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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風骨貫古今——訪徐渭故居感懷
文 魏懷亮
初冬紹興浸著清冽涼意,青石板路映著黛瓦疏影,整座古城裹著厚重文脈。我參加全國名家采風寫生活動抵達時,暮色已漫過街巷,住宿地緊鄰浙江稽山王陽明研究院,與青藤書屋不過百步之遙。行囊未穩,心中已牽念那位令鄭板橋、齊白石甘愿俯首稱“門下走狗”的畫壇宗師——徐渭。這份跨越五百年的藝術向往讓我徹夜難安,次日便動身赴一場與先賢的藝術之約,先訪其故居青藤書屋,再探隔壁新建的徐渭藝術館,沉浸式觸摸這位奇才的生命軌跡與藝術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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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書屋隱于紹興前觀巷大乘弄深處,青石板小巷窄靜幽深,青瓦粉墻錯落有致,墻內幾枝綠樹探出頭來,似在頷首迎客。烏漆臺門旁立著標識,“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青藤書屋”字樣莊重肅穆,推門而入,四百余平方米的小院雅致清幽,無喧囂浮華,唯草木低語,透著明代文人園林的古樸氣韻。書屋原名榴花書屋,乃徐渭降生之地,因屋前天池旁曾有高大石榴樹得名,后經明末畫家陳洪綬手書“青藤書屋”匾額,便以此名流傳至今。歷經數百年變遷,書屋屢遭損毀又多次重修:清乾隆年間越州陳氏購得此屋,數代人傾力修繕守護;民國時陳慶均更以書信勸諫兄長、抄錄文獻,力保古跡不被拆改;1967年曾淪為破屋殘壁,1980年按文物保護原則復原。如今三間平屋坐北朝南,花格長窗依著青石窗檻,屋內正中懸掛徐渭畫像與《青藤書屋圖》對聯,南窗上方徐渭手書的“一塵不到”木匾格外醒目,下方長桌擺列文房四寶,復刻著當年他揮毫潑墨的場景。東西兩壁嵌著《陳氏重修青藤書屋記》與《天池山人自題五十歲小像》石刻,字里行間滿含后人對這位宗師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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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屋之南的圓洞門內,一方天池方不盈丈,終年不涸不溢,池中游著幾尾紅錦魚,自在穿梭。徐渭曾于天池旁親手植藤,原藤遭雷電劈裂,又在文革中被毀,現存為后人補植,枝干蟠曲如虬,纏繞蔓延,透著堅韌生命力,恰如徐渭坎坷卻不屈的一生。天池中間的石柱刻著“砥柱中流”四字,“流”字已被歲月風化,卻依舊能窺見主人清高孤傲的品性;池旁楹聯“一池金玉如如化,滿眼青黃色色真”,乃徐渭手書真跡,筆墨間藏著他對世事的通透。東首竹園里,修竹婆娑,假山錯落,芭蕉、石榴、臘梅等草木皆是徐渭生前所喜,風拂葉片輕響,仿佛在訴說往昔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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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書屋,望著窗前書桌與池邊青藤,徐渭起伏的生平緩緩浮現。這位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生來飽嘗苦難:身為侍女所生,幼年喪父,生母被嫡母變賣。雖天資聰穎,六歲誦《四書》、十歲仿楊雄作賦驚鄉里,卻因不拘禮法,八次鄉試皆落榜,而立之年初試第一仍遭復試淘汰,只得以書畫遣興。37歲時,他受浙直總督胡宗憲賞識入幕,為其撰寫的上疏獲嘉靖皇帝贊賞,五年幕府生涯成了他一生最得意的時光。然胡宗憲屬嚴黨,嚴氏倒臺后,他懼禍多次自殺未遂,精神失常后失手殺妻,入獄七年方才獲釋。53歲出獄時孑然一身,唯有以賣畫換食,艱難度日,最終73歲病逝,身邊僅有一犬相伴,床上竟無席子,結局凄涼。生前落魄的徐渭,死后二十余年才被文壇領袖袁宏道發掘。袁宏道偶然讀到他的遺稿,徹夜拜讀、拍案叫絕,恨不能早生三十年相識,此后竭力宣揚其作品,徐渭才聲名鵲起,青藤書屋也隨之被后人重視。如今漫步小院,草木依舊,天池澄澈,仿佛能看見當年徐渭獨坐書齋,對晚風長嘯,揮筆寫下“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的孤寂憤懣,亦能感受到他寄情筆墨、堅守本心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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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青藤書屋,幾步之遙便是新建的徐渭藝術館,館內“筆底明珠——五百年來一徐渭”主題展覽,集中展現其藝術成就,于筆墨間見真章,讓人深切體會這位宗師的曠世才情。徐渭曾自評“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但后人對其書畫評價極高——他不僅是明代草書第一人,更開創潑墨大寫意畫派,成為青藤畫派始祖,將文人畫推向新高度。徐渭的書法堪稱明代一絕,打破傳統技法束縛,狂草氣勢磅礴、縱橫跌宕,筆畫蒼勁中藏靈動,結體茂密卻不失章法,盡顯“真我”本色。吳昌碩曾贊其“書法逾魯公”,將他與顏真卿比肩,后世更評價“明代的草書從他起始”。館中展出的書法真跡,筆墨奔放不羈,似有力量沖破紙頁,既藏著對世俗禮法的反抗,亦透著生命的張力,讀來令人震撼。詩文方面,徐渭追求本色自然,突破窠臼,兼具李賀之奇、杜甫之骨、蘇軾之辯,被公安派推崇備至,《明史》總裁官張廷玉贊其“天才超軼,詩文絕出倫輩”。他的詩文多為生平境遇寫照,或悲嘆落魄,或抒發憤懣,或堅守氣節,文字直白卻戳人心扉,如《題墨葡萄》一詩,既是自憐身世,亦是對藝術無人賞識的惋惜,流傳至今仍引人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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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開創性的,當屬他的潑墨寫意花鳥畫。明代畫壇多崇擬古,徐渭卻反其道而行之,主張“不求形似求生韻”,以潑墨為法,筆墨淋漓瀟灑,將情感融入筆墨,令畫作兼具形神,開創大寫意畫派全新境界。館中展出的《墨葡萄圖》《黃甲圖》是其代表作:《墨葡萄圖》中藤條錯落低垂,果實串串倒掛,墨色焦濃重淡交織,無精細勾勒,卻盡顯葡萄鮮活姿態,題詩暗藏悲辛,讓畫作更具深意;《黃甲圖》以簡練筆墨畫蝦,寥寥數筆卻生動傳神,蝦的靈動與筆墨的奔放相融,打破傳統花鳥畫的精致范式。徐渭作畫,無既定章法,全憑心境揮灑,將一生坎坷與孤傲氣節凝于筆墨。他的潑墨看似隨意,實則暗藏功力,墨色掌控恰到好處,濃淡變化間賦予草木生靈生命力,既突破傳統文人畫束縛,又賦予畫作深刻精神內核,讓繪畫成為情感表達的載體。這種創新理念,顛覆當時畫壇風氣,為文人畫發展開辟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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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的潑墨大寫意花鳥畫,不僅開創青藤畫派,更影響后世數百年畫壇,從明清畫家到近現代宗師,皆受其滋養,延續其藝術精神——正如潘天壽所言,他是“三百年中第一人”,藝術影響力跨越時空,至今仍深刻影響中國畫創作。八大山人朱耷受徐渭影響極深,承續“以情入畫”理念,將國破家亡的悲憤融入筆墨,畫風簡練孤傲,筆墨空靈,雖題材與徐渭不同,但寫意精神一脈相承。其花鳥同樣不求形似,以極簡筆墨傳遞情感,鳥的白眼朝天、魚的孤寂游動,皆藏孤傲氣節,這份將生命境遇與藝術融合的創作方式,正是對徐渭藝術理念的延續與發展。清代畫家石濤推崇徐渭創新精神,主張“筆墨當隨時代”,反對擬古守舊,其花鳥畫筆墨奔放、構圖新穎,既吸收徐渭潑墨寫意技法,又融入自身對自然的觀察,形成獨特風格。石濤注重寫生,卻不被物象束縛,追求“物我相融”,這份創作理念與徐渭“求生韻、重本心”的主張高度契合,推動大寫意畫風進一步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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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對徐渭推崇備至,直言愿做“青藤門下牛馬走”,并刻章明志,這份折服源于徐渭的藝術造詣與孤傲品性。鄭板橋的竹石畫簡練蒼勁,以筆墨寫竹之堅韌,藏文人氣節,他繼承徐渭寫意技法,注重以畫表意,將自身品格融入畫作,竹的挺拔、石的堅硬,皆如徐渭筆下青藤,透著不屈風骨,延續青藤畫派“以畫寄情”的內核。近代畫家吳昌碩,在書法與繪畫上皆受徐渭滋養,吸收其書法蒼勁氣勢與繪畫潑墨技法,將金石氣融入花鳥畫,筆墨厚重雄渾,色彩濃艷卻不俗氣,既承續徐渭寫意精神,又創新表現手法。吳昌碩的花卉看似粗放,實則細膩,墨色與色彩交織,盡顯生命力,這份在繼承中創新的理念,正是對徐渭藝術精神的傳承。齊白石對徐渭仰慕至極,曾言“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其花鳥畫吸收徐渭潑墨寫意精髓,注重筆墨靈動與情感表達,題材貼近生活,蝦、蟹、荷等皆生動傳神,既保留大寫意的奔放,又融入自身細膩觀察,形成雅俗共賞的風格。齊白石曾說“青藤、雪個是吾師”,可見徐渭對其藝術創作的深刻影響,他也以自身實踐,讓青藤畫派的寫意精神廣泛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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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足徐渭藝術館,看后世名家作品與徐渭畫作隔空呼應,愈發體會到徐渭的偉大。他不僅開創全新畫派技法,更確立“以情入畫、重神輕形、反對擬古、追求真我”的藝術理念,打破傳統藝術桎梏,為后世畫家指明方向。在中國畫發展史上,徐渭的潑墨大寫意如同里程碑,讓文人畫擺脫形式束縛,回歸藝術本心,這份創新精神與堅守,成為后世藝術家的精神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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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徐渭藝術館,回望青藤書屋的粉墻黛瓦,心中滿是感慨。五百年風雨變遷,青藤書屋歷經損毀仍屹立不倒,池邊青藤枯而復生,一如徐渭的藝術精神,從未消散。這位一生落魄的宗師,以苦難為墨,以生命為紙,揮毫寫下不朽篇章,其潑墨寫意花鳥畫冠絕古今,更滋養一代代畫家,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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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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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魏懷亮
編輯/唐源露
編審/王藝云
簽發/陳 彪
整理編輯|藝韻文藝專題
編輯發稿|湘韻丹青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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