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李嚴和劉禪的羅生門

這世間最難的事，就是人事。

無論是光復漢室，還是保存蜀漢，再難都得動手。

諸葛亮把斷送第四次北伐大好形勢的矛頭，對準負責后勤保障工作的驃騎將軍李嚴。

平心而論，秦嶺地區山路險阻，再趕上陰雨連綿，糧草運輸難免斷檔，換誰都差不多。如果非要追究責任，通報批評到頭了，怎能把托孤大臣李嚴貶為庶人？所以，根子不在運糧。

李嚴運糧不力也就罷了，還編出三流騙子都不敢編的瞎話。李嚴先給諸葛亮寫信說，糧食運不到，趕緊撤兵吧。諸葛亮撤軍回來后，李嚴卻故作驚訝地說：“軍糧還多，丞相為什么要撤？”向劉禪匯報時，李嚴又換了說辭，號稱諸葛丞相撤兵是要誘敵深入。面對漏洞百出、不攻都能自破的謊言，諸葛亮也不廢話，直接把李嚴前后矛盾的信函原件擺在桌面上。鐵證如山，李嚴無話可說，只能叩頭認罪。

凡事就怕認真推敲。劉備欽定的托孤大臣李嚴，素以行政能力卓越著稱，怎會編出這等拙劣的謊言？尤其詭異的是，諸葛亮彈劾李嚴的奏章，只字沒提糧草運輸的事，通篇都在翻舊賬，指責李嚴妄想把益州劃出五個郡組建巴州，并企圖擔任巴州刺史；又痛斥李嚴對支援北伐中原時推三阻四、漫天要價，居然要求擁有開府辟召的權力。

實事求是地說，李嚴的政治站位不夠高，提的要求有點過分。但仔細想想，李嚴也不是沒道理。難道兩個托孤大臣，一個可以在中央擔任號令四方的丞相；另一個在地方當刺史都不行？一個可以天經地義地開府辟召；另一個想都不能想，提都不能提？

李嚴想的不對、提的過分，否決便是，大不了批評教育一番，怎么就成為一擼到底的罪狀？別說難以服眾，就是皇帝劉禪也不會樂意。擅長保命的劉禪可不傻，即便諸葛丞相再好，也不如兩個托孤大臣相互牽制。

況且在劉禪看來，諸葛丞相好是好，但似乎有點好過頭。據《三國志·諸葛亮傳》記載：“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曹魏方面的史料記載則更加直接惡毒：“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總之，老大不小的劉禪，國家大事做不了主。

雖說劉禪性子好，具有隨遇而安、不爭不搶、不急不惱等諸多優秀品質，不做主就不做主，但面子仍時常無光。在名揚四海的《出師表》中，諸葛亮以相父的姿態，毫不客氣地頻頻教導，不僅要求劉禪“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還動不動搬出先帝這個那個，告誡劉禪遇到作奸犯科怎么辦，宮中事務聽誰的，軍中事務聽誰的，不能親小人、遠賢臣，要親賢臣、遠小人，等等。

好好好，都聽話，可劉禪萬萬沒想到，多納幾個嬪妃都不行！侍中董允阻攔道：“古代天子的后妃不超十二人，陛下目前已達標，不宜增加。”劉禪一肚子悶氣，但不敢反對，因為董允是諸葛亮欽點的宮中事務大總管。諸葛亮準備離開成都、北伐中原時，非常擔心劉禪“富于春秋，朱紫難別”（年輕氣盛，不能辨別是非），特意把正直的董允提拔為侍中、虎賁中郎將，統領皇宮宿衛親兵，號稱可以防止劉禪受小人的不良影響。

得嘞，那就做好祭天、祭地、祭祖宗吧。《魏略》記載，找準人生定位的劉禪說：“政由葛氏，祭則寡人。”也許，劉禪沒有絲毫怨氣，但顯然不會是歡欣雀躍。劉禪很可能覺得，北伐中原、興復漢室是老爹和相父的理想，跟自己沒什么關系。

劉禪不是對國家大事不理不睬，是國家大事對他不理不睬。吳黃龍元年（229年），孫權堂而皇之稱帝，諸葛丞相力排眾議，派出使者祝賀。孫權投桃報李，在吳蜀最新盟書中，半個字都沒提劉禪，卻對諸葛亮進行高度贊揚：“諸葛丞相德威遠著，翼戴本國，典戎在外，信感陰陽，誠動天地，重復結盟，廣誠約誓，使東西士民咸共聞知。”所以說，事出必有因果，難怪在諸葛亮逝世后，劉禪再也不設丞相，估計他再也不想聽到“某某丞相德威遠著”的贊語了。

“此間樂，不思蜀。”——擅長保命的劉禪，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長久以來，劉禪不敢奢求做主，只希望不被做了就好。劉備托孤諸葛亮時說的“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始終猶如高懸在劉禪頭上的一把利劍。為防止這把劍莫名其妙掉下來，劉禪本該對另一位托孤大臣也盡力關照，大錯化小、小錯化了，全力周旋才是。然而，劉禪堅定不移地支持諸葛丞相的決定，大印一蓋，李嚴回家。

諸葛丞相有硬貨，很可能給劉禪送去李嚴寫過的那封信——勸諸葛亮接受九錫、晉爵稱王。試問劉禪看到此信會作何想？今天能勸諸葛亮，明天就能勸諸葛暗，后天還能自己勸自己！諸葛丞相無非管得比較嚴，忠心沒得說，可李嚴是圖謀不軌！別說李嚴運糧不力又說謊，就是運糧得力不說謊，也得趕緊拿下。

這樣大逆不道的信，李嚴當真給諸葛亮寫過？沒錯，李嚴大大方方寫了，因為他以為自己最會相機行事。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大軍殺入荊州，秭歸縣縣令李嚴迅速拋棄劉表父子，投靠了益州劉璋。建安十八年（213 年），劉備與劉璋大打出手，李嚴又迅速拋棄劉璋，率軍投降劉備。蜀漢章武元年（221年），李嚴感應到劉備內心稱帝的吶喊，不辭辛苦走遍各個角落，終于在武陽赤水找到祥瑞黃龍。十幾年來，李嚴的每一次投機，都換來更大的官帽。

可是有些事兒，不懂的人，永遠不懂，與智商無關。李嚴懂得見風使舵，以為世間盡是利益，但他不知道，這個世間還有信仰。李嚴覺得諸葛亮拼命獨攬軍政大權，不是北伐中原，而是要自立為帝。很遺憾，以己度人的投機大亨李嚴，看走了眼。

諸葛亮看清了李嚴——這個毒瘤必須鏟除。由于李嚴寫勸進信時，正在坐鎮江州，責難問罪肯定不是好辦法。諸葛亮不得不忍耐，非但沒翻臉，還在回信中風輕云淡地開起玩笑，表示如果消滅曹魏、還于舊都，大家就一起升官發財，別說受九錫，受十錫都行。

要想鏟除李嚴，必須把他調到漢中。諸葛亮正琢磨著理由，仗義的曹真將軍來幫忙——魏太和四年（230年），曹真指揮二十多萬曹魏大軍進犯蜀漢。諸葛亮趕緊修書一封，請李嚴率東部軍團來漢中增援。為確保李嚴聽從調遣，諸葛亮開出兩大優惠條件，不僅提拔李嚴為驃騎將軍，還讓李嚴兒子繼續擔任江州都督。幾十萬曹魏大軍壓境，李嚴父子得到破格提拔，江州根據也沒失去，還有什么理由不來？滿朝文武瞪眼看著呢。

來了就別想走，必須拿下。于是，李嚴運糧不力又說些左右逢源的場面話，錯誤立刻無限擴大。李嚴不敢辯解，只能俯首認罪，否則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收場，就不是免職回家了。

李嚴被貶為庶人不久，李嚴兒子也卸任地方上不重要的江州都督，轉而提拔到丞相府從事文案整理等重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