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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坑人不是桃坑人,至少不是正宗的桃坑人。
他們是客家人。
歷史上的客家人都是外鄉人,所以桃坑人是外鄉人。
桃坑與炎陵、寧山、井岡山山區連為一體,這里居住著大量的客家人,他們都不是當地人。
他們是哪里人呢?
毛在《井岡山的斗爭中》一文有著詳細的論述。
他說,土客籍問題:邊界各縣還有一件特別的事,就是土客籍的界限。土籍的本地人和數百年前從北方移來的客籍人之間存在著很大的界限,歷史上的仇怨非常深,有時發生很激烈的斗爭。這種客籍人從閩粵邊起,沿湘、贛兩省邊界,直至鄂南,大概有幾百萬人。客籍占領山地,為占領平地的土籍所壓迫,素無政治權利。
這里幾百萬客家中,就包含桃坑客家人。
毛在文中明確表示,桃坑人是北方人,他們的祖先是從北方遷徙而來。
至于為什么從北方遷到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有很多說法。
桃坑老人們最多的說法,是戰爭。
他們居住北方的家園遭到異族的入侵,損失慘重,無奈之下,只好躲進深山老林之中。
而井岡山的尾部桃坑以前是茫茫林海,渺無人煙。他們就在這里定居下來,繁衍子孫,生生不息。
一般來說,每個人無論身處何處,對自己的故土總是念念不忘,那么他們為什么不回去呢?
答案很簡單,回不去了。
就像我,生活在桃坑客家人群中,但卻不是客家當地人。
我的母親是衡南縣黃竹鄉人。
我的父親是長沙蘇家托人,后來他的父親因工作調動,去了衡陽,又成了衡陽人,但他每次填戶籍表時,填的都是長沙蘇家托。
小時候,我們經常填戶籍,填成分表,并且還要把所有親戚寫上。
我填父親這邊的親戚時,只填大伯和奶奶,因為當時的成分屬于異常敏感的問題,填得不對或者不好很麻煩,或者說有天大的麻煩。
到底有多大的麻煩呢?
我說一件事吧。
有一天,隊部安排一個人貼標語。
這條標語的內容是千萬不要忘了某某。
結果這老兄把不字忘貼了,變成了千萬要某某。
完了,現行啊,反某某,結果打成某某,很長一段時間翻不了身。
我的伯伯是精神病,這個沒問題。
我的奶奶在衡陽市鐘表眼鏡店上班,國企職工,也沒問題,而且很光榮,于是我會把字寫得方方正正,還會把它放大一點,強調我奶奶住在城里,是堂堂正正的國企職工。
在桃坑客家人心中,這是非常榮耀的職業。
桃坑大部分人居在山里,都是山民,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城市,更別想有工資的職業了。
當年分農村糧和國家糧。
吃農村糧的一輩子只能呆在農村,只有吃國家糧才能招工,去城里上班。
桃坑山里人全部是農村糧,坑口街有少數幾戶是國家糧。
哦,哦,不得了事,天大的事哦。
這些人很是驕傲。
非常不幸的是,我也是其中一員。
我從不覺得自己偉大,但同學的一句話,讓我有了偉大的感覺。
有一天,她憂心忡忡地說,你是吃國家糧,你們全家都吃國家糧,我吃農村糧,你們會看不起我的。
由此我升起了一份自豪感,有點人上人的味道。
不過當年,客家社會上的確有此看法。
如果一個吃國家糧的姑娘嫁給一個吃農村糧男人,會炸開鍋,家族群里會鬧得雞飛狗跳。
因為太不可思議了,太違犯常理了。
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一個億萬美少女嫁給一個殘疾癱瘓男。
會很炸裂!
當然我奶奶雖然很優秀,但有一個人卻我們急得上火。
他就是我爺爺。
我爺爺是什么成分呢?
父親不講,母親諱莫如深,他們不說,我自然不知。
后來我才知,他是某長,的確,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現在也不說罷了。
畢竟他早已去世,說不說都不會影響他,但會影響我們,所以不說。
母親這邊似乎更光榮。
她有一個遠房哥哥在黃竹大隊當大隊長,每次填表時,她一定要我填上,并要求注明是大隊長。
我非常高興,覺得臉上閃出金燦燦的光。
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官了。
我也是我見過最大的官。
當然公社主任的官更大,但基本見不到,我每天面對的就是大隊長。
大隊長非常威風。
看到他,我們會保持十米遠的距離。
他經常召開社員大會,發表講話。
主要是國內與國際形勢,還有生產隊的形勢,這些形勢都非常的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只是我家的形勢不是很好。
母親做事磨磨蹭蹭,炒一個菜會從晚上九點搞到十一點還搞不出來。大家都田地里干活一個小時,她還不見身影。
大隊長很不高興,經常批評我的母親,說我家的形勢一點也不好,跟不上國際形勢和國內形勢,跟生產大隊的形勢也有很大的距離。
這個話是對的。
我家有五個孩子,全部是她一個人帶,父親在縣城,每個月只回來四天,之后就走了,就剩她一個人。
她每天要面對五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崩不崩掉我不知,我估計我會崩掉,一樣也會哇哇大哭。
說不定,會從桃坑大橋跳下去。
我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往往會握緊拳頭,大聲喊道,加油!堅持!前面就是光明!當自己真正遇到時,往往會走不到黎明曙光的那一刻。
自然如此糟糕的家庭,如此糟糕的環境,走出坑口街都很難,更不要說去什么北方了。
當然,某一年,某一天,我忽然有機會離開桃坑山區,就是我的奶奶退休了。
當年,有一個政策,父母退休,子女可以頂職,奶奶行不行呢?
父親十分高興,跑到衡陽鐘表眼鏡店,希望我頂職,但被他們拒絕了。
他們說,政策只允許兒子頂職,孫子不能頂。
于是我的希望破滅了,讓我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一度非常絕望,以為我永遠呆在這里了。
其實,很多客家人一輩子也難以走出大山。
一個"窮"把他們牢牢地困在大山里。
那個歲月,有的客家人買鹽的錢都沒有。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同學沒衣服穿,天天穿一件被人遺棄的麻袋。當時正是寒冬臘月,天上飄著鵝毛大雪,同學凍得瑟瑟發抖,彎成腰,快成一個蝦球。
因為彎腰,胸前會有一絲余溫,不至于活活凍死。
歷史上活活餓死的客家人還是有的,尤其是過糧食關時,很多人沒吃的就吃觀音土。
這種土白嫩,像面粉,但就是土,吃下去,拉不出來,最終還是撐死。
我們家吃過黃膠樹皮。
黃膠樹是客家山區特有的一個樹種,剝開樹皮,里面有膠狀液體,我們就把剝下來,磨成粉,做成米果,蒸熟吃。
阿家曾經張開大嘴,笑著說,你父親一頓可以吃一臉盆。
吃樹皮不會死人,但口感不好,像吃極苦的中草藥,苦得翻江倒海,但有什么辦法呢?
很多時候,堅強地活下去,才能走出困境,才有出去的希望。
桃坑客家人正是憑著拼的精神,最終迎來了轉機。
現在絕大多數桃坑客家人走出了大山,定居在茶陵縣城,融入了現代都市化生活。
他們在這里生活得非常好,回不回北方已經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
(李蘇章原創,抄襲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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