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粗野的教育不太可能讓學生形成文明習慣

你認為呢？

新近有老師提起我的一篇舊文，寫的是當年我不反對學生上課吃點東西。確有其事，其實不僅如此，我還允許學生課上小睡幾分鐘。

有時上課，發現前排一學生，嘴里有食物，估計是趁我板書時放進嘴的，沒咽下去，我會裝作沒看到。高一、高二學生，經常作業要做到晚上11點，早上6點爬起來趕公交車上學，有時來不及吃早飯。到了高三，更麻煩了，因為欠覺，上午第一節或下午第一節課，常有學生打瞌睡，不知不覺就閉上眼了。我起先也是裝作沒看到，但那學生事后很窘。于是我索性對大家說：“我的課沒那么重要，實在累了，在桌上趴一會兒；實在餓了，不必忍到下課，適當吃點，不要緊的。氣味不要太濃，不要出聲，不能妨礙別人……”我第一次說這樣的話，教室里有一些學生鼓掌。我要告訴老師們：雖然我這樣說了，但在我的課堂，吃東西和睡覺的學生一直很少。我們尊重學生，學生也懂得自我尊重，不會濫用老師的仁愛和寬容。

這些事，當時曾在學校引發不同意見。有人議論這樣做等同放縱學生違紀，也有老師說班上有學生上課吃零食上了癮，有老師因為學生上課睡覺對學生發火，有校長認為“教師不能鼓動學生違紀”。我也公開闡述了自己的意見。課堂上學生的確不宜進食（有些學校甚至規定上課不能喝水），上課也不能睡覺，如果學生違反了，教師有教育的責任。可是，難辦的是，學生早晨進食不宜多，否則會有諸多不便；而學校課間不提供點心，有些學校甚至禁止學生帶零食進校（很多中學也不設“小賣部”），學生不得不熬到中午；中小學階段，培養學生忍饑挨餓的能力，我不清楚“人民”是不是滿意；課業負擔重，學生睡眠不足，教師嚴格要求學生堅持聽課，不準打瞌睡，大白天是不是也要來懸梁刺股？

當時有校長曾提出他認為有力的依據——“美國學生上課也不準吃東西”。他愿意以美國為標桿，也不是不可以。美國中學校長有沒有“狠抓升學率”，有沒有搞“月考”，是不是也能公開說一說？

為什么學生睡眠不足？為什么上課時會感到饑餓？校長和教師能不能實事求是，作點反思，看看這些現象與學校管理和教學有沒有什么關系。比如，為什么會有超量作業？為什么每周都有“抽查”“學業評估”？為什么體育課減少？為什么有那么多學生戴眼鏡？為什么學生上課沒精神？是學生個人問題，還是學校問題？一個社會，學校應當是最講文明的場所。那么，學校方面有沒有嚴格遵守國家的相關政策，遵守教育法規？比如，能否保證學生在校學習時間不超過八小時，能否遵守義務教育階段有關“家庭作業”的規定，能否嚴格遵守學期考試檢測的頻次，等等。又如，究竟有沒有遵守“禁止排名次”的規定，有沒有計算學生完成各科作業的總時間，學校是否占用學生雙休日以及寒暑假強行補課，學校有沒有強行推銷課外教輔資料，學校食堂有沒有按規定和標準提供膳食服務，學生晚自修時間有沒有被占用，等等。思考這些問題，是學校管理者的基本職責，可是，估計大部分學校校長和教師沒有勇氣正面回答這些問題。有些學校乃至于整個地區違法亂紀的狀態聲名狼藉，而教育行政管理部門卻總要等待“出事”后才“調查研究”。

一些學校存在違反教育法規、“反教育”的現象，在這樣的狀態下，要求學生上課不打瞌睡，不準吃東西，很難，而且也沒有意義。粗野的教育不太可能讓學生形成文明習慣，更難堪的則是絕大多數學生仍然服從這樣的“教育”。

校長長年不在食堂用餐，偶爾去一次，自己炒作成新聞，“共進午餐”，要拍照宣傳。一些學生不思考，認為校長“親自來食堂用餐”，很激動，恰恰暴露了問題所在。在個別學校，校領導的午餐甚至要送到辦公室，他們自認為不能和“普通教職員工”在一起就餐，如此做派，還在那里侈談“高標準、嚴要求”，未免滑稽。

學生的健康比學科成績重要。已有越來越多的學生對考試感到恐懼，厭學，為了不上學甚至自殘，學校和教師為什么不反思？學生年幼，尚未有能力分析判斷學校和教師的違法違規，尚未有勇氣維護自己正常學習的權利，他們是“未成年人”，他們守課堂紀律，他們寧肯忍饑挨餓也不敢吃一塊餅干，他們為了不打瞌睡寧可掐自己的腿，他們不得不在一個不講法規也缺乏人性的環境中“學習”，請問：誰該臉紅？

學校違法違規在前，學生對“法紀”的認識就不可能那么嚴謹，而且這種認識將要帶往未來。學校如果正常執行教育法規，教師正常教學，大家都遵守教育常識，按規律辦教育，營造一個遵紀守法的環境，在未來，學生就能正常地解釋什么叫“學校”。

不久前有位老師談起，下午第一、二節課學校安排了“月考”，第三節是她的語文課，上課三五分鐘，看到學生的疲憊，她莊重地說：“同學們太辛苦了，這節是我的課，你們先睡半節課，不想睡的同學可以做自己的事，不要出聲。”全班大部分同學伏在桌上睡了，有的睡得很香。這位老師說：“我的課沒有學生的健康重要。我沒有能力抵制學校搞‘月考’，但我可以盡量保護學生。”

這是重要的生命教育，在未來的歲月，學生會想到，即使處在法紀有欠缺的環境，一個人也可以恪守職業道德，把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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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教師博覽》原創版2025.11

作者 | 吳非

編輯 | 皮皮兵不皮

（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