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壺卯正,長樂宮鐘鼓齊鳴。
銅壺滴水上那一點寒珠,懸在“辰”字刻度,遲遲不落——仿佛時間也被今日廷議的殺氣壓得不敢前行。
王驍夜宿北闕值廬,衣未解帶,鼓聲一起便被喚起。兩名羽林衛一左一右,名為“護送”,實為押解。他心知今日朝會便是巫蠱案的第一場大審,亦是自己“校書郎”身份能否活下去的生死局。雪停后的長安,風像磨快的刀,一刮就割得耳廓生疼;而比風更利的,是桑弘羊布了三個月的“銅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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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前殿,百官肅列。
殿深十丈,以漆墨巨柱為骨,以腥紅氍毹為血;梁間垂十二面黑幡,繡赤火鴉,象征邊警未解。景帝尚未升座,銅鶴燈里鯨脂爆響,火舌一跳,眾臣影子便隨之巨碩或萎縮,像一群被拉長的鬼魂。
王驍被安排在東柱下,與博士、掌故同列——品級最末,卻離御座最近,恰在風暴眼。對面西柱便是桑弘羊:大司農,佩紫綬金印,年約四十,面白無須,眼角帶著算盤珠碰撞的冷光。他身后立著兩名少府丞,各捧漆盤,盤上覆赤錦,不知為何物。王驍瞇眼,隱約聽見金屬輕響——銅錢相擊的清脆,像毒蛇交尾。
景帝升座,無樂,無呼,唯鐘鼓余音繞梁。
內謁者高唱:“議北闕火變、太子榮案!”
殿中頓時鴉雀,連炭火都低了一寸。
桑弘羊出班,先奏財計,再奏刑名,聲音不高,卻字字帶算盤味:“陛下,北闕火鴉之異,實為‘錢神怒’。去歲鑄赤仄五銖,本欲贍軍費,然民間私剪私熔,錢益輕薄,遂致谷價踴貴。臣查得——”他故意一頓,目光掃過王驍,“私熔者,以太子榮為名,招亡命,鑄偽錢,充東宮禁庫。”
一句話,把天災釘成“人禍”,把“人禍”釘成“太子”。
景帝未語,只抬了抬手指。
謁者會意,掀去漆盤赤錦——霎時滿堂金赤!
盤上是熔了一半的銅錢,邊緣被剪成犬牙,中央“半兩”二字已模糊,卻隱約可辨加刻的“東宮”徽記。錢體尚帶余溫,一遇冷風,發出輕微“嗤嗤”聲,像毒蛇吐信。
百官嘩然。
桑弘羊再拜:“陛下,此即東宮私鑄母錢!火鴉夜至,實焚其贓,天亦厭之。”
他聲音落地,殿梁黑幡無風自動,火鴉繡像似欲撲下。景帝面色沉如鑄鐵,目光卻飄向北闕方向——那里,他的兒子劉榮,正被“無史”與“有罪”雙重枷鎖扼住喉嚨。
王驍知道,輪到自己上場。
若不能駁倒“私鑄”坐實,太子必死,自己亦成陪葬。
他深吸一口氣,出班,博士冠的綬帶因手抖而微晃:“臣校書郎王驍,有奏!”
景帝抬眼,眸中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講。”
王驍先不辯錢,先問火。
“陛下,火鴉之異,臣夜觀星象,見熒惑守心,赤氣貫北辰——此天火,非人火。天火焚簡,意在滅史;若歸咎太子,是使陛下自斷嗣脈。”
一句話,把“天譴”反譯為“天警”,順手把刀口對準景帝心窩——“自斷嗣脈”,哪個父親聽得?
殿中氣息頓時偏鋒。桑弘羊冷笑,出袖中折簡:“博士言天火,臣亦言天火——”
他展開簡,上面朱砂繪“錢神圖”:一枚巨型銅錢,孔中探出獠牙,齒上滴火。
“民間童謠:‘錢神張口,火鴉吐舌;東宮不廢,赤地千里。’陛下,民心即天心!”
童謠一出,殿柱仿佛都晃了晃。王驍心底一沉——桑弘羊用的是“輿論”武器,相當于在漢朝發動一場“熱搜”圍剿。
景帝仍未表態,只微抬下巴。
謁者再唱:“驗錢!”
少府丞會意,將盤中熔錢傾入殿中銅鼎——鼎內早置熱油,“嘩啦”一聲,金赤翻滾,刺鼻銅臭瞬間彌漫。
桑弘羊拱手:“請太子榮出,滴血驗母錢。若血與錢合,即為其鑄!”
殿外風雪趁隙卷入,火舌被壓得一暗,眾臣影子隨之拉長,像一群迫不及待的行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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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未至,王驍先擋。
“且慢!”
他轉身面向銅鼎,擼起左袖,露出掌心仍新鮮的刀創:“臣亦鑄過錢,愿先驗臣血!”
眾目睽睽下,他指尖一擠,血珠滾落,滴入沸油。
滋——血遇熱油,瞬間凝成一縷紅絲,旋被高溫拉成灰白,與盤中“東宮母錢”并不相融。
王驍朗聲:“赤仄錢本即朝廷法錢,雜以鉛錫,非純銅,故滴血不附!桑大夫所呈,乃少府自熔,與太子何干?”
一句話,把“滴血驗錢”從“罪證”變成“偽證”,順手把鍋甩回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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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弘羊眼角一跳,仍不慌不忙,輕拍手掌。
殿外忽傳“嘩啦”金屬雨聲——
百名徒卒扛麻袋而入,袋口解開,銅錢如暴雨傾地,瞬間鋪滿丹墀,厚可沒踝。錢面一律磨薄,邊緣剪痕新鮮,在燈火下泛赤紅浪光,像一波波血潮。
徒卒齊唱:“東宮剪邊,千錢為餅;天火焚之,萬民呼快!”
唱聲整齊,顯是操練多日。
金屬撞擊的回聲在殿梁間滾滾不散,眾臣色變——這是“輿論+實物+視覺”三板斧,相當于現場直播“太子罪證”。
王驍被錢潮淹至腳踝,赤仄割靴,鋒利如刀。
他忽想起現代課堂里的一句話:
“當對方掌握流量,你就得掌握算法。”
算法,就是規則。
規則,在史書里。
他俯身拾起兩枚剪邊錢,高舉過頂:
“陛下!此錢非東宮,乃少府自盜!”
聲音穿透金屬雨,眾臣一怔。
桑弘羊微瞇眼,第一次露出冷光。
王驍快步趨鼎,將剪邊錢投入沸油,旋取鐵箸攪拌——
錢體迅速蜷曲,邊緣剪痕處竟露出嶄新“少府”暗記!
他趁熱打鐵,轉向百官:“少府鑄錢,例于邊緣加刻暗記,以防私盜。今剪痕之下,暗記宛然——是誰自盜,一目了然!”
殿中瞬時安靜,連火舌都縮了一寸。桑弘羊臉色終于變了,眼角不受控地抽搐——那暗記本是他親自督刻,如今卻成了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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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緩緩起身,鯨脂燈將他的影子投在巨柱上,長及殿頂,像一把懸著的劍。
“少府丞。”皇帝聲音不高,卻帶著鐵鉗般的壓力,“暗記屬實?”
兩名少府丞早已面如土色,撲通跪倒,額頭撞得銅錢亂飛:“臣……臣奉命監制,不知何以……”
“不知?”景帝輕笑一聲,轉頭看向桑弘羊,“大司農可知?”
桑弘羊深吸一口氣,再拜,額頭貼地:“臣失察,愿勘。”
四字出口,滿殿銅錢忽然發出“嘩啦”一聲集體滑響,像潮水退去——那是百官同時后退半步,遠離風暴中心。
皇帝未再看他,只抬手一揮:“收少府印,自勘以聞。”
謁者高呼:“散朝——”
鐘聲再起,卻不再肅殺,而帶著一絲微妙的輕快。
桑弘羊起身,背仍直,額上卻滲出一層細汗,在燈火下泛出碎金。他看了王驍一眼,那一眼沒有憤怒,只有算盤珠歸零后的冷靜——仿佛在說:這一局你贏了,下一局開盤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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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魚貫而出,踏過滿地銅錢,金屬聲碎亂,像一場倉促落幕的暴雨。
王驍落在最后,彎腰拾起一枚剪邊錢,納入袖中。
血與火的味道未散,他卻聞到另一種更刺鼻的氣息——銅臭深處,是史書被焚燒的煙。
他知道,今日只是讓火鴉暫時退散,真正的巫蠱獄才剛開始。
而“銅錢雨”雖然停了,那些錢卻仍在,它們會滾進長安的市井、邊關的營帳、后宮的妝匣,像一顆顆等待引爆的火星。
殿外,雪又落下。
王驍仰頭,看見一點白飄進自己的袖口,瞬間化成水,像一段尚未寫就的簡牘。
他低聲道:
“桑弘羊,你用錢買天下,
我用字買你。”
雪聲簌簌,像無數支筆,正在暗夜里同時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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