“注意安全”。這微小的善意,成為灰色生活中難得的亮色。人終究不是機器,我們需要在勞動中確認自己的價值,需要感受到與他人的聯結。當勞動只剩下交易屬性,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簡化為評分和評價,生活的豐富性就被榨干了。
如何打破這一困局?重新發現勞動的價值,需要社會結構的深層變革。這不僅是提高最低工資、完善勞動法,更是對發展模式的根本反思。當經濟增長成為唯一目標,人就不可避免地淪為工具。我們需要一場關于“美好生活”的公共討論:除了GDP數字,我們是否還關心人的幸福感?除了效率,是否還珍視公平與正義?
那位女外賣員的堅韌與祥子的悲劇,共同照見了勞動異化這一古老而常新的命題。祥子最終被生活壓垮,淪為行尸走肉;而女外賣員還在奔跑,為了孩子的未來,也為了心中那份不滅的尊嚴。也許,希望就在這奔跑中——不是在生存壓力下的被迫奔跑,而是在認清生活真相后,依然選擇前行的那份勇氣。
沒有生活,全是生存——這不該是文明的宿命。當一個社會能夠讓最普通的勞動者看到希望,當勞動重新與尊嚴、與幸福相連,我們才能真正告別駱駝祥子的時代。否則,盡管科技日新月異,我們本質上仍是那個拉著黃包車、汗流浹背的祥子,只不過黃包車換成了電動車,車行老板換成了算法系統而已。
在效率至上的時代,我們需要一場關于勞動本質的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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