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進山找李伯收秋茶,他家的野山茶帶點竹澀味,泡開了像裹著山霧,是城里茶鋪搶著要的貨。那天下午起了點霧,我抄近路走后山的岔道,踩著碎石子往上爬,沒留神腳下的青苔,摔了一跤,茶袋滾出去老遠。等我爬起來拍褲子上的泥,才發現原本貼在樹干上的布條標記沒了 —— 岔道不知什么時候分成了兩條,兩邊的竹長得太密,把天遮成了深灰,風一吹,竹葉擦著耳朵響,有點滲人,但原路回去又繞太遠,只能硬著頭皮選了左邊那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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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走幾十步,霧忽然淡了點。先是聞到竹香,不是那種嫩竹的清冽,是老竹浸了潮氣的沉味,混著點燒草木灰的暖香。再往前,石徑露了出來,青石板縫里鉆著細草,濕滑得我得扶著旁邊的竹根走,掌心沾了層涼津津的露。拐過一叢歪竹,就看見那片小筑了 —— 不是村子里的土坯房,是堆得齊整的石板墻,屋頂蓋著枯竹枝,墻根擺著半舊的竹筐,筐邊靠了個木車輪,輪軸上還纏著沒剝完的筍殼。竹架上掛著盞油燈,燈芯跳著橘色的火苗,把旁邊的石磨映得發暖,可四周靜得很,連蟲鳴都沒有,只有風裹著竹葉落在石板上的輕響。我喊了聲 “有人嗎”,聲音撞在竹叢里,彈回來時散得沒了形狀,那盞燈的火苗卻沒晃,像早就等在這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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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多待,我順著石徑往高處走。路越走越窄,左邊是貼山的老藤,藤根纏著巖石,凸出來的尖石刮得褲腿起了毛;右邊是崖,霧裹在崖邊,能聽見底下水流撞石頭的響,卻看不見底。風比剛才冷,灌進衣領里,我把外套裹緊了點,腳步放得很輕 —— 總覺得這地方不該有太響的動靜,像碰一下,霧里的什么東西就會碎。走了約莫半個鐘頭,霧忽然被染透了顏色,是那種沉得發暗的紅,像把整座山的秋都揉在了這里。
是片楓樹林。樹長得比竹林密,葉子紅得發亮,有的瓣尖沾著黃,風一吹,鋪天蓋地的紅往下落,腳踩上去是軟的,像踩在厚絨毯上。林子里有條細溪,水是暗綠的,飄著一層楓葉,霧氣貼在水面上,泛著白蒙蒙的光。最粗的那棵楓樹上掛著不少紅綢,有的褪成了淺粉,在風里飄得慢,像被忘了的心事。我伸手碰了碰離得近的一條,綢子涼得像浸過冰,指尖沾了點細碎的金粉,不知是染上去的,還是落的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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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溪往林子里走,紅得更盛了,連霧都成了淡紅的,吸進鼻子里是楓香混著水汽的味。越往里,樹越稀,等能看見天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一處坡頂了。往下望是山谷,霧裹著谷底的河,河彎成了軟繩的形狀,兩岸的樹只露著頂,像浮在云里。風從山谷里卷上來,帶著點濕土的味,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看的舊畫片,畫里的仙人就住在這樣的地方,云纏在屋檐下,開門就能摘到星子。
再往前,路斷了。是處斷崖,崖邊生著幾棵矮松,松枝往崖外伸著。我扒著松枝往下看,心忽然揪了一下 —— 霧散了一小塊,底下不是山谷,是浮在云里的巖石。巖石堆得奇,有的上面長著樹,有的蓋著半舊的屋,屋角掛著紅燈,光在霧里暈開,像碎在水里的星。有個影子從巖石間掠過去,裹著道紅芒,快得像陣風,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只有霧在轉,連紅燈都淡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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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右邊有個小亭,就搭在巖石尖上,亭頂是竹片編的,柱子上爬著青藤。我走過去坐下,風裹著霧吹進來,連頭發都沾了潮氣。遠處的云里,那些懸著的屋還露著邊,紅燈偶爾閃一下,像有人在里頭動了燈芯。我坐了快半個鐘頭,直到霧又濃起來,把那些屋全裹住,才想起該找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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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時候沒再走岔道,順著溪繞回了李伯家的茶園。他見我茶袋是空的,笑說 “準是又迷路了”,我跟他講那片竹林和紅楓,還有懸在云里的屋,他卷著煙葉的手頓了頓,說后山早年是有傳說的,說以前有仙人住在霧里,逢著秋楓紅透了才出來摘葉煮茶,只是近些年沒人見過了。
晚上躺在李伯家的柴房里,我摸出口袋里的楓葉 —— 是在林子里撿的,紅得像燒著的火。指尖碰著葉瓣,還能聞到那天的霧味,竹香混著楓香,涼津津的。窗外的竹影晃在墻上,像那天林子里的風,我閉著眼,總覺得那盞油燈還亮著,紅燈還在云里閃,像那地方只是在霧里藏著,等下次秋楓紅透了,再敞開門等迷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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