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六歲,是個普通的設(shè)計師。最近三個月,我總做一個重復(fù)的夢。
夢里是座青磚黛瓦的江南老宅,天井中有口青石井欄的古井。井邊,總有個穿月白色旗袍的女人背對我坐著,用一把檀木梳子,一下下梳著及腰長發(fā)。她的發(fā)色烏黑如夜,梳齒劃過發(fā)絲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沙,沙,沙。
我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感覺到她在哼歌,調(diào)子悲涼婉轉(zhuǎn),像是民國時期的江南小調(diào)。每次我想走近看她,夢就醒了。
醒來時,枕邊總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而我從未買過梔子花。
這個夢起初只是偶爾出現(xiàn),后來頻率越來越高,從一周一次到幾乎每晚都來。我開始精神不濟(jì),工作時總走神,眼前恍惚閃過那月白色的旗袍衣角。
“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去看看醫(yī)生?”同事小陳關(guān)切地問。
我搖搖頭,沒告訴任何人這個夢。說了也沒人信,只會覺得我壓力太大。
直到兩周前,我接到老家堂叔的電話,說祖宅要拆遷了,讓我回去收拾些舊物。我家那祖宅在蘇南水鄉(xiāng),據(jù)說已有百年歷史,我父親年輕時搬離后,就再沒人長住。
周末,我坐上回老家的高鐵。窗外風(fēng)景飛逝,我靠著車窗小憩,又夢見了那個女人。這次,她梳頭的動作更慢了,梳到一半,突然停下,側(cè)過臉——就在我要看到她的面容時,火車到站廣播驚醒了我。
心臟狂跳,手心冒汗。那個側(cè)臉的輪廓,竟讓我感到莫名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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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坐落在小鎮(zhèn)邊緣,白墻黑瓦,馬頭墻高聳,只是多年無人居住,顯得有些破敗。堂叔在門口等我,寒暄幾句后遞給我鑰匙:“早點收拾完,下個月拆遷隊就來了。聽說這里要建度假村。”
推開厚重的木門,灰塵在光線中飛舞。院子比夢中稍小,但布局一模一樣——尤其是天井正中那口井,青石井欄上刻著模糊的花紋,和我夢中所見分毫不差。
我愣在門口,脊背發(fā)涼。
“這井...”我聲音有些干澀,“還在用嗎?”
堂叔搖頭:“早封了,你爺爺那輩就不用了。聽說井水甘甜,但后來鎮(zhèn)里通了自來水,就廢棄了。”他看看天色,“你快收拾吧,我晚點再來。”
堂叔走后,院子里只剩我一人。我慢慢走近那口井,青石冰涼,井口被一塊厚重的石板蓋著。我蹲下身,手指撫過石板上深刻的紋路,突然一陣眩暈。
那梳頭聲又在耳邊響起——沙,沙,沙。
我猛地回頭,院子里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吹過荒草的簌簌聲。但空氣中,分明飄著那股熟悉的梔子花香。
我在老宅里翻找值得保留的舊物。閣樓里堆滿陳年雜物:褪色的年畫、缺口的瓷瓶、蟲蛀的木箱。在一個紫檀木匣子里,我找到一本泛黃的相冊。
翻開相冊,里面大多是黑白照片,記錄著家族幾代人的面孔。翻到中間一頁時,我的手頓住了。
照片上是對年輕男女的合影。男子穿著中山裝,面容俊朗;女子穿月白色旗袍,長發(fā)及腰,手拿一把檀木梳子,正對著鏡頭羞澀地笑。她的臉,她的旗袍,她的發(fā)式——和我夢中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照片背面,用娟秀小楷寫著:“民國二十五年春,與書遠(yuǎn)攝于家中天井。懷君贈。”
懷君?這名字我沒聽過。我問過父親家族往事,他只說祖上曾是書香門第,后來家道中落,細(xì)節(jié)卻從不提及。
我繼續(xù)翻找,在一個鐵皮盒里發(fā)現(xiàn)一疊書信。信封已泛黃,但字跡清晰。最上面一封,開頭寫著:“懷君吾愛,見字如面...”
信是那個叫“書遠(yuǎn)”的男子寫的,時間是民國二十六年秋。信中滿是對未婚妻的思念,說戰(zhàn)事吃緊,他不得不推遲婚期,但承諾一定會回來娶她。
“待我歸來,必以八抬大轎,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你過門。井邊那株梔子,記得替我照料,待花開時,便是我歸期。”
我一封封讀下去,從字里行間拼湊出這段塵封的往事。
沈懷君,我太爺爺?shù)拿妹茫簿褪俏业脑媚棠獭n檿h(yuǎn),她的未婚夫,鎮(zhèn)上顧家的獨子。兩人青梅竹馬,定下婚約。但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顧書遠(yuǎn)毅然從軍,臨行前將一枚懷表贈與沈懷君作信物,說表針走完一圈,他必歸來。
沈懷君每日在井邊梳頭等待,因為那是顧書遠(yuǎn)最愛看她梳頭的樣子。她說,井水如鏡,能照見遠(yuǎn)方思念之人。
然而顧書遠(yuǎn)再也沒回來。1942年,噩耗傳來,他所在的部隊在淞滬會戰(zhàn)中全軍覆沒,無人生還。沈懷君不信,依然每日在井邊梳頭等待,一等就是三年。直到1945年抗戰(zhàn)勝利那日,她穿著顧書遠(yuǎn)最愛的月白旗袍,投井自盡。
家人打撈尸體時,她手中緊握著那枚懷表。按習(xí)俗,自殺者不能入祖墳,她被草草葬在后山。而那枚懷表,據(jù)說隨她一起下了葬。
合上信件,我已是淚流滿面。那股悲傷如此真切,仿佛是我親身經(jīng)歷。我看向窗外天井中的井,忽然明白為什么我會做那些夢——沈懷君,她在等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
拆遷前最后一天,工程隊開始拆除老宅。我站在院外,看工人們掄起大錘砸向墻壁。當(dāng)挖掘機(jī)開到天井準(zhǔn)備填井時,我突然沖過去喊停。
“怎么了?”工頭疑惑地問。
“這井...底下可能有東西。”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說,但有種強(qiáng)烈的直覺。
工頭皺眉,但還是讓工人移開井蓋石板。井很深,黑洞洞的,散發(fā)出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工人們用強(qiáng)光手電往下照,隱約看到井底有反光。
“好像真有東西。”一個年輕工人系上安全繩,慢慢降下井去。
我們在井口焦急等待。幾分鐘后,井下傳來工人的喊聲:“找到了!是個鐵盒子!”
鐵盒被拉上來,銹跡斑斑,用油布包裹著。工人們好奇地圍過來,我顫抖著手打開油布,露出一個精致的雕花銀盒。打開銀盒,里面是一枚鎏金懷表,表蓋上刻著纏枝蓮紋。
我輕輕按下表蓋開關(guān),懷表“咔嗒”一聲打開。表盤玻璃已碎裂,指針停在三點十五分。而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兩行小字:
“懷君吾愛,時光為證。”
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字:“縱使滄海桑田,必再相逢。——書遠(yuǎn)”
但讓我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在“懷君”兩個字旁邊,不知被誰刻上了另一個名字——林晚。
那是我的名字。
工人們竊竊私語,目光怪異地看著我。我握著那枚冰冷的懷表,突然頭痛欲裂,無數(shù)畫面碎片般涌入腦海:
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在井邊梳頭,回頭嫣然一笑;中山裝男子為她別上梔子花,眼中滿是溫柔;戰(zhàn)火紛飛,他背起行囊轉(zhuǎn)身離去;她日復(fù)一日在井邊等待,從青絲等到白發(fā);最后那日,她對著井水整理儀容,縱身躍入...
“姑娘,你沒事吧?”工頭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我搖搖頭,擦去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再看懷表,那些刻字清晰依舊——包括我的名字。
當(dāng)晚,我?guī)е鴳驯砘氐匠抢铩暨€在繼續(xù),但內(nèi)容變了。我不再只是旁觀者,而是成了沈懷君。我能感受到她的等待,她的希望,她日漸熄滅的信念,還有最后那刻決絕的平靜。
最奇怪的是,我開始記得一些我不該記得的事:老宅閣樓東角第三塊木板下有個暗格;后院那株枯死的梔子花其實還活著;天井青石板下埋著一壇女兒紅,是沈懷君為自己婚禮準(zhǔn)備的...
我給堂叔打電話,驗證這些“記憶”。堂叔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暗格我父親提過,但沒人找到過。那株梔子花枯了十幾年了,你怎么說它還活著?女兒紅的事只有老一輩知道...”
我掛掉電話,看著手中的懷表。表針不知何時開始走動,滴答,滴答,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周后,堂叔突然來電,語氣激動:“小晚,你說得對!那株梔子花真的發(fā)芽了!就在井被填平的第二天,枯枝上冒出了新芽!還有,工人在后院挖出了那壇女兒紅,封泥完好!”
他又說,鎮(zhèn)上老檔案館最近整理資料,發(fā)現(xiàn)顧書遠(yuǎn)其實沒有戰(zhàn)死。他在淞滬會戰(zhàn)中重傷失憶,被一家農(nóng)戶所救,后來輾轉(zhuǎn)去了臺灣,終身未娶,1987年病逝于臺北。臨終前,他恢復(fù)記憶,留下遺言要將骨灰撒在故鄉(xiāng)老宅的井中。
“拆遷隊填井那天,正好是顧書遠(yuǎn)的忌日。”堂叔說,“你說這是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我握著懷表,心中了然。沈懷君等待一生的愛人,其實一直活著,只是命運(yùn)弄人。而她至死不知,依然在井邊日日梳頭,等待那個永遠(yuǎn)不會歸來的人。
那夜,我又夢見井邊的女人。這次,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是沈懷君的臉,也是我的臉。她對我微笑,指了指懷表,然后身影漸漸淡去,化作漫天飛舞的梔子花瓣。
醒來時,懷表躺在我枕邊,表蓋打開著。指針不再走動,依然停在三點十五分。但表蓋內(nèi)側(cè),不知何時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
“謝謝你來過。我終于可以走了。——懷君”
我走到窗邊,晨光熹微。陽臺上那盆我從老宅帶回的梔子花枝,不知何時已長出花苞,隱隱有香氣飄來。
我輕輕撫過懷表上自己的名字,忽然明白:也許我不是沈懷君,也不是她的轉(zhuǎn)世。我只是一個偶然闖入這段往事的人,一個見證者。而她選擇我,是因為我的名字里也有個“晚”字,和她一樣,都在等待什么。
等待一個答案,等待一個結(jié)局,等待時光給予所有未竟之愛一個交代。
懷表的指針永遠(yuǎn)停在了三點十五分——那是沈懷君投井的時間,也是她終于停止等待的時刻。
而我的夢,從那天起,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只是偶爾,在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我會聞到那股熟悉的香氣,聽到若有若無的梳頭聲。沙,沙,沙。像是提醒我,有些愛情,縱使跨越生死,縱使被時光遺忘,依然在某個角落,靜靜等待著被聽見。
就像那枚刻著兩個名字的懷表,在黑暗的井底,等待了七十年,只為告訴世界:她愛過,等過,從未后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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