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你放心去讀書,姐供你。”二姐紅著眼睛,緊緊握著我的錄取通知書。1993年的夏天,父親剛走,家里的頂梁柱塌了,這張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像塊滾燙的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可二姐這句話,卻讓我覺得,天好像又亮了一角。那時候我以為,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溫暖的話了。直到七年后的深夜,她顫抖著聲音問我“如果姐姐不管你了,你會怨我嗎?”,我才懂,那句承諾背后,是她賭上的整個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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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暴雨里塌了的家
1993年的雨,下得沒完沒了。田里的玉米泡得發爛,黑褐色的泥水順著田埂往下淌,像父親咳不完的血。那天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隔壁突然傳來“咚”的悶響,跑過去時,父親已經倒在地上,嘴角的血絲混著唾沫,黏在干裂的嘴唇上。
大哥從縣城趕回來時,父親的身體已經涼透了。他站在堂屋門口,看著忙前忙后的鄰居,臉上沒一點表情,反而蹲在門檻上盤算:“棺材錢得五百,酒席至少十桌,家里只剩三百多,得去借。”我抱著父親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他卻嫌我吵:“哭能讓爸活過來?趕緊去給親戚報信。”
二姐是連夜從城里服裝廠趕回來的。她沖進堂屋,看到蓋著白布的父親,“哇”的一聲就哭了,不像大哥那樣壓抑,她的哭聲震得房梁上的灰塵都掉下來,“爸,您怎么不等我啊!您說過要看著小軍考大學的!”她跪在靈前,一邊燒紙一邊念叨,眼淚混著紙灰,在臉上淌出兩道黑印。
喪事辦完,家里的積蓄空了,還欠著村里三家的債——都是父親前兩年看病借的。債主們提著籃子來送雞蛋,嘴上說“不急”,眼神里的擔憂卻藏不住。就在這時,郵遞員老張的自行車鈴響了:“李小軍,縣一中錄取通知書!”
我攥著燙金的信封,手都在抖。大哥湊過來看了一眼,眉頭皺成疙瘩:“高中三年,學費、住宿費加起來得三千多,家里拿不出。”他點了根煙,煙霧飄到我臉上,“我托人給你找了個修車鋪學徒的活,管吃管住,學兩年就能掙錢還債。”
“我要讀書!”我脫口而出。父親在世時,總把“小軍要考大學”掛在嘴邊,他自己沒上過學,跟著建筑隊搬磚時,連工票都不會寫,被工頭坑過好幾次。大哥冷笑一聲:“讀書能當飯吃?爸都沒了,你還做夢。”
爭執聲吵醒了在里屋補覺的二姐。她揉著紅腫的眼睛走出來,從大哥手里搶過錄取通知書,指尖劃過“縣第一中學”幾個字,突然紅了眼:“小軍要讀,我供他。”大哥愣了:“你一個月才四百塊工資,自己都不夠花,怎么供?”二姐把通知書揣進懷里:“我辭工,回縣城想辦法。”
02 菜市場里的“鐵娘子”
二姐真的辭了服裝廠的工作,在縣一中附近的胡同租了間小破屋,月租三十塊,墻皮一摸就掉渣。她從親戚那借了兩百塊,買了輛二手三輪車,每天凌晨四點就去批發市場進貨。
我第一次跟著她去進貨時,天還沒亮。批發市場的路燈昏黃,她裹著洗得發白的外套,在結冰的地上小心翼翼地走。批發商稱菜時,她總盯著秤桿:“老板,再添兩根蔥唄,我這都是老主顧。”回到攤位,她把菜擺得整整齊齊,白菜葉子擦得干干凈凈,哪怕是有點蟲眼的,也單獨挑出來賣便宜點。
夏天最難熬,太陽曬得柏油路都化了,二姐的臉被曬得黑紅,脖子上起了一層痱子,一撓就破。有次我放學幫她收攤,看到她偷偷用涼水沖臉,疼得齜牙咧嘴。我蹲在地上撿爛菜葉,眼淚掉在泥水里:“姐,我不讀了,跟你一起賣菜。”
二姐突然發了火,把手里的秤桿往地上一摔:“李小軍,你再說一遍!”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爸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別耽誤小軍讀書’,你現在說不讀了,對得起誰?”她撿起秤桿,輕輕拍掉上面的泥,“你好好讀書,就是幫我。”
高二那年冬天,我得了急性肺炎,住院要一千多塊。二姐攥著醫生的診斷書,臉色白得像紙。她白天在醫院守著我,晚上就挨家挨戶借錢。以前服裝廠的同事、村里的鄰居,甚至是菜市場的批發商,她都去求了個遍。有天晚上我醒過來,看到她蹲在走廊里,借著應急燈的光,給人糊紙盒,手指被膠水粘得發硬。
“姐,咱回家吧。”我拉著她的手,那雙手凍得像胡蘿卜,裂開的口子滲著血。二姐摸了摸我的額頭:“燒還沒退,怎么能走?錢的事你別管。”后來我才知道,她為了湊醫藥費,找放高利貸的借了五百塊,利息滾到一個月五十塊。那段時間,她每天只睡三個小時,白天賣菜,晚上糊紙盒、穿珠子,硬生生用半年時間還清了債。
03 三十歲的“老姑娘”
二姐供我讀書的第五年,她已經二十八歲了,在村里早就成了“老姑娘”。三姑六婆總在背后嚼舌根:“李二妮是不是有毛病?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供弟弟讀書。”“哪家男人愿意娶她?一屁股債,還有個拖油瓶弟弟。”
這些話傳到二姐耳朵里,她從來不當回事,只是每次寄錢給我時,信里總會多一句:“別學壞,好好考試。”那時候我在縣城讀高三,學習壓力大,每次模擬考成績不理想,就躲在操場角落里哭。二姐知道后,每個周末都給我送雞湯,用保溫桶裝著,一路騎自行車送來,湯還冒著熱氣。
“這是老母雞燉的,補腦子。”她掀開保溫桶,香味飄出來,我才注意到她的手又腫了,冬天賣菜凍的。我舀了一勺湯遞到她嘴邊,她卻擺手:“我不愛喝這個,你快吃。”后來我才知道,那只老母雞是她用半個月的菜錢買的,她自己一口都沒舍得嘗。
高三下學期,媒人王大媽給二姐介紹了個對象。男人四十歲,在縣城開小餐館,有兩套房子,就是離過婚,帶著個十歲的孩子。王大媽拍著胸脯保證:“這可是好人家,你嫁過去就不用再賣菜了,享清福。”二姐抱著我的模擬考卷,半天沒說話。
男人親自來找二姐時,開著輛面包車,穿得西裝革履。“我看你是個實在人,”他坐在二姐的菜攤前,“嫁給我,你就不用再干這些粗活了,幫我打理餐館就行。”二姐搓著手上的泥,小聲問:“我弟弟明年高考,我答應供他上大學。”男人皺了皺眉:“十八歲了,該自己掙錢了。你嫁給我,就得顧著我的家,不能再管娘家的事。”
男人走后,二姐坐在菜攤前發呆,菜都被人挑亂了也沒管。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跟我提起這事:“小軍,你說姐是不是該嫁了?”我看著她眼角的細紋,心里像被針扎了一樣——才二十八歲的她,因為常年風吹日曬,看著比同齡人老了好幾歲,頭發里都有了白絲。
04 深夜的那句“對不起”
高考前一個月,二姐突然變得魂不守舍。賣菜時算錯賬,給客人找多了錢;晚上糊紙盒,經常把膠水抹到手上。我問她怎么了,她總說“沒事”。直到一天深夜,她坐在我的床邊,聲音抖得厲害:“小軍,姐想跟你說件事。”
煤油燈的光映著她的臉,我才發現她哭了。“如果......如果姐姐不管你了,你會怨我嗎?”她的眼淚掉在我的被子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那個男人催我回話,說只要我點頭,就先給我一萬塊彩禮,幫我還債。”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原來她這些天魂不守舍,是在我和她的幸福之間做選擇。“姐,我理解你。”我握住她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樹皮,“你為我做的夠多了,我不怨你。”
二姐突然抱住我,哭得像個孩子:“小軍,姐對不起你。當年答應供你上大學,現在卻要食言......可是姐真的撐不下去了,這些年欠了那么多債,我怕我嫁不出去,老了沒人管......”我拍著她的背,眼淚也掉了下來。我知道,她不是不愛我,是生活把她逼到了絕路。
第二天一早,二姐收拾好東西,說要去餐館找那個男人。我站在門口送她,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心里空落落的。可沒過多久,她又回來了,臉上帶著泥,像是摔了一跤。“我走到餐館門口,看到他兒子在罵服務員,”她擦了擦臉,“我想,這樣的人家,就算嫁過去也不會幸福。小軍,姐供你到底。”
那天下午,二姐把菜攤擴大了一倍,還進了些水果。“多掙點錢,給你湊大學學費。”她笑著說,可我知道,她是把自己的幸福,又往后推了推。
05 錄取通知書上的光
高考那天,二姐比我還緊張。她凌晨三點就起來給我做雞蛋面條,放了兩個荷包蛋,說“討個好彩頭”。我走出家門時,她塞給我一個蘋果:“別緊張,正常發揮就行。”可我轉身時,看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考試的兩天里,她一直在考場外等著。夏天的太陽毒,她就坐在樹蔭下,手里拿著瓶水,卻舍不得喝一口,說“等你出來喝”。有天下雨,她撐著把破傘站在門口,衣服濕了大半,看到我就趕緊遞過毛巾:“沒淋著吧?”
成績出來那天,我和二姐一起去學校查分。當看到屏幕上“583分”的數字時,她激動得跳了起來,抱著我轉圈圈:“小軍,你考上了!比一本線高三十多分!”周圍的人都看著我們,她卻不管不顧,眼淚笑得流了下來。
填志愿時,我選了省城的師范大學。“師范學費便宜,還包分配,”我跟二姐說,“等我工作了,你就不用再賣菜了。”二姐點點頭,眼眶紅紅的:“好,姐等著。”
大學開學那天,二姐送我到火車站。她給我買了件新襯衫,是她攢了一個月的錢買的。“在學校別省著吃,”她塞給我一沓錢,都是零錢湊的,“不夠就給姐打電話。”火車開動時,我看著她站在月臺上,越來越小的身影,突然想起七年前她握著錄取通知書說“姐供你”的樣子。
06 現在輪到我供你了
大學四年,我申請了助學貸款,還在學校食堂打工,盡量減輕二姐的負擔。可她每個月還是會寄錢給我,說“吃好點,別累著”。我知道,她還在賣菜,起早貪黑地忙。
大三那年,二姐終于遇到了對的人。男人是工地的技術員,老實本分,知道二姐供我讀書的事,不僅沒反對,還說“你是個好姐姐,值得被好好對待”。他們結婚那天,我特意請假回去。二姐穿著紅色的婚紗,笑得特別開心。我拉著她的手:“姐,祝你幸福。”
畢業那年,我順利考上了省城的重點中學,成為一名語文老師。第一個月發工資,我給二姐匯了兩千塊錢,還買了件羽絨服寄回去。她打電話過來,聲音帶著哭腔:“小軍,你終于長大了。”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姐夫在工地出了意外,腳手架倒塌把他砸傷了,腿落下了殘疾,再也干不了重活。二姐又扛起了家里的重擔,一邊照顧姐夫,一邊繼續賣菜。我知道后,立刻請假回去,把攢的錢都拿了出來:“姐,手術費我來出。”
姐夫出院后,我把他們接到了省城。“我租了個大房子,”我跟二姐說,“你別再賣菜了,在家歇著,或者找個輕松的活。”二姐不肯:“我還能動,不想麻煩你。”我按住她的手:“姐,七年前你供我讀書,現在輪到我供你了。”
現在,我已經在省城站穩了腳跟,買了套小房子,把二姐和姐夫都接了過來。二姐在小區門口開了個小賣部,不用再起早貪黑,日子過得很安穩。有次我陪她去買菜,看到她跟攤主砍價,突然想起以前她帶著我進貨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跟二姐坐在陽臺上,給她剝了個橘子。“姐,當年你問我會不會怨你,”我說,“我從來沒有怨過你,只有感激。”二姐笑了,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傻孩子,姐怎么會不管你。”
月光灑在我們身上,很暖。我突然明白,真正的親情,不是血緣的束縛,而是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有人愿意為你賭上一切。二姐用她的青春,為我鋪了一條通往光明的路。現在,我終于可以告訴她:“姐,以前你供我,現在輪到我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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