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當年魯迅在上海索要出版稅,倪匡在香港索要稿費,向出版公司老板爭取權益時,都寸土不讓。
![]()
有這么一個晚上,無風、無雨、無月,僅有路燈照明,我們幾個朋友局促在一家上海菜館里,敞開心肺,談天說地無隔。中老人家嘛,不念風月,只談文化、文學。燙熱的紹興黃酒,一杯杯地灌,嘴角帶酒涎,伸舌一卷,尚留余香。聊呀聊,不住地聊,不知誰挑起了頭,提及倪匡:“這個人真有種,居然有膽子挑戰老板!”啥事呀?自然是說向報館老板,爭取稿費、版稅。有人搭嘴:“聽說不僅如此,還訂有‘一手交稿,一手拿錢’的規條呢!”一眾人登時不勝感慨,咱們同是文人,卻誰都沒這個膽。
這時候,座上有一個穿鐵灰西裝老人家,嘴巴一抿,不屑地說:“這算得上什么,又非倪老爺子首創的玩兒!”語中有余韻,我乃好事人,追問:“車老板,你為什么這么說呢?”這個車老板正是香港三育圖書公司股東,出版好書不少,是出版界的老行尊,德高望重,人人敬仰。車老板喝一口黃酒,啃一塊五香牛肉,慢條斯理的說:“這種先錢后貨的方式,并非倪匡所獨有,遠在三十年代的上海,魯迅先生就這樣做了!”
眾人一聽,大感興趣,纏住車老板問端詳。車老板不賣關子:“魯迅一九二九年,打北京移居上海,出版的書全由上海北新書局發行。”這件事我聽中國資深報人曹聚仁說過,不足為奇,可接下來的說話,就令我大感驚訝了。車老板往下說:“北新老板是李小峰,早在北京時已跟魯迅打上交道,魯迅跟周作人、林語堂、錢玄同、郁達夫合編《語絲》,統經北新發行,因而很有交情,來到上海,他的著作自然全由北新包銷。北新名氣響,店面不大。伙記們不怕老板李小峰,獨懼魯迅。”“這就奇怪了,魯迅不是很親人的嗎?有什么可懼?”座上胡先生不明所以然。
車老板往下說:“魯迅跟李小峰訂立了一個協議,書到付錢(按大約的銷路計算),版稅百分之廿五。因此書到翌日,必然會打電話來催版稅。”那時候上海的出版業并不好景,李小峰頭寸緊絀,不敢聽電話,就由車老板的胞兄車老大代接:“周先生,李老板出門去了,回來會給你電話,放心!”車老大說:“魯迅這個老頭子,十分惡,語氣不大好,我們都怕他。”
其實魯迅那年只有五十多歲,今日來說,只是中年而已,可那個時候,已是老頭兒矣!李小峰也真怕了他,一到月底,四出張羅,湊錢交魯迅版稅。
![]()
車老板的一席話教我不由想起了倪匡,倪匡寫小說,起先在報章連載,然后再付梓成書。一九九三年移民三藩市,怕麻煩,不再寫連載,于是衛斯理(倪匡的“衛斯理系列”小說)消失了。書迷們大為震動,寫信《明報》抗議,有些朋友知道我熟悉倪匡,就托我說項,我攜著他最喜歡的伏特加,跑上他在北角賽西湖的住所,勸倪匡繼續寫。回說:“小葉,不行呀!我要出門,不回來了!”于是天下衛斯理迷同灑一掬淚。
后來,有敢死隊梁鳳儀(香港企業家、作家、勤+緣媒體服務公司創辦人)出面約倪匡,不作連載,只出單行本。倪匡(哈哈,生意上門了!)嘴上說著:“那可不行,我的稿費很高的呀!”梁鳳儀鳳眼睜開:“我不怕,無論如何衛斯理不能結束,我來出版!”好呀,承你貴言!雙方議訂:“衛斯理一本,港幣廿四萬整(約三萬零六百美元)。”這是香港出版界有史以來的天價。
不僅此也,倪匡手握酒杯,喝著他心愛的XO,賊嘻嘻地笑著說:“梁女士,且慢,我還要說說我的條件:一向先錢后貨。你先付我稿費,我兩星期后交小說,好不?”好個梁鳳儀,鳳眉不皺,打開手袋,拿出支票簿,就要寫。倪匡抬手,右手大拇指搭著中指一擦,“得”的一聲,道:“梁女士,支票不要劃線,要cash——”“好!”梁女士一口答應,寫好支票,刷的撕下,交與倪匡,看得我這個在身邊的小弟愣住了。
故事還未完,臨別,倪匡不忘帶挈我這小老弟:“梁女士,小葉的推理小說寫得不錯,你也不妨替他出一本,好嗎?!”真的出版了,版稅一萬不到,只是倪匡二十四分之一!
倪匡勝似魯迅
我跟車老板說起這件事,車老板一臉佩服:“喲,原來倪匡這么厲害,失敬失敬!”魯迅、倪匡乃同省也,一個浙江紹興、一個浙江鎮海,相隔不遠,向老板爭取權益,同樣強硬狠辣,寸步不讓。車老板說:“唉,原來倪匡是魯迅的徒弟!”不不不,倪匡比魯迅更厲害,他不必裝惡,笑嘻嘻,即壓服了你,拿你的錢好像是你欠他似的。高明高明,香港文壇中人,無一人能學!唉,倪匡便是倪匡!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