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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秋天的黃昏,爺爺坐在老槐樹下,慢悠悠地數著曬場上的谷粒。陽光斜斜地穿過葉隙,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人吶,發財要像這谷子。”他拈起一粒金黃的稻谷,“沉在底下,不聲不響,等風來了也不飄。”我問為什么。他笑了笑:“谷穗低頭的,才是滿的。人也是這樣。”
這是爺爺教我的第一句“老人言”——悶聲發大財。
二
臘月里,二叔從城里回來,西裝革履,開著小轎車。村里的土路揚起一陣煙塵。他站在老宅前,看著門楣上“耕讀傳家”的匾額,又看了看墻角蔓延的枯草,臉色漸漸沉下來。
爺爺遞給他一把鐮刀:“先把草清了。”
“爸,這都什么年代了……”
“門前草都不清,屋里能干凈?”爺爺的聲音不高,卻像冬天的凍土,硬邦邦的。
二叔訕訕地接過鐮刀。鐮刀起落間,枯草簌簌倒下,露出青石臺階原本的顏色。爺爺這才點點頭:“進門吧。”
后來二叔的生意幾經起落,每次最艱難時,他都會回老宅,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清理門前的雜草。他說,鐮刀劃過草根的聲音,能讓他的心靜下來。
三
村東頭的桂嬸守寡多年。有年夏收,她家麥子倒了一片,村里幾個后生要去幫忙,被爺爺攔住了。
“光棍怕夜長,寡婦怕幫忙。”爺爺說,“要幫,也得講究法子。”
第二天,爺爺讓全村的男人們都去收自家麥子,女人們“順路”經過桂嬸的地,這個說“借個鐮刀”,那個說“討碗水喝”,手里的活計卻不停。太陽下山時,桂嬸地里的麥子整整齊齊碼成了垛。
桂嬸站在地頭,眼圈紅紅的,朝四面八方鞠躬。沒有人說“我是來幫你的”,但每個人都幫到了她。
四
最讓我難忘的,是太奶奶的喪事。
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外鄉的表親扶靈而來,幾十口人無處落腳。爺爺打開了我們新蓋的堂屋——那是準備給堂哥結婚用的。
母親當時就急了:“自己的房子,借喪不借喜,這規矩您忘了嗎?”
爺爺沉默地卷著旱煙,火星在昏暗里明滅:“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太奶奶苦了一輩子,最后這點體面,得給。”
白燭在堂屋里亮了三夜。奇怪的是,喪事過后,那屋子并沒有想象中的陰冷,反而透著一種肅穆的潔凈。第二年堂哥結婚,新娘子說,一進這屋就覺得很安心。
五
如今爺爺已經不在了。老槐樹還在,樹下的石凳涼了又熱。我坐在這里,看著夕陽把曬場染成金色,忽然懂了那些“老人言”背后是什么。
它們不是教條,而是祖輩在漫長歲月里,用歡笑和淚水熬出來的生活結晶。就像“正月不理發”,理的是對時光的敬畏;“不道人之短”,守的是做人的底線;“走親戚不洗碗”,留的是恰到好處的余地。
去年清明,我給爺爺上墳時,看見墳頭干干凈凈,沒有一根雜草。我蹲下身,用手一根根拔去新冒的草芽,就像多年前他教我那樣。
風吹過麥田,傳來沙沙的聲響。恍惚間,我仿佛又聽見爺爺的聲音,混在風里,輕輕地說:“門前草要常清,心里路才亮堂。”
我站起身,望向遠處。炊煙正從家家戶戶的屋頂升起,絲絲縷縷,融進暮色里。這些從泥土里長出來的道理,就像這炊煙,看得見,抓不著,卻實實在在地籠罩著整個村莊,籠罩著一代又一代人,平凡而堅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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