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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 文|胡泳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信息社會50人論壇成員
戴維·溫伯格(David Weinberger)的《知識的繁榮與危機》試圖回答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知識在互聯網時代正在經歷怎樣的變遷?對此我認為,當知識經由網絡連接起來,既會造成知識的空前繁榮,卻也可能帶來知識的空前危機。
我們可以把連接之后的知識概括為“網絡化知識”。網絡化知識有這樣幾個特性:首先是豐富性。網絡上能夠接觸到的東西之多,超乎往昔時代我們的想象。以大家最熟悉的一種知識載體——圖書為例,單是一個谷歌圖書項目,就已經掃描了超過4000萬本書,查找圖書變得比在床頭柜上找書還要方便。谷歌圖書計劃有可能成為最大的在線人類知識體系,而網絡最終將囊括當前圖書館中的絕大部分書籍,只有一些特別私人的或者難以數字化的除外。
這還僅僅是一道“開胃菜”。只有加上目前已在網上的內容,才可以稱得上“豐富”。據統計,到2025年1月,全球網站數量約為12億左右,其中約16%~17%處于活躍使用中。搜索引擎的可索引網頁數量近40億,這還不包括未被谷歌等索引的網頁。更有甚者,Internet Archive的Wayback Machine存檔了超過9160億個網頁(截至2024年11月),這反映了大量歷史網頁的保存。
能夠同谷歌圖書相媲美的另外一個偉大的知識產品是維基百科,以英文版為例,免費向全世界提供超過700萬個詞條。相形之下,2012年停印的《大英百科全書》第十五版,總計32冊,僅收入不到4萬詞條,買一套要花1000~3000美元。不僅如此,維基百科還是多語種的,總計包含6500萬超過300種不同語言的詞條,有84.6億次年瀏覽量和16.9億獨立訪問者。
其實我并不需要列舉更多的關于知識膨脹和信息超載的數字,我們這類人猿目的小小腦袋,沒有辦法理解這樣龐大的數字,只能依靠類比。比如,如果每分鐘讀一條英文維基百科條目,那么,700萬個條目,將需要連續十幾年全天候24小時才能讀完。假設每一條目印成一頁紙,這些條目足夠鋪滿整個大型足球場數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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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的民主化
但是我們也沒必要非得有個形象的認識,我們觀察到的知識的變化,并非只有信息數量的大規模增加。更關鍵的事情是知識門檻的降低。這可以稱之為“知識的民主化”,即普通人對知識的獲取和傳播如此輕易,導致知識普及到整個社會之中,而不僅僅面向特權精英,如歷史上的神職人員和學者。
印刷機是知識民主化的早期步驟之一,它使得書籍得以大規模復制和傳播。圖書館,特別是公共圖書館,繼續在知識民主化中發揮關鍵作用,為大眾提供免費、平等的信息獲取渠道。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互聯網成為知識民主化的新引擎,它通過去中心化的信息傳播,令知識可以跨越地域、時間和社會階層的限制被更廣泛地利用。這樣的發展表明,知識民主化不僅是一項歷史進程,更是在技術推動下不斷演化的社會實踐。
例如,維基百科就是一個實時的參考工具,條目可以在事件發生后幾小時甚至幾分鐘內被更新,反映最新的知識、新聞和研究成果。它是開放的,任何人都可以編輯和貢獻內容,形成不斷完善和擴充的知識庫。它不是靜態的印刷品,而是一個“活百科”,隨時隨著世界變化而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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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的過濾
知識的豐富性造成了一個結果,即知識權威的轉移。人類的知識一直在增長,我們怎樣去理解這個遠遠超出我們大腦處理能力的世界呢?最基本的策略就是過濾、篩選。把水流關小,我們就控制住了消防水管;同理,在人類歷史上,我們發明了各式各樣的過濾方法,以對越來越多的信息加以控制:
我們有一個復雜的編輯過濾系統,大多數人寫出來的東西被它過濾掉而不能發表;我們有一個復雜的管理者過濾系統,大多數發表的東西經它過濾后,未能出現在當地圖書館或者書店的書架上;我們還有一個復雜的專業過濾系統,大多數人都在某一系統中,被過濾得不知道別的過濾系統是什么樣的情況。我們能夠成為這個星球上的主導生物,全賴于我們創造出的這些復雜的過濾系統運轉良好。然而我們也付出了隱形的代價:我們把知識的門檻定得太高了。
一些舊式的知識機制,比如報紙、百科全書、教材等,其權威性來自于它們為其他人過濾信息這一事實。現在我們通過知識的民主化降低了門檻,但同時很難避免某種程度的絕望,因為傳統的權威失去了力量,而新的過濾技術、新型的權威機制,卻還沒有完全定型。
我們正在實驗的技術主要可分為兩類:算法機制和社交機制,分別通過技術規則和人際關系來篩選和組織信息,盡管大部分我們使用的工具其實是結合了兩者。算法技術利用計算機強大的記憶能力和處理能力,從浩瀚星云般的數據中尋找出答案。而社交工具則將我們朋友們的選擇作為指南,幫助我們尋找到感興趣的東西。
這兩種新型的權威機制,各有各的問題:比如算法過濾存在算法黑箱以及剝奪我們的選擇權的問題,而如果我們的社交網絡是我們的新的過濾器,知識的權威就從遙遠的專家那里,轉移到了我們所熟悉、所喜歡、所尊重的人所構成的網絡上,這同樣也會產生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問題,例如過濾氣泡、極化效應等,高度同質化的信息流把相異的觀點有效地排斥在外。
當前我們努力嘗試將兩者結合,以實現知識過濾的效率、精準性與社會合理性的平衡。知識過濾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社會與認知問題。知識過濾的設計必須同時考慮技術效率、社會合理性和認知可接受性,以保障信息的多樣性和獲取的公平性,并避免認知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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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的未決性
即便如此,我們還會遭遇一個窘境:每次上網都會遇到如此多的信息。這告訴我們,不管再怎么利用社交網絡、再運行什么新奇的算法,也沒有一個過濾器能夠給我們提供恰好是我們需要的全套知識。因為,好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而不好的東西也太多了。我們現在可以看到,那些愚蠢可笑的觀點堂而皇之地提出來,“嚴肅認真”地被討論;而那些嚴肅認真的觀點,卻可能被視為愚蠢可笑而得不到重視。作為一個網絡使用者,你一定不會認為,網絡讓自己變笨了,但是你會相信,看起來它的確讓一大群其他用戶變笨了。這就是我們為什么在網絡討論中動輒指斥別人“腦殘”的原因。更何況,考慮到人類固有的一種認知偏誤——“自我中心偏誤”,也就是把自己想得比實際更高明的傾向——有很大可能我們自己其實也變笨了。
由此我們來到網絡化知識的一個聽上去不那么美好的特性,我稱之為未決性:在網絡上的時間越多,得到的證據越多,我們對任何問題達成一致,將成為永遠不可能之事。不論何種觀點,網絡上都有人不贊成。就算有很多人同意,也永遠不可能達到所有人都同意,除非是在一些最無趣的事實上。正如信息超載已經變成了我們這個社會的一個事實,同樣地,另一個事實就是:分歧永遠存在。
一方面,就連那些我們最深信不疑的觀點,也可能是禁不起辯論的;另一方面,你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人,你無論拿出多少證據,都無法說服他們。所以,網絡辯論的一條金科玉律據稱是:“千萬不要跟傻缺爭論,他會把你拉到他的水平上,然后用他的經驗打敗你。”這條法則,還有一個更文雅的說法叫做: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這就是溫伯格在書中談到的“大到不可知”(too big to know)的問題:有太多的知識,是我們不可能全都知道的。今天,可用“事實”的數量大增,本身就會使人對真相產生憤世嫉俗的態度。
有些人是裝睡,而有些人是真睡,因為我們有大量證據顯示,網絡更加強化了論辯雙方本來的立場。所有人都更有可能相信確認他們已有意見的“事實”,并駁回那些做不到這一點的“事實”。這是人類另一種根深蒂固的認知偏誤也即“確認偏誤”——我們關注、尋找、詮釋、記憶信息的方向多半是能確認自己成見的方向,同時我們對不同的可能性只給予不成比例的考慮。由此會出現態度極化(不同的各方接觸到相同的證據,分歧卻由此變得更加極端)、信念堅持(即使被證明為假,依然堅持原來的信念)、不合理的首因效應(更多地依賴在一系列信息中最早接觸的信息)等一系列偏頗。
所以,一方面我們看到知識的繁榮,但另一方面卻產生了知識的危機。在知識的危機面前,我們甚至連知識到底是什么都無法完全達成一致,遑論解決方式了。一種最壞的結果,就是溫伯格所形容的:“網絡代表了粗鄙者的崛起,剽竊者的勝利,文化的終結,一個黑暗時代的開始。這個時代的主人是那些滿目呆滯的習慣性的自慰者,在他們眼里,多數人同意的即是真理,各種觀點的大雜燴即是智慧,人們最樂于相信的即是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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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脈動的喜悅
不過,我本人對知識的前景并不悲觀。事實上,一切對于互聯網的指責,無論是認為網絡使我們變淺薄了,還是把互聯網看成一堆未經把門的謠言、流言與謊言的集合,其實都難以遮蔽我們面臨網絡化知識時的那種文化脈動的喜悅。知識不僅僅存在于圖書館、博物館和學術期刊里。它不僅僅存在于個人的大腦里。知識現在具有了網絡的屬性,而這一網絡,不僅存在于商業、政府、媒體、博物館、圖書館中,也存在于人們隨時隨地溝通的想法中。
知識從匱乏到豐裕,給我們造成了困擾,但解決困擾的方法,也正蘊含在知識的網絡化之中。
第一,讓我們進一步開放知識通道。
當學術期刊收取每年數萬美元的訂閱費時,它們已經變成了獲取知識的障礙,而非動力。所以才會出現開放獲取(Open Access)運動。這一運動是學術出版領域的一場重要變革,旨在讓學術研究成果免費、無限制地向公眾開放。其核心理念是:知識不應被高昂的訂閱費或版權壁壘阻隔,而應普惠于所有人,包括學者、學生、政策制定者以及普通公眾。
開放獲取的核心特征是:免費訪問,讀者無需支付費用即可在線閱讀、下載和分享論文;版權友好,通常采用開放版權許可(如Creative Commons CC BY),允許合理使用和再分發;立即發布,研究成果一經發表即可公開,不需等待訂閱期刊的限制。
在開放獲取的新時代,讓我們確定這樣的思路:在作品進入公共領域之前,版權作為一種暫時的必要限制,應該只在一段合理的期限內存在。在激勵創作者和為受教育和有創造力的公眾提供公共品之間,需要取得合理的平衡。
我們現有的機構,在數個世紀以來,已經創造了如此之多的知識。如果不把它們全部放到網上,實在是一種悲劇。我們應該鼓勵更多的大學,學習麻省理工學院倡導的開放式課程項目,將課堂視頻、教材講義和多媒體資源免費傳到網上。
科研機構、政府實驗室和國際組織應提供可訪問的數據集,促進二次分析和跨學科研究。在數據共享方面,應通過制定數據格式標準和元數據規范,提高數據可用性。推進開源科學軟件,例如科研工具、統計包和模擬平臺等通過GitHub這樣的開源網站共享,促進全球協作。
在公共文化機構方面,建設數字圖書館,將館藏文獻、手稿、古籍、影像資料數字化并提供在線訪問。開發聯合目錄與搜索平臺,如WorldCat,實現跨館檢索和資源共享。博物館和檔案館應推出在線展覽與數字檔案,將藏品照片、3D掃描、歷史文檔開放瀏覽,并通過Creative Commons等許可允許教育、研究和非商業性再利用。
第二,讓我們鏈接一切。
網絡建立在人類的慷慨精神上。如果每個網站都吝惜自己的對外鏈接,網絡也就不成其為網絡了。以此來看,網絡反映了我們更好的社會本性。同時,知識向來是在一種情境下產生的,這種情境又由某種形式的網絡發展而來,并且通過某種形式的鏈接得以維持。在這個意義上,APP應用模式是反動的,因為它違背了網絡的精髓,也就是鏈接。
我一向認為,互聯網依賴于我們對知識和連接的貪心,也依賴于我們在網上令人驚訝的慷慨行為。我們在網上顯示出無私的利他主義:在問答服務中消耗我們自己的時間為陌生人提供建議,或者為了豐富其他人的知識,而匿名提供維基百科的詞條。我們在這樣做的時候,并沒有多少有關未來互惠的期待。在網上交朋友和信任陌生人是互聯網用戶的重要人格特質。通過放松我們對陌生人的懷疑,和表現出無私的行為,我們分享自己的資源,并獲得對更多資源的訪問權。
在這個意義上,知識層面的連接還遠遠不夠。我們可以理解人類只關心自己身邊的最熟悉之事的傾向,但這種理解不應該以古老的地理方式為基礎,即認為我們自己是地圖上的圓心,地圖以我們為半徑輻射出去。相反,我們可以把自己理解成一幀網頁,通過鏈接和這個世界相互滲透,讓我們獲得意義,令我們有事可做,使我們妙不可言。
第三,讓我們致力于讓網絡更加智能。
在網絡誕生之前,諸如大學這樣的機構,把人們放進同一個空間之中去發展思想,界定了何為知識的標準,并且提供了資質以便讓人們相信那種知識。可是,傳統機構的力量所在,同時也是它們的弱點所在。它們將所有的知識者聚在一起,但是沒有幾個申請人能夠進入。機構隔絕了外界,同樣也孤立了思想。即使我們稱其形成了“思想流派”,其實它更像回聲室。
在另一方面,網絡那種近乎野蠻的連接性,對機構劃定的經營范圍毫無敬意。網絡不會摧毀所有的機構。相反,機構正在更加深入地嵌入到網絡中。而且,網絡也發展出了自己的機構,可能不可避免地,擁有和傳統機構同樣的弱點。如果網絡想成為知識的新的基礎設施,那么它就必須利用好所有現存的機構發展出來的知識。
溫伯格談到,當知識變得網絡化之后,房間里最聰明的,已經不是站在前邊給學生上課的老師,也不是房間里所有人的群體智慧,而是房間本身:是容納了其中所有的人與思想,并將其與外界相連的這張網。知識現在具有了一種網絡的屬性,不再只是了解某事的個體,不再只是包含知識的物體,不再只是促進知識的傳統機構。所以,讓我們看看我們能做些什么,好讓這個超鏈接的、超級豐富的網絡成為孕育承載知識的更好的環境。不僅個人可以通過網絡找到和利用信息,而且,開發人員可以發明新的方式,通過聚集、分析、連接、混合等等,擴大信息的價值。
第四,讓我們教會每一個人如何使用網絡。
過去一些年,我和幾個志同道合者,曾經致力于匯集國內的互聯網學術成果,輯成“公地”文叢。“公地”在這里是個理想化的隱喻。然而如果我們不會正確地使用網絡,它將不會成為公地,而是化作一片蠻荒之地。如果我們希望網絡促進知識的進步,那么我們就需要盡早開始教育我們的孩子,教育他們如何使用網絡,如何評價知識宣稱(knowledge claim),以及如何去熱愛不同。
既然神殿的祭司們不再控制我們能夠了解什么知識,我們就比以往更加需要那些批判性思考的技能。互聯網先驅霍華德?萊茵戈德認為這些技能是互聯網時代的“讀寫能力”。比如,我們需要更好地區分哪些是廢話,哪些是證據充分的結論;我們要更加開放地擁抱新觀念,學會參與到多種方式、多元文化的討論之中。
學會去熱愛不同是更難的。當我們限制自己、不允許自己的舒適受到一丁點打擾的時候,就是我們變蠢的時候。如果希望網絡容納知識的能力最大化,我們就需要超越我們的一種強烈愿望:和像我們一樣的人黏在一起。那樣我們將永遠不可能變成我們應該成為的那種世界公民,也永遠不會享受到作為互聯網用戶的真正益處:生活在同一種團結所有人、并令所有人得益的共同知識之中。
通過網絡,我們得以逃離傳統的、令人不快的主客觀對立的世界,而第一次獲得多主體性。你不僅會接觸多個不同的觀點,你還能夠聽到這些觀點的對話。這樣,對任何個人來說,世界是什么和世界應該是什么的看法變得極為多元化,這使得他/她能夠在更大的程度上把握自己的生活,認識到更為廣泛的可能性,并因此獲得更豐富的觀照以衡量自己作出的實際選擇。而這,終將造成知識的更大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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