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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影,是向著灶臺的。黃昏的光線從廚房的小窗斜斜地射進來,將她灰白的發絲染成一種柔和的、舊綢緞的顏色。她總是微微佝僂著,像一張被歲月拉滿了的、卻不再緊繃的弓,所有的力氣,都靜靜地沉淀在腰身與臂膀的弧度里。鍋里燉著湯,咕嘟咕嘟地,那白色的水汽便一團一團地升騰起來,繚繞著她。她的背影就在那一片溫暖的、食物香氣與水汽織成的薄霧里,變得有些朦朧,有些不真切,仿佛隨時會化進那一片光與霧里去。我看得久了,心里便會無端地生出一種慌恐,仿佛這安穩的、被香氣填滿的時光,是會隨時被風吹散的。
在時光的長河中,有些畫面如璀璨星辰,在記憶的夜空中閃爍不息。而母親的背影,便是那最亮的一顆,穿越歲月的迷霧,時常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這背影,又常常是向著田埂的。夏日午后,日頭毒辣辣的,她戴著一頂泛黃的舊草帽,扛著鋤頭,走在窄窄的、長滿雜草的田埂上。那時她的背影,是堅韌的,帶著一種與土地相融的沉默。陽光將她藍布衫的背影曬得發白,汗水濡濕了后背,留下一圈圈深色的、地圖樣的印漬。她的腳步不快,卻一步是一步,穩穩地,像是土地生長出的另一棵莊稼。我跟在后面,看著她的背影在那無邊的、綠得發亮的稻浪里,一起一伏,漸漸地變小,最后只剩下那頂草帽,像一個漂浮的、黃色的句點。天地是那樣的大,而她的背影是那樣的小,可就是那樣一個小小的、移動的點,卻撐起了我頭頂上整片的天空。
小時候,母親的背影是溫暖的港灣。我的家在華北平原上一個普通的村莊。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在院子里,她走向灶臺,是走向一個辛勞的、煙熏火燎的世界;母親的背影便在灶房忙碌起來。她系著碎花圍裙,在灶臺前熟練地添柴、燒水、做飯。火光映照著她的側臉,那專注而溫柔的神情,讓我感到無比安心。炊煙裊裊升起,飄出飯菜的香氣,那是家的味道。
我跟在母親身后,看著她的背影,小小的我覺得那背影是如此高大。她走向田埂,是走向一個風吹日曬的、廣闊而寂寞的世界。她帶著我去田地里勞作,手把手教我播種、澆水、除草。母親的身影在田間穿梭,陽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輪廓。她回頭對我微笑,鼓勵我要堅持。那背影,仿佛有著無窮的力量,支撐著我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困難。她仿佛永遠是將安逸的、光亮的一面朝向我,而將那辛勞的、沉默的、承擔著生活全部重量的背影,展示給生活本身。
我那時年幼,只覺得這背影是理所當然的,是家的一部分,像屋后的老槐樹,像門前的石板路,它就應該在那里,為我遮風,為我擋雨。我從未想過,這背影也會疲倦,也會衰老。
母親的背影,也是我成長路上的燈塔。后來我離家求學,開學那天,母親送我去車站。她提著我的行李,走在我前面。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傷感。母親的步伐不再像從前那樣輕盈,她的背也微微有些駝了。那背影不再能完全遮蔽我了,它變得有些瘦削,有些伶仃,卻依然執著。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她的背影依然那樣堅定。那一刻,我才猛然驚覺,我與她的距離,已不止是這幾步路的空間。她的背影,成了我與故鄉之間,一道最深沉、最溫柔的連結。
在車站,母親把行李遞給我,叮囑我要好好學習,照顧好自己。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擔憂和不舍,但她強忍著淚水,擠出一個微笑。當我踏上汽車,透過車窗看著母親的背影漸漸遠去,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離別。母親的背影在人群中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但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坐在母親的病床邊,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愧疚和自責。母親為我付出了那么多,而我卻很少在她身邊盡孝。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為我做的點點滴滴,那些溫暖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母親和鄰里之間的情誼深厚。每天傍晚,她總會和鄰居們聚在村口的大榕樹下,拉著家常,幫鄰居帶孩子等,分享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那爽朗的笑聲在村子里回蕩,仿佛能驅散所有的煩惱。有一次,鄰居家的孩子生病了,母親心急如焚,趕忙拿出自己積攢的偏方,還親自熬好藥送到孩子家里。看著孩子逐漸康復,母親比自己好了還高興。在這個小小的村落里,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和溫暖,就像冬日里的暖陽,讓人的心里無比舒坦。這一幕幕都浮現在腦海。
然而,母親的病情并沒有因為我的陪伴而好轉。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夜晚,鄉村的夜格外靜謐,只有窗外的雪花簌簌地飄落,像是時間在無聲地流逝。母親躺在炕上,呼吸愈發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守在她的身旁,緊緊握著她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漸漸遠去的生命。
那盞昏黃的油燈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燈光忽明忽暗,映照著母親那滿是皺紋卻又無比慈祥的臉龐。我回憶起小時候,母親總是在這盞燈下為我縫補衣服,為我講述那些古老而神秘的故事。那溫暖的燈光,曾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而如今,卻顯得如此凄涼。
母親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眼神中滿是不舍與牽掛。她艱難地說道:“孩子,別為娘難過,娘這一生啊,在這村子里過得很滿足。這土地啊,是咱們的根,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兒,都別忘了這兒。”她的聲音輕柔卻又堅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刻在了我的心上。
在母親生命的最后時刻,整個鄉村都沉浸在一種沉重的氛圍中。鄰里們紛紛來到家中,他們圍在母親的身旁,眼中滿是悲傷和敬意。他們和我一樣,見證了母親在這片土地上的辛勤付出,見證了她那善良而堅韌的一生。
母親終于還是走了,她安詳地閉上了眼睛,臉上帶著一絲微笑。我靜靜地坐在她的身旁,淚水不停地流淌。我知道,從此我將永遠失去那個最愛我的人,那個在我成長道路上一直默默付出的人。
母親生于1937年,那是烽火連天的年月。她常說自己的童年是撿來的,像廢墟里開出的野花。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夜,她抱著三個孩子蹲在院里的槐樹下,地動山搖間,她的背影竟成了最堅固的墻。后來每遇雷雨,她仍會下意識張開雙臂,那個動作不是擁抱,是母愛的呵護本能。可當時我們只覺窘迫,不懂這個縮水的背影里,藏著怎樣浩蕩的江河。
每個背影都是她留給世界的簽名。1937年到2012年,這七十五載是用煤油燈、糧票、地震棚和老年證連綴成的。她經歷過大地傾覆的時刻,卻總說人活著就像灶膛里的火:“看著要滅時,翻個身又能紅起來。”那些年她凌晨四點起床生火的背影,何嘗不是在廢墟里一次次點燃黎明?
如今,一堆黃土掩埋了她的整個世界。那背影是再也看不真切了,它沉入記憶的深處,像一枚溫潤的、褪了色的玉,帶著往昔歲月的體溫。它有時在夢里浮現,依舊是那微微佝僂的、沉默的樣子,卻比任何清晰的形象都更讓我心痛。我此刻才明白,人生在世,最銘心刻骨的,往往不是那些歡笑著的、迎面而來的容顏,而是那樣一個漸行漸遠、最終融入蒼茫的、令人無比心安的背影。
這背影,是一部我永遠也讀不完的、用沉默寫就的書。
賦詩一首唐山大地震:我在母親的臂彎里幸免遇難
牽住母親的手
文/幺安全
有一首歌唱到:
“那一年我拉著你的手
多么希望能把你挽留……”
可是……
歲月似車輪飛馳
無情的老天爺……
如今
再也不能牽住母親的手!
回想點點滴滴
禁不住潸然淚下
76年我五歲
唐山
發生了史無前例大地震
藍光閃過之后
百年的重工業城
瞬間成為瓦礫
是我的母親
僅用雙手拄地撐起倒塌的房屋
用她的身軀
保護我
我在母親的臂彎里幸免于難
母親為了我
腰骨折了
道道歲月痕
絲絲兒女債
母親以自己的衰老作為兒女成長的代價
她默默無聞的奉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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