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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即日起,本報連載茅盾文學獎得主張煒的最新長篇小說《去老萬玉家》。《去老萬玉家》是張煒寫給新一代青年的答案之書。本書以一幅秘藏的《女子策馬圖》為線索,講述了世家公子舒莞屏深入女匪首老萬玉家的驚險奇遇,生動展現了近代中國的社會生活圖景。
終于駛入西營大門。一股特有的野生氣迎面撲來。幾幢草屋的輪廓在不遠處閃動,看到了小山巒一般的木瓜林。他念一句“院公啊”,身子差點躍出車子。狗在吠叫,雞撲動翅膀。有幾個孩子在奔跑。舒莞屏的到來沒有一絲訊息,沒人知道他的仆仆奔波即刻畫上一個句號。一個上年紀的女仆懷抱水罐從草屋走出,迎著騾車站住。他提著箱包跳下車。女仆遲遲沒有認出來人。“我是公子,我回來了,快領我去見院公!”他向她大喊。
那片濃蔭匝地的木瓜樹格外靜寂。這里拒絕所有嘈雜。樹間有特異的香味飄散出來。兩幢相連的大草屋坐落在樹隙中。他像走在淺水里,一步步向前,呼吸都停息了。女仆把水罐放在地上,隨他踏上門階。濃烈的草藥味兒溢出,他吸了一大口。屋里燃起燈火,幾個人圍在燈前,擋住了榻上的人。他扳開前面的一個,那是粗壯的高個子,一位臉色鐵青的男子,這人故意晃晃身體擋住來人。他看到了榻上的吳院公:雙瞼垂下,輕輕喘息,一臉厭煩。老人沒有刮臉,毛發參差,看上去有些嚇人。他將“院公”兩個字強咽到肚里,淚水在眼眶里旋轉。
那個粗壯男人身旁站著一個手捧湯缽的老者。男人盯住榻上人,使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年輕男子跨到跟前,一邊一個托起老人的身體。老人仍然沒有睜眼。捧藥的老者將湯缽挨近唇邊。“你這就喝下!”一聲嚴厲的規勸。老人雙唇緊閉。兩個年輕男子想伸手扳開嘴巴,被老人突然抬起的拐肘擋開。粗壯的男子奪過老者手中的藥缽,要親手給病人灌下。舒莞屏撩一下發辮,一步跨到男子對面,豎起手掌:“不可造次!”“你是何人?”女仆喊道:“啊,這是舒公子,是公子回來了!”
青臉男子怒容收斂,拱手:“公子,怠慢了。是這樣,院公拒不服藥,已經是第三天了,舒老爺差我趕來。”一邊的人哈腰:“公子,這是府里總管。您先歇著,我們自會料理好的。”舒莞屏抬頭尋找女仆,向她招手。他將藥缽接過,交到女仆手中,冷目掃過幾個男子臉龐:“你們全都退下,這里有我。”青臉男子嗓子變得尖亮,哼叫:“舒老爺有話,再也不能耽擱。”舒莞屏重復一句:“退下。”
幾個男子走開。舒莞屏托起老院公后背,讓其倚向榻枕。老人眼睛睜開,坐直了身子:“屏兒!”“院公,是我。”淚水涌出。老人臉上漾出笑容。女仆端著湯缽站在一旁。“我在等你。知道你會到來。這是咱們的最后一面了,你不來,我不會上路。”舒莞屏淚水難抑。他低頭看老人的左腿,撫摸它。“喏,它熱著呢。它涼下來的時候,我也就啟程了。”老人嗬嗬笑了。舒莞屏心情好多了。老人接過女仆手中的湯缽,舉到肩頭,手一松,跌地摔成幾片。“我不會吃這藥的。”老人掙扎著站起,他們扶住他。
老院公拐到窗前:“我有半個多月沒有起來走路了,想看看今晚月亮。”月亮還未升起,木瓜樹隙有幾顆星星。“公子,你今夜就睡在這里。”他吩咐女仆取來吃物,要和公子一起用餐。女仆高興壞了,轉臉對舒莞屏說:“啊,院公見到您好了多半,他想吃飯了!”她跑開了。一會兒進來一個男童,把一張大木盤放到榻上,又擺了幾個小碟。女仆端來玉米羹,羊肉餅,三兩樣小菜。老人伸手說:“茶,要茶。”老人和舒莞屏對坐,以茶代酒,互碰一下仰脖飲下。一旁的女仆流出了淚水。
月亮升到了樹梢。舒莞屏攙著老人站在窗前。這樣的月夜獨屬西營,他記得小時候在院公身邊的情景。渠水潺潺,月光下魚兒戲水,院公講故事,說陳年舊事:“舒濟老爺最喜歡白海棠,廊下的那幾棵是他親手栽的。夫人愛芍藥,她打理芍藥園最用心。”蛐蛐響起來,這是十多年沒有更易的歌聲。院公喘息沉重,只站了一小會兒就不得不回臥榻。他陪老人躺下,悄無聲息待了許久。熄燈前老人叩響銅鈴,女仆進來,又喚過一個男丁。老人說:“把屋門關嚴。從今以后院里要值夜。”男丁聲音沉實,答一句:“遵令。”
漆黑的夜色。因為過于沉靜,身邊的喘息顯得更加粗重。舒莞屏實在太困了,身體一挨近老人就發出了鼾聲。他好像還在那條大船上漂移,耳邊有一個聲音在催促:“快啊,快啊,就要來不及了!”一條銀色大魚躍出水面,在前面引路,大船不得不奮力追趕。他跳上了大魚脊背,它把他舉到高處,又扎入寒冷的深淵,嘩嘩頂開翡翠似的山巒,讓他渾身披掛破碎的冰凌。大魚把他粗韌的發辮咬在嘴里,憤怒地牽拉扯拽,一直拖到木瓜林中。他一眼認出少年處所,淚水奔涌,牢牢抓住這些挺立的樹樁。他搖動樹木,連連呼號,一個聲音響在耳旁:“我在這里,屏兒!”
舒莞屏坐起。啊,原來老人一直未眠,在看自己。“院公,我回晚了。”“孩子,我的屏兒!時間還來得及。”老人看一眼窗外,那里有月色涌入。“屏兒,今夜好月亮!我有太多話要告訴你,一直在等。我害怕帶走這些話,知道時間不多了,讓貼身仆人去沙河鎮發了電報。”他喘得厲害,好像在使用最后的力氣。舒莞屏把老人扶住,一點點放到榻背上。老人閉上眼睛,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如果不出所料,那么我還有三天多的時間。聽著,你一刻也別離開。我讓人守住院門,都是我最信得過的人,跟了我半輩子。你就坐在這兒,困了打個盹,醒來就聽好,記到心里。要說的話太多,我怕自己講不完呢。”“院公,您慢慢說來。我不會離開半步的。院公,您就仰靠在這里吧,我在聽。”他的眼被淚水糊住了。
三
接下來的三天沒有白天也沒有夜晚。兩個人不再注意天光,窗上的光亮由弱到強,再轉為黑色,都未在意。有人會躡手躡腳進來,在榻上放一個木盤,那是簡單的粥食。老人已經很少進食,氣息微弱,說話十分費力。到了第二日,老人說出兩個字:“參湯。”仆人端來一碗參湯,舒莞屏一匙匙給老人喂下。老人睜開眼睛,喘著:“好了,接上。剛才說到哪里?”“說到父親大人病臥不起。”“是啊,老爺悲傷過度,整個丁憂期間都愁眉緊鎖。府里事情由我打理,夫人忙別的事,這些日子他們太難了。舒員外住到府里,他的房子就在一條街外。他為了兄弟的病搬進來,立馬接手府里事務,帶來一幫人,把我晾在一邊。這是最難的日子。府里多年重用的醫生被他斥退,說老爺的病越來越重,都是庸醫之過。”
舒莞屏還記得那位醫生,那是跟隨父親多年的先生,從武定府到兗州府,后來因年紀太大才還鄉。父親和母親有什么不適,都服先生的藥。他記得自己去武定府探望雙親,因為水土不服,嘔瀉不止,正趕上老先生不在,折騰得府中人人色變,當地名醫毫無辦法。老爺差人鞭打快馬,兩天后接回先生,只兩服藥就讓他好了大半。老先生會編蟈蟈籠,還用高粱秸稈為他做了一副眼鏡。老人把藥做成糖果,讓他裝在衣兜里,時不時嚼上一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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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張益嘉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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