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風云變:一場預料之中的“黑天鵝”
2024年的維多利亞港,海風依舊凜冽,但對于屹立在尖沙咀海旁的那些地標建筑而言,空氣中彌漫著前所未有的肅殺氣息。
這里曾是香港經濟騰飛的象征,是無數財富傳奇的起點,但在全球加息潮、內地房地產危機外溢以及香港本地樓市深度調整的三重風暴下,即便是根基深厚的傳統豪門,也難以獨善其身。
位于維港文化匯核心位置的香港瑰麗酒店,此刻正處于輿論的風暴眼。
這座由鄭氏家族第三代掌門人鄭志雯一手打造的全球頂級奢華酒店,不僅被視為新世界發展皇冠上最璀璨的寶石,更是鄭家幾代人商業理想與家族榮耀的物理載體。
然而,隨著母公司新世界發展陷入史無前例的流動性危機,這顆寶石正面臨被擺上貨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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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瑰麗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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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億帝國的至暗時刻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雖然用這句話來形容新世界發展或許為時尚早,但這家擁有半個世紀輝煌歷史的地產巨頭,確實正經歷著成立以來最嚴峻的生存考驗。
2024年下半年,市場傳出重磅消息:新世界發展正在尋求出售包括香港瑰麗酒店在內的部分非核心資產,以緩解日益緊繃的資金鏈壓力。
這一消息并非空穴來風,早在數月前,關于新世界發展債務違約的流言便在香港金融圈悄然流傳。
新世界發展與同行財務對比(截至2024年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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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該集團多次出面辟謠,強調財務穩健,但資本市場的反應卻是誠實的,公司股價從高位暴跌超過85%,債券價格更是慘遭腰斬,部分永續債的交易價格一度跌至面值的40%以下,收益率飆升至垃圾債水平 。
這一危機的爆發點,源于一份令人咋舌的財務報表。2024財年,新世界發展交出了一份令投資者心驚肉跳的成績單:股東應占虧損高達197億港元,這是該集團二十年來首次錄得年度虧損。
在這份充滿紅字的報表背后,是高達1246億港元的綜合凈負債,以及逼近100%的凈負債比率。
新世界發展的危機,不僅僅是財務數字的崩塌,更是信心與治理模式的崩塌。
曾被視為家族接班人、一手締造了K11商業帝國的鄭志剛,在2024年9月突然辭去行政總裁一職,轉任非執行董事,這一人事變動被外界解讀為家族內部對過去激進擴張路線的徹底清算。
緊接著,接任CEO僅兩個月的馬紹祥因“個人原因”閃電辭職,由曾在新世界中國任職的救火隊長黃少媚臨危受命。
如此劇烈的高層震蕩,在講究穩健傳承的香港地產豪門中實屬罕見,無異于向市場公開承認:這艘巨輪已經撞上了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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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瑰麗酒店
瑰麗酒店:從家族圖騰到償債籌碼
在這一宏大的崩塌敘事中,瑰麗酒店扮演了一個極為悲情的角色。它既是鄭志雯商業才華的證明,也是新世界發展過度擴張的縮影。
不同于傳統的酒店管理公司,新世界發展在運作瑰麗品牌時,采取了極重的資產持有模式。
根據公開資料,香港瑰麗酒店所在的物業由新世界發展持有,而酒店的管理運營權則屬于周大福企業(鄭家私人投資載體)旗下的瑰麗酒店集團。
這種“左手持有資產,右手管理運營”的模式,在順周期時能家族利益最大化,但在逆周期時,沉重的資產便成了上市公司急需甩掉的包袱。
據彭博社援引知情人士消息,新世界發展在一份針對債權人的債務置換計劃演示文件中,將香港瑰麗酒店的估值定為159億港元。
對于急需現金流的新世界發展而言,出售這一地標性資產或許是避免違約、安撫憤怒債權人的必要之舉。
然而,這一決定本身就充滿了諷刺意味:為了挽救那個曾經因追求藝術與奢華而陷入債務泥潭的地產帝國,家族不得不變賣那個最能代表藝術與奢華成就的“掌上明珠”。
誰能接得住這塊燙手山芋?傳聞中的買家名單星光熠熠,包括全球最大的另類資產管理公司黑石集團、中東主權財富基金阿布扎比投資局,甚至新加坡的凱德集團。
這場潛在的交易不僅關乎幾十億美金的流向,更是一場關于香港資產定價權的博弈。
買家們心知肚明,新世界發展正處于不得不賣的窘境,因此勢必會大幅壓價。而對于鄭家而言,如何在保留顏面與回籠資金之間找到平衡,將是一場極其艱難的談判。
據悉,此前新世界曾試圖將K11 Art Mall出售給華潤隆地,但因價格分歧(要價90億,出價60億)而告吹 。如今,同樣的劇本似乎正在瑰麗酒店身上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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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K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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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發展的基因與異化
要深刻理解新世界發展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必須將目光投向歷史的深處。這家企業的興衰史,某種程度上就是香港過去五十年經濟變遷的縮影。
從鄭裕彤時代的膽識與運氣,到鄭家純時代的守成與動蕩,再到鄭志剛時代的激進與異化,每一個階段的戰略選擇,都為今天的危機埋下了伏筆。
新世界發展的創始人鄭裕彤,人稱沙膽彤,以敢于冒險、眼光獨到著稱。1970年,他與何善衡、郭得勝等人成立新世界發展,并于1972年在香港上市,成為著名的華資地產五虎將之一。
鄭裕彤的成功邏輯非常清晰,在低潮期通過這一策略積累了大量廉價土地儲備,并在經濟騰飛期通過開發住宅和商業物業實現暴利。
例如,他在1980年代初中英談判前景不明、市場信心低迷時,毅然投資興建香港會議展覽中心,這一豪賭不僅奠定了新世界在香港地產界的江湖地位,更讓他贏得了北京方面的極高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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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鄭氏家族產業
那個時代的新世界發展,雖然也涉足多元化業務,但核心始終圍繞著土地升值這一主軸。高杠桿在那個高增長的年代不僅不是毒藥,反而是加速財富積累的燃料。
然而,這種依賴土地紅利的增長模式,也讓企業形成了一種路徑依賴:相信資產價格永遠上漲,相信債務總能通過再融資解決。
隨著鄭裕彤的逐漸隱退,長子鄭家純接過了權杖。然而,鄭家純的接班之路并不平坦。他在掌權初期曾因大舉收購而導致公司負債累累,不得不請求父親復出救火。這段經歷讓新世界發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背負了財務激進的標簽。
在鄭家純主政的后期,尤其是2010年以后,新世界發展面臨著雙重壓力:一方面是香港本地土地供應減少,競爭白熱化;
另一方面是內地房地產市場的高速發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為了不掉隊,新世界發展在內地進行了大規模的布局,涉足了從百貨、酒店到基建的廣泛領域。
這種多元化雖然擴大了營收規模,但也分散了資源,導致公司在核心地產業務上的運營效率不如專注于開發的新鴻基或專注于資產交易的長實集團。
2015年前后,隨著第三代接班人鄭志剛走向臺前,新世界發展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充滿爭議的時代。
哈佛大學畢業、曾在高盛和瑞銀任職的鄭志剛,帶著西方精英的視角和對藝術的狂熱,試圖對這家老牌地產商進行一場徹底的基因改造。
他提出了“The Artisanal Movement”(工匠精神)和“Creating Shared Value”(創造共享價值)的理念,試圖將商業地產從冷冰冰的水泥森林升華為具有文化內涵的藝術空間。這一理念的集大成者,便是K11品牌。
維港文化匯的重建是夢開始的地方,也是夢碎的地方。鄭志剛最引以為傲的項目,莫過于將祖父發家之地新世界中心,推倒重建為如今的Victoria Dockside(維港文化匯)。
這個耗資26億美元的龐然大物,集結了K11 MUSEA購物中心、K11 ARTUS寓館、K11 ATELIER寫字樓以及香港瑰麗酒店。
從藝術和城市更新的角度看,Victoria Dockside無疑是成功的。它重塑了尖沙咀的天際線,成為了全球級的文化地標,吸引了無數游客和年輕消費者。
然而,從財務回報的角度看,這個項目卻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該項目建設周期長達近十年,期間沉淀了數百億資金,無法產生任何現金流。這在時間就是金錢的地產行業,是極大的機會成本浪費。
為了追求極致的設計感,項目中使用了大量昂貴的建材和非標工藝。例如,K11 MUSEA內部的“Gold Ball”和復雜的流線設計,雖然美輪美奐,但每平方英尺的建造成本遠超同行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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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K11
盡管K11 MUSEA開業后租金收入可觀,但在數百億港幣的投入面前,其租金回報率很難覆蓋資金成本。
特別是在美聯儲加息后,資金成本飆升至5%以上,而高端商業地產的Cap Rate通常只有3%左右,這意味著項目每運營一天,在經濟賬上可能都是虧損的 。
除了香港大本營,鄭志剛在內地也采取了極具進攻性的策略。他重倉大灣區和長三角,拿下了杭州、上海、深圳等地的多個K11項目,并推出了K11 ECOAST、11 SKIES等巨型綜合體。
這些項目無一例外都具有“體量大、周期長、自持比例高”的特點。
在2020年之前,這種策略似乎是正確的,因為內地房地產市場依然火熱,資產價格不斷上漲。
然而,隨著“三道紅線”政策的出臺和內地樓市的急劇轉冷,新世界發展在內地的重資產布局瞬間變成了流動性陷阱。大量的資金被困在未完工的工地上,而預期的銷售回款卻大幅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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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會安瑰麗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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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務黑洞:永續債、高杠桿與流動性枯竭
如果說戰略上的失誤是慢性的毒藥,那么財務結構的脆弱則是致死的利刃。新世界發展之所以在2024年突然暴雷,并非一日之寒,而是長期以來利用財技粉飾報表、無視杠桿風險的必然結果。
在分析新世界發展的資產負債表時,一個無法忽視的科目是“永續債”。
永續債是一種沒有明確到期日、發行人可以無限期遞延支付利息的債券。在會計準則下,由于其永續特性,發行人可以將其計入“權益”而非“負債”。這一特性被新世界發展發揮到了極致。
為了支撐K11等項目的巨額開支,同時又不讓表面上的負債率爆表,新世界發展發行了大量的永續債。
截至2023年底,其賬面上的永續債規模高達數百億港元。如果不計入這些永續債,其凈負債率可能還在50%左右的“可接受”區間;
但如果將這些實質上需要支付高額利息的融資工具還原為債務,其真實的凈負債率早已突破90%,甚至更高。
大多數永續債都設有重置條款,如果在一定期限后不贖回,利率會大幅跳升。這意味著雖然理論上可以永續,但實際上為了避免利息成本失控,企業必須在幾年后贖回。
永續債的高額利息雖然不計入財務費用(利息支出),而是作為權益分派從凈利潤中扣除,但這直接導致了歸屬于普通股股東的利潤大幅減少。
這解釋了為什么新世界發展不僅虧損,而且在過去幾年即便有盈利時,分紅也極其吝嗇或甚至取消分紅。
2024年,隨著美聯儲維持高息環境,新世界發展的債務壓力終于爆表。為了應對即將到期的債務和永續債贖回壓力,公司推出了一項高達19億美元的債務置換要約。
在這項計劃中,新世界提議發行新的債券來置換舊債,但對于部分永續債持有人,實際上要求其接受本金的削減,幅度甚至高達50%。
雖然在法律上這屬于自愿交換,但在債券市場上,這種要求債權人放棄部分本金的行為,往往被視為類違約。這一舉動嚴重損害了新世界在國際資本市場的信譽,導致其后續融資成本進一步飆升。
隨著債務危機的發酵,國際評級機構紛紛下調了新世界發展的信用評級。評級下調觸發了部分貸款的加速償還條款,進一步抽干了公司的流動性。
盡管公司宣稱擁有280億港元的現金及銀行結余,但在巨額的短期債務和應付工程款面前,這筆錢顯得杯水車薪。
更重要的是,其中相當一部分資金可能并非完全自由可動用的(例如受監管的預售資金)。為了維持現金流不斷裂,新世界不得不走上變賣資產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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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太子灣項目,預計投資100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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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麗酒店:鄭志雯的“掌上明珠”與家族榮耀
在分析出售傳聞的影響之前,我們必須深入剖析瑰麗品牌(Rosewood)的獨特性及其在鄭氏商業版圖中的特殊地位。
這不僅僅是一個酒店品牌,它是鄭志雯職業生涯的全部心血,也是新世界發展試圖從土豪開發商轉型為國際生活方式運營商的關鍵棋子。
瑰麗酒店原由石油大亨H.L. Hunt的女兒Caroline Rose Hunt于1979年在美國達拉斯創立,以將私家宅邸改造成超豪華酒店而聞名。
2011年,新世界發展旗下的酒店部門以2.295億美元的價格收購了瑰麗酒店集團。
當時,年僅30歲的鄭志雯出任CEO。她并沒有選擇坐享其成,而是對品牌進行了大刀闊斧的重塑。
她敏銳地洞察到,傳統的奢華酒店(如麗思卡爾頓、四季)雖然服務標準極高,但往往千篇一律,缺乏個性。
于是,她提出了“A Sense of Place”(身臨其境)的品牌核心哲學,強調每一家瑰麗酒店都要深度挖掘并呈現當地的歷史、文化與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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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瑰麗酒店
在她的領導下,瑰麗從一個美國區域性的小眾品牌,迅速擴張為擁有58家物業的全球頂奢酒店集團,足跡遍布倫敦、巴黎、北京、普吉島等地。這種擴張速度和品質控制能力,讓業界刮目相看。
2019年開業的香港瑰麗酒店,是鄭志雯交出的“畢業設計”,也是整個瑰麗品牌的旗艦。
這座酒店選址于尖沙咀梳士巴利道,這里正是鄭氏家族發跡地:原新世界中心的原址。對于鄭家而言,這塊土地的意義超越了商業本身。鄭志雯在接受采訪時曾多次提到,這不僅僅是建一家酒店,而是在致敬父輩和祖輩的遺產,是在為家族續寫傳奇。
為了打造這一地標,新世界發展不計成本。酒店由頂級設計師Tony Chi操刀,擁有全港最寬敞的客房、最昂貴的藝術品收藏以及極度奢華的公共空間。
開業僅數年,它便在2024年榮登“全球50佳酒店”榜單高位,其房價和入住率長期碾壓半島、文華東方等老牌競爭對手,成為香港名流社交的首選之地。
然而,正是這種不計成本的投入,為今天的出售埋下了伏筆。
必須厘清的是,瑰麗酒店集團作為一家輕資產的管理公司,目前歸屬于鄭家純家族的私人投資載體——周大福企業。這意味著,無論酒店大樓賣給誰,瑰麗這個品牌和管理權依然掌握在鄭家手中。
但是,香港瑰麗酒店的實體資產(土地、建筑、裝修等),卻是由上市公司新世界發展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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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瑰麗酒店/世界最高瑰麗酒店
在過去的模式中,新世界負責出資建設和持有物業,周大福企業負責管理運營,這是一種典型的家族內部輸血模式。
新世界承擔了巨額的資本開支和折舊攤銷,而瑰麗品牌則借此獲得了全球最頂級的旗艦店作為展示窗口。
如今,當新世界發展無力再支撐這種重資產模式時,出售大樓便成了唯一的選擇。
但這無疑是一次痛苦的切割:一旦失去對旗艦店物業的控制權,鄭志雯在運營上是否還能保持那種不惜工本的任性?新業主是否會為了追求財務回報而壓縮成本,進而損害品牌形象?這些都是未知的風險。
根據彭博社披露的信息,新世界發展對香港瑰麗酒店的估值約為159億港元。這一數字在酒店交易史上堪稱天價,但考慮到其位于維港最核心地段、擁有413間客房及大量服務式公寓的體量,以及其無可替代的品牌溢價,這一估值并非完全離譜。
作為對比,我們可以參考萬達集團在2023-2024年出售上海萬達瑞華酒店的案例。上海萬達瑞華同樣是萬達的旗艦奢華酒店,最終出售給了新加坡金鷹集團,成交價據報道在14.4億至17億人民幣之間。
相比之下,香港瑰麗的體量更大、地理位置更優越、租金回報能力更強,因此其估值遠高于萬達瑞華。
然而,估值是一回事,成交價是另一回事。在當前的高息環境下,全球范圍內能一次性拿出20億美元現金的買家屈指可數。
潛在買家如黑石、ADIA等都是極其精明的財務投資者,他們不僅看重資產的稀缺性,更看重現金流回報率。
如果按照159億的估值計算,香港瑰麗的租金回報率可能僅有2%-3%,遠低于目前美元存款利率。因此,除非新世界愿意大幅折價,否則交易很難達成。
如果香港瑰麗最終易主,對新世界發展而言可以一次性回籠巨額現金,顯著降低凈負債率,避免債務違約,為轉型爭取時間。
但失去了最優質的經常性收入來源。香港瑰麗自開業以來,RevPAR(平均客房收益)一直領跑全港,是名副其實的現金奶牛。賣掉它,無異于殺雞取卵,未來的盈利能力將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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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瑰麗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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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新世界發展會走入今天這一步?
新世界發展的危機,表面上看是周期性因素(加息、疫情)導致的,但深層原因在于其獨特的企業文化和治理結構與現代資本市場的錯位。
鄭志剛的文化商業理念,本質上是一種反周期的長期主義。他試圖通過藝術注入,讓地產項目獲得超越周期的生命力。
這一理念在K11 MUSEA上得到了完美體現,它確實不是一個普通的商場,而是一座博物館。
然而,資本市場是短視的,也是殘酷的。資本市場需要的是每個季度的報表,是可預測的現金流,是清晰的ROE(凈資產收益率)。
鄭志剛是“藝術家”,他關注的是設計、體驗、文化影響力。
資本市場是“會計師”:他們關注的是Capex(資本開支)、EBITDA(息稅折舊攤銷前利潤)、Debt Maturity(債務到期日)。
當“藝術家”掌權時,公司會不惜代價去打造傳世之作,這在低息環境下被容忍甚至被追捧(如2017-2019年新世界股價表現尚可)。
但當資金成本從1%飆升到5%時,“會計師”的邏輯開始主導一切。高昂的利息支出瞬間吞噬了藝術帶來的溢價,市場開始懲罰這種低效率的資本配置。
新世界發展是港資中最內地化的一家,也是對大灣區押注最重的一家。鄭志剛曾豪言要在大灣區打造多個K11和綜合體。然而,他對內地房地產市場的判斷出現了重大偏差:
高估了高端消費的韌性:隨著內地經濟增速放緩,高端奢侈品消費開始疲軟,K11這種高度依賴奢侈品零售的模式面臨增長瓶頸 。
低估了政策風險:內地房地產調控的嚴厲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新世界在內地的許多項目(如深圳、廣州的舊改)推進緩慢,大量資金沉淀在土地一級開發階段,無法轉化為銷售回款。
相比之下,新鴻基和長實在內地的布局更為謹慎,主要集中在上海等核心城市的核心地段,且以收租物業為主,抗風險能力更強。
鄭氏家族的治理結構,在危機中暴露出了嚴重的缺陷。
在鄭家純身體抱恙期間,鄭志剛作為接班人掌握了絕對權力。董事會中缺乏強有力的獨立非執行董事來制衡這種激進的擴張策略。
隨著危機的爆發,鄭家純重新出山,并公開強調“接班人要德才兼備”,甚至表示“如果沒有合適人選,可以外聘”。
這種公開的表態動搖了市場對鄭志剛地位的信心,也導致了管理層的動蕩 。Eric Ma的閃電辭職和黃少媚的上位,標志著家族內部權力的重新分配,從“理想主義”向“實用主義”回歸。
黃少媚是典型的內地實干派,她在新世界中國任職期間,以執行力強、擅長處理政府關系和推進項目落地著稱。
任命她為集團CEO,清晰地傳遞出新世界未來的戰略重心:搞錢、賣樓、降債。她不需要懂藝術,但她必須懂如何把內地的樓賣出去,如何把資產變現。這是新世界從“云端”跌落“凡間”的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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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瑰麗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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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的啟示
新世界發展的遭遇,并非孤例。它折射出整個大中華區房地產行業正在經歷的一場深刻變革。
過去五十年,香港地產商的財富密碼非常簡單:買地、囤地、等升值、賣樓。這是一個資本密集型但管理粗放型的游戲。
然而,隨著城市化進程的結束和人口結構的變化,土地紅利已經消失。未來的地產商必須轉型為“資產管理者”。
領展企業是這一轉型的成功典范,它通過精細化運營和資產輪動,實現了長期穩定的回報。
而新世界發展雖然擁有K11這樣優秀的運營品牌,但其底層的資產持有模式依然停留在舊時代。它背負了太多的重資產,導致運營的增值無法覆蓋資產的貶值。
全球范圍內,奢華酒店行業正在加速輕重分離。萬豪、希爾頓早已剝離了大部分資產,專注于品牌輸出;萬達在賣掉酒店資產后,其酒店管理公司依然在運作。
瑰麗酒店的未來,注定要走上這條路。出售旗艦店會讓品牌蒙上陰影,甚至被視為“落難鳳凰”。
但如果能借此機會徹底剝離重資產包袱,讓瑰麗成為一家純粹的輕資產管理公司,甚至單獨上市,其估值邏輯將發生質的飛躍。目前,資本市場給予輕資產酒店集團(如萬豪)的PE倍數遠高于重資產開發商。
新世界發展的教訓,也給所有地產商敲響了警鐘。首先要敬畏周期,沒有任何資產價格是只漲不跌的。在低息周期過度加杠桿,必將在高息周期付出慘重代價。
情懷也不能當飯吃,商業的本質是盈利。如果不計成本地追求藝術和地標,最終可能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障。
流動性是企業生命線,無論資產多么優質,如果無法在需要時變現,它就是一堆磚頭。
維多利亞港的潮水漲了又退,見證了無數豪門的興衰。
新世界發展的這場暴雷,是一個時代的休止符。它標志著那個依靠膽大、杠桿和個人英雄主義的地產黃金時代的結束。
對于鄭志剛而言,這是一場昂貴的成長禮;對于鄭志雯而言,這是一次殘酷的獨立宣言。
香港瑰麗酒店,這座矗立在海邊的宏偉建筑,依然會燈火通明,迎來送往全球的顯貴。但它的主人可能會變,它背后的資本故事也會變。它將不再僅僅是鄭家的私產,而將成為全球資本博弈的棋子。
但無論如何,瑰麗品牌所代表的那種對極致美學的追求,已經深深烙印在了香港的城市記憶中。
希望在資本的洗禮之后,這朵玫瑰依然能倔強地綻放,而不是在算計與報表中枯萎。這不僅是鄭氏家族的挑戰,也是所有試圖在商業與藝術之間尋找平衡的企業家們共同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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