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財經 作者:林心林
“這是我曾經工作的地方,如今都停工六年了。”在一則關于華潤雪花長春工廠的短視頻里,前工廠員工張朝忍不住感慨。
2019年,華潤雪花長春工廠因華潤啤酒整體產能優化按下暫停鍵,但因多起勞動糾紛,注銷流程遲遲未能落地。2025年末,一紙華潤雪花啤酒(長春)有限公司的注銷公告,為這家已停產六年的老啤酒廠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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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潤雪花長春工廠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雪花長春工廠的興衰,幾乎濃縮了華潤啤酒在東北的三十年。而今,這家從東北起家的啤酒巨頭,正面臨比開疆拓土時更復雜的挑戰,員工安置、資產處置、歷史包袱消化,每一道題都不好解。
長春工廠的轉身并非孤例。據時代財經獲悉,截至目前,華潤啤酒在東北仍有多家淘汰工廠面臨資產處置困境。
華潤啤酒的這場東北“大撤退”,就像沉入水底的硬幣,漣漪至今未散。值得一提的是,12月12日,華潤啤酒宣布將全國總部由北京搬入深圳,進一步將資源重心向華南傾斜。
長春工廠六年拉鋸
華潤啤酒的東北擴張史,繞不開雪花長春工廠的身影。
工商信息顯示,華潤雪花啤酒(長春)有限公司成立于2001年10月,地處吉林省農安縣。但在老員工記憶中,這家工廠的歷史遠早于2001年。
“大概1990年那會,每次路過啤酒廠都能聞到酒糟香,那會威士龍啤酒是真好喝。絕對是農安人的驕傲,也承載著一代人的記憶。”一名農安本地人回憶。
據公開資料,雪花長春工廠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上世紀90年代末,前身為“農安縣啤酒廠”;經多次重組改制與股權變更,2001年被收購前,該主體已更名為“長春威士龍啤酒有限公司”。
2001年正是華潤啤酒在東北的擴張提速期。當年10月,長春威士龍與華潤創業啤酒有限公司合資成立長春華潤啤酒有限公司,后更名為華潤雪花啤酒(長春)有限公司,通過并購拿下威士龍、雪豹等本土品牌及生產線。
時代財經從一份華潤啤酒內部刊物中了解到,當年8月,雪花啤酒派駐的十余人資產盤點小組就已進駐工廠,連夜開展工作。
華潤入主后,工廠產能快速擴張,據一名員工在該內刊中自述,2007年擴建食堂、新建職工宿舍,引進兩條國內頂尖啤酒包裝生產線;2011年實現產銷21.6萬千升,上繳稅金1.02億元,首次突破億元大關,成為當地支柱企業與利稅大戶。
也是在那一年,華潤雪花啤酒成為中國首個年銷量超1000萬噸的啤酒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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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長春農安工廠,圖源:抖音用戶@孫廣禮
農安本地人陳哲對工廠的輝煌記憶深刻。其父母曾是工廠雙職工,“我爸19歲就進廠”,陳哲告訴時代財經,2010年前后工廠員工工作強度較大,多是“上24(小時)休24”,“后半夜下班算早的,機器故障時還會拖到次日早晨”。
而在當地,能入職這家大型啤酒廠意味著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陳哲透露,旺季效益好時,正式工月薪能接近4000元。
但輝煌未能持久。2015年,陳哲上高一時,便從父母口中得知工廠效益下滑,“當時互聯網通訊發達了起來,啤酒品牌越來越多,金士百也進入我們當地了。”據悉,金士百是吉林當地大型的啤酒制造企業,于2014年為百威英博收購。
2019年3月,雪花長春工廠正式解散;9月,工廠主體公司發布注銷備案。“關廠前我父母就已經下崗了。”陳哲感慨。時代財經在一起涉雪花長春工廠的勞動爭議案件中發現,一名進廠近30年的員工于2017年便與該廠解除勞動關系,華潤因此需支付約7.9萬元的勞動合同補償金。
但更多糾紛發生在工廠解散后。
工商信息顯示,在2019年3月之后,至少超180起勞動爭議案件立案,占雪花長春公司法律訴訟案件的九成以上。根據時代財經查閱梳理數份裁判文書,勞動爭議的核心集中在對特定時間段勞動關系的認定與補償追加。
如一名1997年入職原啤酒廠的宋姓員工,在2001年成立合資公司后留任,而2019年解除勞動關系時,華潤方面未認定其1997-2006年(含合資前后未簽合同的實際用工時段)工齡,僅支付2006-2019年補償金8.6萬元。最終法院判定華潤追加2001-2006年補償2.5萬元,但合資前工齡因無改制承接條款未獲支持。
雪花長春公司也曾“反擊”過。因不滿2019年第一次勞動仲裁結果,其曾將290多名職工告上法庭。
而從多起案件終審結果可看出,員工的勞動申訴并非全部獲得支持。這背后涉及多重影響因素,包括用工性質為直接用工還是外包、勞動仲裁是否超過時效、證據鏈是否完整(例如合資時是否有明確的職工安置約定)等。
時代財經注意到,這些勞動爭議案件大多經歷一審、二審程序,耗時1-3年。直至2022年8月,仍有相關案件處于二審審理階段。
華潤雪花啤酒(長春)有限公司的正式注銷,意味著圍繞這家工廠的相關勞動爭議迎來階段性落幕。
據時代財經查閱,多數勞動糾紛已通過調解結案、二審終結或訴訟中止等方式塵埃落定。多位受訪工廠員工亦對時代財經透露,員工們均拿到了相應賠償,“合資前入職的員工曾因賠償爭議起訴,最終也走完法律程序獲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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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雪花長春公司的勞動糾紛不少已達成調解
北京金訴律師事務所主任王玉臣對時代財經指出,若存在未決糾紛,勞動者仍可通過變更責任主體(如公司股東、清算組成員)繼續主張權利,相關訴訟程序可依法延續。
東北熱土上的啤酒帝國
“曾經農安縣的龍頭企業,一切都成過往云煙。”有當地人感慨。
這座啤酒工廠的興衰,恰似一道切口,剖開了華潤啤酒在東北的三十年沉浮。誰能想到,如今逐步清退低效產能的東北,曾是華潤啤酒“揣著錢找地花”的戰略高地。
上世紀80年代,啤酒行業爆發式增長,東北憑借原料、水資源優勢,成為全國啤酒產能及消費最旺盛的區域。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06年東北三省啤酒產量占全國1/7,人均占有量遠超全國平均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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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長春農安工廠,圖源:社交平臺用戶@孫廣禮
東北三省濃厚的啤酒基因醞釀了數不勝數的啤酒品牌,巔峰時期呈現一城一啤乃至一縣一啤的盛況,各地啤酒品牌多達96款。“每個地方都有自己喜歡的啤酒,隔壁縣喝的(酒)可能都不一樣。”一名沈陽雪花啤酒廠的老員工說道,啤酒在東北人的生活里占據極大的分量。
沈陽“老雪”、齊齊哈爾“明月島”、大連“棒槌島”,這些本土啤酒品牌在一些東北受訪者里被反復提起。但后來,許多本土品牌都與那股從香江之畔北上的資本力量產生了交集。
1993年12月,時任華潤創業總經理的寧高寧帶隊,與沈陽啤酒廠合資成立沈陽華潤雪花啤酒有限公司,華潤正式踏入啤酒江湖。
“華潤選擇以東北起家,除了當地產業基礎與成本優勢,當時東北地區啤酒品牌眾多且較為分散,原大雪、渤海、棒槌島等啤酒廠等地方品牌正面臨經營壓力,這為華潤通過資本進行并購整合創造了有利條件。”酒業分析師蔡學飛指出。
華潤啤酒事業的崛起,離不開大規模資本收并購。
寧高寧麾下得力干將、日后接任華潤創業總經理的黃鐵鷹,曾在個人文章中回憶:“背后有兩個有錢的股東(即華潤集團以及南非啤酒 SAB)撐腰,面對急需資金的中國啤酒業,我像闊佬進菜市場一樣,想買啥就買啥,真可謂春風得意。”
據時代財經梳理,進入東北十余年間,華潤啤酒在三省先后收購了至少14家啤酒廠,其中在核心領域遼寧最為“豪橫”,收購標的達9家,除了雪花還包括望花、大連棒棰島、大連渤海、丹東鴨綠江等當地赫赫有名的品牌。
但作為一個外來客,想要吃下競爭激烈、品牌林立的東北市場并非坦途。如在黑龍江哈爾濱,即便并購了當地第二大啤酒企業“新三星”,華潤仍然面臨“東北虎”哈爾濱啤酒的強勢競爭。
“當年在城區,雪花和哈啤都搞促銷,雪花還能免費喝,我記得口號是‘無限暢飲’。”一名哈爾濱酒水從業者聊到。有報道指出,2007年全國副食品、糧食集體漲價之下,哈啤與新三星反而加碼促銷,在商超終端的啤酒售價低至1.5元,且瓶蓋中獎率高,通過降價搶占市場份額。
在吉林、遼寧,華潤還曾采取渠道排他策略,2004年,由于沈陽1800余家經銷商簽訂專賣華潤雪花協議,遭哈啤指責涉嫌違反《反不正當競爭法》。
無論是愈演愈烈的價格戰,還是渠道封鎖,都印證了當時哈啤與華潤啤酒在當地的激烈對抗。而憑借激進戰略與資本實力,華潤在東北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從東北一隅走向全國。
機構數據顯示,2011年,在核心大本營遼寧,華潤雪花在遼寧市場份額達68%,遠超百威英博(不足17%)與青島啤酒(6%-7%)。蘇賽特商業2010年數據顯示,其在沈陽、大連市場占有率均超70%,“是四大啤酒集團中壟斷城市數量最多的企業”。
“華潤雪花在東北采取的激進策略,契合當時行業散、亂、小的整合窗口期,通過資本優勢快速形成區域壟斷,奠定全國擴張基礎。”蔡學飛續指,這種以資本驅動產能集中的模式短期內雖能快速搶占市場,但易存在一定的勞資糾紛問題,為后續產能優化埋下隱患。
大撤退的余震
2014年前后,啤酒巨頭大規模的并購擴張之后,啤酒行業驟然迎來急剎車。
產能過剩、利用率整體偏低問題逐步爆發。據德邦證券研報,2014至2021年,中國啤酒產量由最高點轉折向下,跌至3562萬千升,國內啤酒市場進入存量競爭階段。早期靠著低價走量追趕同行的華潤啤酒,也在2014年面臨虧損。
掌舵者侯孝海后來反思,雪花在當時掉進了“老大陷阱”。一方面,大量重復建設造成產能利用率過低,另一方面,交通發展使得啤酒運輸半徑增大。侯孝海認為,一個省其實一家啤酒廠產能就能覆蓋。
彼時華潤啤酒工廠數量在收并購及新建產能之下已快速膨脹。2003-2005年,華潤在短短2年里新增工廠33間至41家;到2016年底工廠數量已攀升至98家的頂峰。
2017年,華潤啤酒開始“甩包袱”。曾支撐其擴張的東北區域,成為首要戳破的產能“膿包”。有熟悉啤酒的業內人士指出,許多收購而來的老工廠生產線老舊,已經不能匹配高端化工藝需求,若改造成本則會更高。
與此同時,東北啤酒市場的容量持續縮減。華潤啤酒2018年財報顯示,受東北市場容量下滑與競爭加劇影響,公司啤酒銷量下降4.5%,創五年來最低。
轟轟烈烈的跑馬圈地后,華潤啤酒開始從東北撤退。
2024年,上海聯合產權交易所集中推介10個華潤啤酒資產處置項目,均為工廠資產轉讓。其中8家位于東北,涵蓋黑龍江依蘭、齊齊哈爾,遼寧鐵嶺、葫蘆島及吉林長春等地。彼時華潤啤酒對外回應,這些均為2023年及之前已關停的工廠。時代財經核實發現,除了長春工廠,雪花黑龍江依蘭工廠、齊齊哈爾工廠也在2019年前后已停產。
但每關掉一家工廠,都可能掀起一場“地震”。
陳哲感慨,雪花啤酒廠在當地屬于大型企業,曾養活了不少家庭,除了父母還有多位親戚都在啤酒廠工作。在其看來,工廠解散對于許多員工意味著“推翻重來”,“之前會的技能也沒有用武之地了”。
而于企業而言,棘手的是如何妥善安置下崗人員、處置閑置生產設備與資產等遺留問題,每一步都需兼顧責任與效率。“產能優化是一個對大部分人都沒有好處,只對股東或公司有好處的事。每關一個廠,雪花啤酒就會好一步,但管理層和員工都會脫一層皮。”侯孝海事后回憶。
事實上,長春工廠并非個例,遼寧棒棰島、鞍山等多地的華潤雪花工廠,關停后也相繼卷入勞動爭議。這些因產能優化產生的各項投入與損耗,最終也在賬本上留下了一筆筆需持續處理的賬目。
數據顯示,從2016年到2024年間,華潤啤酒內地啤酒工廠數量從高峰期98家減少到62家,凈關閉36家。據時代財經梳理,2017-2020年為華潤啤酒產能優化成本的峰值期,分別產生“員工補償及安置費用”2.15億元、4.83億元、8.26億元、2.99億元,財報明確指出該費用為“因推行產能優化和組織再造”產生。
對應的是,這四年分別停止運營工廠5、13、7、4間,合計29間。
侯孝海還曾對外透露,從2017年到2019年,華潤啤酒共減少2.9萬名員工,并完成了內部管理的改革。不過自2020年后,華潤啤酒沒有單獨披露員工補償及安置費用數據。
但這些低效資產處置難度遠超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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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轉讓的雪花齊齊哈爾工廠,截圖自大連產權交易所
據時代財經梳理及采訪,東北關停工廠多位于三四線城市及縣城,地理位置偏僻、市場需求有限,成交周期漫長,且經多次降價仍未成交。直至目前,不少資產仍處于無人接手的狀態,如上述的雪花長春工廠,在今年5月已是第四次掛牌,土地及房屋建筑物轉讓價為2201.91萬元,較首次掛牌降價超40%。
12月初,時代財經在大連產權交易所看到,雪花齊齊哈爾富區工廠土地使用權及房屋建筑物進行三次轉讓,轉讓價已從9月的635萬進一步降至508萬,前后降價幅度超120萬。
此類長期閑置的資產還會因設備老化、廠房損壞導致資產價值縮水,一般會計入“資產減值損失”等科目。2018年財報中,華潤啤酒在“去除低效產能,提高生產工廠平均規模”下,確認固定資產減值及存貨減值為9.61億元、3.4億元;2025年上半年,因產能優化產生固定資產減值和一次性員工補償及安置費用2.41億元。
“停工六年,工廠還在,但設備都陸續拉走了。”張朝感慨。對曾引以為傲的員工來說,一個時代已然落幕。
如今,華潤啤酒正在轉移發展的重心,而留給曾經廝殺過的東北,更多是產能處置的余波,仍在為這場商業抉擇默默回響。
(以上受訪者張朝、陳哲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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