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銳聚落』周刊
第2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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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岸林深,我自清歡

哈哲
隨著年歲漸長,生活給我疊加的身份也愈發繁多。是八十五歲老母親跟前承歡盡孝的女兒,是相伴半生老伴眼里離不開的“管家婆”,是孩子們心中能遮風擋雨的母親,是小孫子一進門就四處尋覓的奶奶,也是家族里事事要操心的大姐……這些身份像一張細密的網,將我緊緊包裹在人間煙火里,卻也讓我能獨自享有的空間,被擠壓得越來越小。
孫子從小跟著我,現在更黏著我不放,進門第一聲準是“奶奶”,小手攥著我的衣角,要么要聽睡前講過八百遍的故事,要么扯著我去看他新搭的積木城堡,一刻也不得閑;孩子們在外打拼辛苦,每次回家,總要讓他們吃點可口的飯菜,等他們到家,廚房的煙火氣、客廳的談笑聲,會將我的身影裹進了忙碌里;退休后的老伴,像是終于找到了“歸屬感”,整天跟在我身后嘮嘮叨叨,說小區里的家長里短,講新聞里的奇聞軼事,要么就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看那些吵吵嚷嚷的小視頻,聲音穿透客廳,連翻本書的清靜都難得;而我八十五歲的老母親,更是我心頭最放不下的牽掛,深夜里那突兀響起的鈴聲,總能讓我瞬間驚醒,心頭怦怦直跳。
前幾年,苦悶了,還喜歡和幾個要好的朋友約著聚聚,傾吐各自內心的煩悶與苦惱——誰家的子女不省心,誰的老伴固執難纏,誰的身體又添了新毛病。那些壓在心底的情緒,順著話語流淌出來,再聽著姐妹們的勸慰與共鳴,心里便會敞亮好幾天。可隨著年齡漸漸大了,腿腳不如從前靈便,社交的圈子也悄悄縮小了。真的不喜歡那些無謂的社交了,明明坐在一起,卻沒什么真正想說的話,一場聚會下來,只覺得身心俱疲。有時候連續幾天外出聚會、游玩,回到家后,非但沒有放松,反而會感到更加孤寂和空虛。我們現下的條件,相聚也只能是在喧囂的都市里,找一隅角落吃吃喝喝,杯盞交錯間,滿是塵世的浮躁,很少能找到一處遠離塵囂的清靜之地,讓心靈真正沉淀下來。
于是,我總想著去伊犁河對岸的那片林子。那像是我與這世界悄悄議定的一處私密角落,一個只屬于我自己的心靈棲息地。雖只隔了一條河,可去一趟也不容易。我不能自己開車,總要先麻煩家人送我。但這不易,反倒給行程添上了一點朝圣似的、珍貴的意味。仿佛每多走一步,就離身后的喧囂遠了一分,身上沾惹的塵囂也在一層一層地剝落。待到雙腳終于踏在那林間的土地上,耳畔的嘈雜瞬間消散,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輕響,心,才算實實在在地落定了。
這里的天地在秋末初冬里,是另一種寫意的寧靜。腳下是厚厚的落葉,一層疊著一層,赭色的、金色的、褐色的,像是大自然打翻了調色盤,又細細鋪陳開來,構成一本巨大而松軟的書,記錄著四季的更迭。踩上去,沙沙的、簌簌的,那聲音干燥而溫暖,帶著陽光的氣息,是這天地間唯一的、為我響起的腳步聲。
我走得很慢,很慢,生怕腳步重了驚擾了這片寧靜,也怕步子快了,一下子就把這有限的路程走完了。我時常會蹲下身,拾起一片落葉細細端詳。這些葉子,春天時也曾是樹頂那一抹鮮亮的綠,在風里歡快地搖曳,招展著生命的活力;夏天時,它們層層疊疊,織成濃密的綠蔭,為路人遮擋烈日;如今,它們靜靜地躺在這里,完成了自己的一生,化作護著根系的暖被,寂然無聲,卻也自有一種圓滿。就像我們這些走過大半輩子的人,褪去了年輕時的青澀與鋒芒,歸于沉靜,也算是一種人生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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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這樣長久地仰起頭來,去看那樹頂,看那些僥幸留存下來,或是新生不久的綠葉。它們高高地綴在枝頭,被秋日澄澈的陽光照著,薄薄的,幾乎透明,能清晰地看見里面纖細的、流淌著生命的脈絡。它們那樣頑強地抓著枝干,在愈來愈冷的風里,做著最后的、安靜的堅持。望著它們,我心里便生出一種復雜的情緒來,是憐惜,憐惜它們即將面臨寒冬的考驗;是敬佩,敬佩它們在逆境中依然堅守的勇氣;也是一點同病相憐的慰藉。我們都在對抗著一些什么,它們對抗的是季節的更替,是寒冬的凜冽;而我,對抗的或許是悄無聲息流逝的時間,是那無孔不入的喧嘩與紛擾,是被各種身份裹挾著的身不由己。
林子的一邊,是沉靜的伊犁河。我常去的那一段,有一塊平整光滑的石頭,像是特意為我準備的座椅。坐在那石頭上再看那流水,它不像東去的江河那般,帶著一種奔赴前程的急迫與浩蕩;它只是從容地、幽幽地向西流淌,水面平靜無波,偶爾泛起一圈淺淺的漣漪,仿佛一位沉思的哲人,步子不緊不慢,看透了世間的滄桑。水面上,常有那辭了樹枝的秋葉,飄飄悠悠地落下來,成為了小小的舟。
它們并不立刻隨波遠去,而是在近岸的回流里,慢悠悠地打著旋兒,一圈,又一圈,好像有許多未了的心事,舍不得就這樣離開滋養自己的枝頭,舍不得這片寧靜的水域。那光景,真叫人看得癡了。這流水,這落葉,它們的世界里,沒有一句言語,卻仿佛說盡了一切,關于離別,關于堅守,關于生命的從容與釋然。
然而,這圓滿的獨處,終究是脆弱的。我總提防著,提防身后忽然響起的人聲,視野里驀然闖入的人影。那也許是結伴來采風的游人;也許是附近村莊里嬉笑追逐的孩童,他們的歡笑聲清脆響亮,卻也打破了林子的寧靜;大多數時候,是載我來這里的家人,他們的到來,本是無心的,于這天地而言,他們也同我一樣是匆匆過客。但于我而言,他們便代表著那個我一直想要避開的“外邊”,那個充滿了責任、牽掛與喧囂的世界。他們的說笑、不合時宜的大聲喊叫,會像一塊石子,投進我心如止水的潭里,漾開一圈圈煩躁的漣漪。
于是,那片刻前還完完全全屬于我的天地,便霎時縮小了,被侵占了。我只好在心里暗暗嘆一口氣,或等他們從我身邊走過、遠去,或我自己起身,走向林子的更深處,繼續我那“逃亡”的旅程。這般渴望獨處,或許我,真是老了的一種癥候。像一頭受了傷的獸,只想尋個僻靜的洞窟,獨自舔舐傷口。那傷口,倒也不是什么具體的痛楚,只是日積月累的疲憊,是與人周旋后的倦怠,是感到自己的空間被擠壓得越來越小的恐慌。
在這獨處的時間里,我不必再是具體的誰誰誰。不是誰的女兒,不用想著如何孝順年邁的母親;不是誰的媽媽,不用操心孩子們的衣食住行;不是誰的奶奶,不用時刻回應孫輩的黏膩與依賴;也不是誰的妻子、誰的朋友、誰的同事,不用扮演好任何一個社會角色,不用顧及任何人的感受。我只是我,一個褪去了所有標簽和身份的我,一個純粹的、本真的我,一個可以與自己的靈魂坦然相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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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呼吸是自由的,不必急促;思緒是可以信馬由韁的,不必規整。如果什么也不愿想,也是可以的,就那樣靜靜地坐著,聽風的聲音,聽落葉的聲音,聽流水的聲音,感受陽光灑在身上的溫暖,感受泥土與草木的清香。我可以長久地觀察一片樹葉,看它是怎么被微風吹落,以什么樣的弧度、什么樣的速度飄落在半空中,最后,又是保持著什么樣的姿勢落地,是否會與其他落葉重疊在一起。這些看似無用的小事,卻能讓我的內心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充盈。
初冬的太陽,讓人覺得移動得更快些。林子里的光影,從最初的清晰明亮,漸漸變得朦朧而柔和,金色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隨著太陽西斜,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這會兒,再沒什么外來的叨擾,只有風聲,輕柔地拂過樹梢,帶著一絲涼意。我裹了裹身上的外套,看見遠處停著的車旁,有人佇立,那是來接我回家的家人,知道他等得不耐煩了,該回去了。
踏上歸途,身后的那片林子,重又歸于它亙古的寂靜。我帶不走一片落葉,也帶不走一滴水珠,甚至帶不走這里的一絲清風,但我心里卻仿佛被什么東西裝得滿滿的,沉甸甸的,又無比踏實。我知曉那是一片由寧靜、由自由、由與天地精神相往還的片刻所凝成的琥珀,晶瑩剔透,珍貴無比。它像一劑良藥,撫平了我內心的疲憊與煩躁;它像一束光,照亮了我被各種身份裹挾的心靈。有了它,我便又能鼓起勇氣,回到那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生活里去,繼續扮演好那些屬于我的角色,承擔起那些屬于我的責任。
獨處的妙處,大約就在于此罷。它不是逃離,不是孤僻,而是與自己和解。
而河對岸的那片林子,便是我疲憊生活里的英雄夢想,是我對抗喧囂、守護自我的一方清歡之地。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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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哲 :
中學退休教師。喜歡讀書寫字。
本期編輯:項春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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