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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水華 圖 |梅見的飯局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劉姥姥二進大觀園,賈母設宴款待。
席間,鳳姐給劉姥姥吃了賈府家常菜“茄鲞”。
“把才下來的茄子去皮切丁,用雞油炸了,再以雞脯子肉、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一并切丁,拿雞湯煨干,再用麻油收汁,封入瓷罐……”
劉姥姥吃得瞠目結舌:“我的佛祖!這竟是茄子?倒得十只雞配它!”
茄鲞好吃么?——看描述,大概口感油膩、滋味混雜,如果好吃,后世也不會連模仿的人都沒有。
曹雪芹對茄鲞的描寫,絕非炫技,實為諷世。大觀園內金玉滿堂,卻早已失了“食之本真”。茄子本清鮮淡雅,生于園畦,沾露帶香,何須假借雞豚之腴、干果之甜以自飾?這“茄鲞”,看似精致,實為對自然之味的遮蔽,是對“食不厭精”之禮的誤讀,更是對“真味”二字的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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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諷刺的是,時至今日,中國的宴請中常常以魚翅、鮑魚、海參、花膠為“排面”,以為珍稀即是高貴,繁復便是體面。殊不知,當飲食淪為炫富的道具,味蕾便已失明,餐桌便已失魂。
中國餐桌的本色,從來就是清粥配小菜、清蔬炒鮮菌、白肉蘸頭抽。又或者文人士大夫,春水煎茶,青梅煮酒,所乘不止雅興,更是陡升的自我意識。不以食材貴賤論高下,而以心境清濁定雅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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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見,濃縮了中國酒素雅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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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素雅?
蘇東坡謫居黃州,囊中羞澀,買得“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的豬肉,慢火煨燉,自創“東坡肉”。又以菘菜、蘿卜、粳米煮“東坡羹”,不施魚肉,不加醬醋,卻說:“有自然之甘。”他寫《菜羹賦》,贊其“不用醯醬,而五味自全”。此非貧者無奈,實乃智者自覺——真味不在濃,而在淡中見清;不在多,而在少中見精。
陸游晚年退居山陰,日食白菜、豆腐、筍蕈。他寫詩:“白菘類羔豚,冒土出熊蹯。”白菜之味,在他口中竟可比乳豬與熊掌。非味蕾遲鈍,而是心境澄明。當一個人放下對“珍饈”的執念,便能在一碟青蔬中看見春山秋水,在一碗清粥里嘗到天地清和。
文震亨《長物志》論飲食,不談珍饈,只說:“茶寮宜小,爐宜精,水宜清,蔬果宜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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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隨園食單》開篇即言:“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他反對“耳餐”(聽聞好吃就追捧)、“目食”(只看賣相就下單),主張“味欲其鮮,趣欲其真”。最推崇的,是清炒筍、煨豆腐、蒸鰣魚、煮豆芽——皆尋常物,卻因“火候得宜,調味得法”而臻至味。
飲食之最高境界,是讓食材自己說話,而非用調料替它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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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因《一飯封神》而出圈的上海大廚帥曉劍,應梅見的飯局邀請,來到重慶挑戰用100元做一桌菜肴,結果只花了55元,就拿出了5道充滿巧思的家常菜:丘北辣椒燒豆腐丸子,香辣爽口;咸菜泡椒土雞蛋、咸鮮入味;燒椒魚片,嫩滑香口;酒香豌豆尖,爽脆回甘;雞鴨血蘿卜絲湯,醇香悠長。
一飲一琢,雖然簡單,卻滿堂叫好——這不僅僅是帥大廚的技藝展現,更是帥廚和梅見對中國飲食共同的認知和觀念:大道至簡,本色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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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茶道與梅酒雖盛于日本,但不同于日本注重器具與禮儀的品飲風格,由梅見復興的中國青梅酒,彰顯出更深入淺出的審美,和更不拘一格的自由。
11月23日,由帥大廚掌勺的“梅見·江洲宴”,在重慶半山川餐廳以一觥秋果煮金桂迎客。秋日時令水果、野山花土蜂蜜,煮金桂梅見酒,果香、桂花香、蜜香、梅香四溢。
此宴不以參鮑翅肚為傲,而以時令、技法與記憶為經緯,在八道菜中勾連川揚、粵式與江南風味,演繹東方飲食的克制與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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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席先奉三味碟——松仁蝦皮、梅菜花生、米椒海參,小巧三味,用于席間清口。食材樸素,搭配卻見心思:蝦皮提鮮,梅菜回甘,海參微辣,三者互為映照,如輕叩味蕾之門,為后續鋪陳留出余地。
頭盤為干燒大蝦。此法溯源自上世紀30年代的海派川揚合流——1935年董竹君于錦江小廚創制“干燒富貴魚”、1938年吳湄于梅龍鎮酒家進一步定型“干燒”技法,皆講求“荔枝口”之甜酸平衡,并佐以細面解膩。帥廚承此脈絡,以大蝦代魚,醬汁濃而不膩,面線細而柔韌,一濃一淡,恰合中和之道。
二湯“膏腴蟛蜞”,其源可上溯至清代《調鼎集》所載羹湯之法。此書集董北硯《北硯食單》、朱彝尊《食憲鴻秘》、李漁《閑情偶寄》之精要,袁枚亦曾采擷入《隨園食單》。宋人已有以醉蟹制湯之習,今帥廚則先吊高級清湯,再以蟛蜞提鮮,輔以雞肉、魚肉,依湖州老法制成蓬松魚丸置入湯盅。湯色澄澈,入口卻豐腴如脂,輕盈中藏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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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玉翅奇珍”,脫胎于錦江小廚名菜“香酥鴨”——當年卓別林訪滬,曾對此贊不絕口。帥廚巧思翻新,棄鴨取雞,僅留翅尖骨,內釀秘制餡心,復以粵式釀法融合川式酥香。外皮酥脆,內餡溫潤,一道小翅,竟容南北技法于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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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道“紅酥和牛”,以A5和牛經真空低溫熟成,再速凍鎖住肉汁,外裹酥皮烘烤。入口酥殼輕裂,內里肉脂溫軟,冬日之豐腴氣息撲面而來。此非西式牛排之張揚,而是東方“藏”與“養”的現代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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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至中段,奉上中點“無界蔬包”。傳統素包有“大無界”“小無界”之說,帥廚則取“須彌藏大千”之意。小小包子,亦可納天地。以老菜油炒制香菇、青筍與時蔬,生熟比例、油溫火候皆嚴控,包子熱騰、油潤而不膩,一口下去,是樸素里的踏實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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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遠山蟹粉”,源于廚師兒時記憶。此菜妙在真與假的交織:既有植物蛋白制成的素蟹粉,亦有真材實料的禿黃油。先嘗“假”,再品“真”,最后真假混食,兩重鮮味:一為山野清鮮,一為江海醇厚。二者在舌上交織,虛實相生,趣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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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道“油浸白鯧”,取當季半斤左右白鯧,正是魚肉最肥美之時。做法源自漁民家常:以豬油、蔥油、雞油與醬油混合作底油,低溫慢浸,鎖住水分,使魚肉肌理如絹,鮮嫩欲滴。無多余調味,唯時節與火候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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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道主食“帆立貝紅粥”,雖為收尾,卻無半分敷衍。以蝦頭熬油煸香,吊出濃鮮蝦湯煮粥,再入蝦肉精華與少許鮑魚提味。粥體溫潤,鮮氣內斂,恰是宴席將盡時最熨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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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道菜上桌,皆伴帥廚溫言講解,不炫學、不賣弄,只說時節、風土與用心。雪落無聲,梅香暗度,在這方寸席間,一場酒食之事成了人與季節、自然、記憶的聯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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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尾時,蒸餾萃取玉蘭花液,奶洗梅見橡木桶,馥郁梅香、玉蘭清香、香草奶昔,圓潤柔順——恰似這冬夜余下的歡愉:不喧嘩,自有聲;不濃烈,卻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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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家訓》有言:“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質樸潔凈的粗陶碗,勝過金杯玉盞;簡約精致的園中菜,勝過山珍海味。此非清貧自守,而是對“物我關系”的清醒認知——人不應為物所役,食不應為名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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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寫高郵咸鴨蛋,不過一句:“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卻讓無數人垂涎。為何?因為鴨蛋是母親腌的,是家鄉湖水養的,是陽光與時間釀的。它的“味”,是記憶、是鄉愁、是人情。比起酒店里擺盤精致卻冰冷凍藏的“精品蛋”,這一聲“吱”,才是真正的“高級感”。
當代作家阿城在《閑話閑說》中回憶知青歲月,說最難忘的是一碗醬油湯面:“熱湯一沖,醬油一淋,撒點蔥花,香得魂都飛了。”那時無肉無蛋,卻吃得心滿意足。如今山珍海味堆滿桌,卻常食不甘味。為何?因那時餓,更因那時心凈。饑餓能放大味覺,而清凈能喚醒真味。
這種自古而今不間斷的餐桌智慧,在“梅見·江州宴”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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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字面上指的是重慶——梅見青梅酒的故鄉。但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這個地名也曾經描述過長江流域的江西、安徽、浙江等地。滾滾長江東逝水,千年滋養,不僅育出魚蝦蟹、筍菌菜,更孕育了一種返璞歸真的飲食哲學。
風味的搭配,從來不需要復雜的教科書。青梅之酸,可提魚鮮;冬筍之脆,可破油膩;茉莉之清,可收甜膩。這些默契,早已寫在長江兩岸母親們的灶臺上,寫在文人的詩稿里,寫在一碗粥、一碟菜的日常中。
謾摘青梅嘗煮酒,梅見,正是這一傳統文化的當代表達。它不爭不搶,甘為配角,卻在關鍵時刻托起食材的本味。與宴相佐,酒不奪味,菜不掩酒,二者如君子之交,淡而有味。
《論語》有言:“繪事后素。”先有素白底子,方可施以彩繪。飲食亦如此。唯有守住素雅之本,方能生出萬千風味。若底色已濁,縱有金玉堆砌,亦不過浮華幻影。
中國餐桌的本色,從來是素雅的。中國酒的至高境界,從來也是素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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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碟清炒時蔬上的露水,是一碗米飯里蒸騰的熱氣,是一杯新茶浮起的清香,是一壺青梅酒剩余的溫情。它不炫耀,不招搖,卻能在日復一日的咀嚼中,養人筋骨,潤人心田。
畢竟,最高級的滋味,往往最樸素;最動人的飯局,常常最家常。
素以為絢,淡以為真。
這一席人間煙火,本就不必濃妝艷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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