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少安的手,是被油火養出來的。掌心那層厚厚的老繭,是十幾年顛勺練出的硬殼,抵得住鐵鍋的灼燙,辨得清油溫的虛實。上仲鎮軸承廠的后廚,煙熏火燎是常態,他站在灶臺前,像一截扎在土里的樁,鐵鍋在手里轉得沉穩,蔥姜蒜下鍋的時機分毫不差,連炒出來的青菜,都帶著股不容置疑的踏實勁兒。
那年秋涼,甄飛武的中山裝衣角掃過后廚門口的油漬時,高少安正弓著腰炒紅燒豬蹄。肉香混著糖色的焦甜漫出去,纏上了這位鎮黨委書記的腳步。甄飛武沒進后廚,就站在門口看,看高少安手腕輕抖,油星子濺在藍布工裝上,他卻渾然不覺,眼里只有鍋里翻滾的肉。
豬蹄端上桌時,甄飛武夾了一塊,嚼著嚼著,眉頭就松開了。“是你炒的?”他問,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威嚴。高少安擦著手站在桌邊,腰不自覺地彎了些,“回甄書記,是我。”“手藝不錯,”甄飛武抬眼打量他,目光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上停了兩秒,“鎮黨委食堂缺個廚子,給事業編,專管我的小灶,去不去?”
高少安的腦子空了一瞬,像是灶火突然被潑了冷水,只剩滋滋的余響。事業編,這三個字在他心里轉了無數圈,比炒過的糖色還濃稠。他是農民的兒子,進了鄉鎮企業當廚子,已經是村里人眼里的“體面活兒”,事業編,那是踩進了體制的門檻,是真正的“鐵飯碗”。他幾乎是咬著牙點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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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鎮黨委大院的那天,高少安特意換了件干凈的夾克,把那把用慣的鐵鏟用布包得嚴嚴實實。黨委食堂的灶臺比軸承廠的干凈,瓷磚亮得能照見人影,可他站在這兒,卻沒了在后廚的自在。他很快摸清了甄飛武的口味:小米粥要熬到米粒開花,腌黃瓜要脆生生帶點酸,紅燒菜不能太咸,清炒的要保著鮮。這些都不難,難的是察言觀色。
甄飛武常在小灶談工作,高少安端完茶就得退出去,耳朵卻忍不住繃緊。他知道哪些話該聽,哪些話該忘,就像知道炒什么菜該用什么火。有回甄飛武老母親來,吃不慣鎮上的飯菜,高少安每天提前半小時到崗,蒸軟爛的南瓜,煮帶湯的爛面條,臨走時還裝了兩罐自己腌的咸菜。甄飛武沒說謝,只是下次吃飯時,多給了他一塊排骨,“你也吃點。”
那一刻,高少安心里暖烘烘的,卻又莫名發慌。他知道,自己能在這兒立足,靠的不只是手藝,還有這份“懂事”。大院里的人見他常跟在甄飛武身邊,都客氣地喊“高師傅”,可他聽得出,那客氣里藏著疏離,也藏著打量。他還是習慣在后廚待著,聞著油煙味,心里才踏實些。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鎮財政所所長挪用公款被查,位置空了出來。甄飛武在小灶留他吃飯,酒瓶倒出的酒線細細的,“財政所缺個所長,你去。”高少安手里的筷子“當”地碰在碗沿上,聲音都發顫:“甄書記,我不行,我只會炒菜,財政的事兒一竅不通。”
“不懂可以學。”甄飛武呷了口酒,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財政所是要害部門,得放個可靠的人。你跟著我這么久,我信你。”高少安看著甄飛武的眼睛,那里面有信任,也有期待,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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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上任那天,高少安穿著借來的西裝,站在財政所的辦公室里,渾身不自在。桌上的賬本、報表像天書一樣,他看不懂,只能抱著財政法規的書啃,遇到不懂的就追著老同事問,姿態放得極低。有人背后議論,說他“靠炒菜上位”,他聽見了,也只能裝作沒聽見。他把炒菜時的細心都用在了工作上,每一筆賬都核三遍,每一張票據都仔細核對,生怕出一點差錯。
日子久了,他漸漸摸熟了財政工作的門道,也漸漸習慣了別人喊他“高所長”。可他總覺得自己像個外人,穿著不合身的“外衣”。他還是會偶爾想起軸承廠的后廚,想起鐵鍋掂起來的重量,想起油煙里的煙火氣,那是他最熟悉的生活。
就在他以為能穩住腳跟時,省里的專項巡查組來了。“工勤編不得提拔為副科級領導,不得進入鄉鎮領導班子”,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所有的期待。他看著自己的工勤編身份,突然覺得很可笑,自己拼盡全力,終究還是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
甄飛武又一次幫了他。“先調去市里過渡,市自然資源局有個規劃利用科,是閑科室,給你個科長的位置,先把身份轉過來。”甄飛武的話,像是救命稻草,高少安只能抓住。
市自然資源局的辦公室窗明幾凈,比鎮財政所的寬敞得多。規劃利用科確實清閑,每天沒多少活兒,就是整理文件、開開會。同事們都是市直機關的老人,說話溫文爾雅,卻也帶著淡淡的疏離。他們知道高少安是“甄書記的人”,對他客氣,卻不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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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少安每天坐在辦公桌前,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心里空落落的。他不再需要掂鐵鍋,不再需要聞油煙味,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有同事問他:“高科長,聽說你以前是廚師?手藝肯定很好吧?”他笑一笑,說:“還行,早就不做了。”
每個月回上仲鎮,他都會去甄飛武家里,親自下廚炒幾個菜。還是那幾樣家常口味,紅燒豬蹄、清炒時蔬,甄飛武吃得津津有味。酒過三巡,甄飛武拍著他的肩膀:“少安,好好干,機會還多。”高少安舉杯敬他,一口干了,酒的辛辣嗆得他喉嚨發緊。
那天晚上,他在出租屋里,找了個小鍋,炒了一盤青椒土豆絲。還是當年的做法,卻怎么也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他看著自己的手,老繭慢慢消退了,變得干凈、光滑,再也不像個廚子的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就不是那個在灶臺前踏實顛勺的高少安了。
從廚師到科長,他用了五年時間,完成了別人眼里的“逆襲”。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路走得有多累,有多迷茫。他得到了體面的身份,穩定的工作,卻失去了最本真的自己。灶火熄滅了,那些煙火氣里的踏實與自在,也跟著消失了。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桌上的盤子里,青椒土豆絲已經涼了。高少安坐在桌前,久久沒有動筷子。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路,該往哪里走。這座城市很大,機關的樓很高,可他總覺得,自己像個無家可歸的漂泊者,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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