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耘
既然此世為僧,又何必還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因緣。我用文字把盤桓在佛門內外,影影綽綽的人群的故事記錄下來——從還俗開始。
人的社會身份或許有兩種,一種是明確的,一種是隱晦的。明確者有標志,例如警服、僧袍、快遞小哥的馬甲和頭盔。標志作為符號,代表制度,制造出一種無須解釋的使命感、束縛感。醫院里,見到護士服,我會欣然接受,并不在乎給我輸液的是張三還是李四。另一種隱晦的社會身份沒有標志,例如路人、小偷、詩人、舞者,以及不愿披露身世的還俗僧人。他們不主動表明身份,消失在人群里,像一個未曾來過的影子,猶豫、飄忽、閃躲,時而構成某種無法預料的給予、傷害、風險或妥協。從抽象的意義上來說,他們可以被歸類;從具體的經驗上來講,他們又有著各自不同的心事。手機丟了,我會猜度:撿到手機的人會不會意外地把手機還給我;不還給我手機之人的人性是怎么形成的。復雜而帶有不確定性的人性,更值得記錄——我想寫下在剎那間搖擺著的尊貴與卑微、偏執與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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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xiess
歷來,還俗僧人在佛教文化這一大范圍里的各類負面人群中,是最晦澀的類型。無論是比丘、比丘尼、住持、方丈、諸山長老、高僧大德,還是信佛、排佛、反佛、滅佛的古代君王、外道、斗士、宵小,還俗僧人不足為外人道的程度起碼超過了“馬路和尚”“香花和尚”,以及理發店里自己給自己剃度的假和尚。他們既代表著迷茫、迂回和游移,也讓人同時產生了對于沉淪和超然、虛偽和忠誠的雙向蔑視。他們通常是囊中羞澀卻忍辱負重的“包袱”,最容易得到原諒和遭受公開譴責的“背叛”,不留下姓名又在佛門前逗留不去的“倒影”。
還俗不只是一種個人選擇,更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社會現象。還俗看上去是一個“結果”,實則有無窮無盡的“成因”和“宿命”。所以,書寫還俗,不能只是謄抄一份還俗僧人的個人簡歷、口述,而應從不同的社會角度切入并研究這一話題,思考和還原這一話題的深層邏輯。首先,還俗者的“自白”,無疑是認知還俗的“第一手”材料,它直接向我們展示了親歷者如何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接下來,與還俗僧人構成鮮明對比的是僧團內部仍在出家的僧人。在他們的心里,如何看待身旁這個轉身離去的室友、同僚?除此之外,處于僧團外圍的居士,又如何面對這一群體?信仰如同漣漪,佛、法、僧構成的內圈并非孤立,它的層次會逐漸蔓延開來,沉淀為居士內心的記憶。最終,佛教文化的研究者,各大高等院校的教授、學者們,又將如何討論這一話題?只有在立體的維度中才能夠真實地解讀某一社會現象,內外通透,由表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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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回 Samsara(2011)
本書作為一部非虛構的紀實文學作品,所采訪的每一對象都是真實存在的,絕非作者本人杜撰或臆造。本書所撰寫的內容均來自現場采訪的實錄以及后續的整理。為此,本書刻意保留了一篇采訪實錄的原始版本——《釋法也、釋可心:論迂回》——呈現給讀者。當然,出于保護采訪對象隱私的考慮,某些人名、地名,以及寺廟名稱使用了化名。另外,本書并不是一部弘法之作,更類似于一份帶有社會調查研究性質的總結報告——本人作為佛教文化的親歷者,之于還俗,價值中立,全無褒貶——力求在歷史背景下,對這一社會現象做出客觀敘述和有限呈現。
作為鋪墊,有必要指出,還俗并非當代佛教文化的特例,它有著悠久綿長的歷史。僅就中國佛教發展史而言,早在魏晉南北朝,即佛教初入中土時期,就有了僧人還俗的記載。例如,《宋書》中寫道:
徐湛之為南兗州刺史。招集文士,盡游玩之適。時有沙門釋休善屬文。湛之與之甚厚。孝武命使還俗姓湯,位至揚州從事。
大意是,南兗州刺史徐湛之出于游玩的考慮,招募了一批文人,其中就有一位和尚。他后來還俗了,姓湯,做了“揚州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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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托尼美味Tonylicious
南朝劉宋的僧人惠琳,是秦郡秦縣(陜西)人,俗姓劉,少年出家,住治城寺,是道淵的弟子,學通內外,文章寫得好。宋文帝元嘉十年(433年)左右,他作《白黑論》(又名《均善論》《均圣論》)。文中有一位白學先生,代表儒道;一位黑學先生,代表佛教,相互辯難。“其歸以為六度與五教并行,信順與慈悲齊伍。”宗旨是佛教的六度與儒家的五教并行,信順的道與慈悲的佛齊立,并譏諷佛教的來世觀。惠琳最終得到了宋文帝的賞識,從此得寵于文帝,參與朝廷機要,權侔宰相。“會稽孔愷常詣之,慨然嘆曰:‘遂有黑衣宰相,可謂冠履失所矣’。”這樣一位僧人的風評如何?世人固然嘲笑他是“黑衣宰相”,“冠履失所”。
在古代,所謂“還俗”并不一定指的是和尚還俗,比如師從詩僧皎然的唐代大歷十才子之一的李端(約737—784年)在《聞吉道士還俗因而有贈》中寫道:
聞有華陽客,儒裳謁紫微。
舊山連藥賣,孤鶴帶云歸。
柳市名猶在,桃源夢已稀。
還鄉見鷗鳥,應愧背船飛。
這首詩是送給吉中孚的。吉中孚也是大歷十才子之一,初為道士,后來還俗,成為宰相元載府上的嘉賓。所以李端揶揄他“儒裳謁紫微”,意思是穿著儒家的衣裳跑到皇宮里去獻媚。“舊山連藥賣,孤鶴帶云歸”,說的是吉中孚為了取媚于上,出賣了自己的藥山,但終究不得意,只好化作“孤鶴”回歸故鄉。無論如何,在這里,“還俗”指的是道士還俗。
在現實生活里,還俗作為普遍的歷史事件,通常指古代君王大規模滅佛活動中的一種手段和舉措,僧人們實屬被迫。任舉一例,如唐武宗在位期間(840—846年)的“會昌法難”。
秋七月庚子,敕并省天下佛寺。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收充兩稅戶,拆招提、蘭若四萬余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
(《舊唐書》本紀卷十八 · 武宗)
古代的佛教寺院相當于一個龐大而獨立的經濟組織,不僅屯田而且蓄奴,這些在滅佛期間一律收歸國有。還俗是這一取締行動中非常具體的操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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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輪車夫 Cyclo(1995)
還俗后的僧人晚景如何?個別的顯貴和風光暫且不論,普遍的狀況是滿目蕭然,悲不自勝。杜牧(803—852年)的《還俗老僧》寫道:
雪發不長寸,秋寒力更微。獨尋一徑葉,猶挈衲殘衣。日暮千峰里,不知何處歸。
此詩中最后一句“日暮千峰里,不知何處歸”,寫盡了眼簾里凄楚的場景。這樣一位還俗老僧,人生的終點在哪里?不知道,無歸處。
男性尚且如此,女性又當如何?吳融(850—903年)另有一首《還俗尼》:
柳眉梅額倩妝新,笑脫袈裟得舊身。
三峽卻為行雨客,九天曾是散花人。
空門付與悠悠夢,寶帳迎回暗暗春。
寄語江南徐孝克,一生長短托清塵。
這就更慘了。詩中人做不了尼姑,只能重操舊業繼續做歌伎。兩首詩中,還俗僧與還俗尼的共同點在于,他們的還俗沒有“家”的承托,命運里更多的是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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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玉樹虔人
回到“原點”,是還俗的底層邏輯。《爾雅》曰,“還”,“返”也; 《說文》言,“還”,“復”也。“原點”在哪里?來處,即出家前能夠制造出某種“家庭感”的地方。在人們的心中,天下還俗群獨占鰲頭的“群主”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豬八戒,他心心念念的是高老莊,不是廣寒宮。孫悟空更是動不動就回轉花果山,而非南贍部洲、五行山,或被自己攪成一鍋粥的天庭。為什么?高老莊、花果山才是來處。沒有來處,還俗將無路可走。還俗是喜劇還是悲劇,不僅取決于其出于主動還是被迫,同樣取決于還俗的僧尼踏上的是回家之路還是身無定處、四處漂泊的不歸路。
中國近現代,乃至當代佛教文化的發展脈絡之一,是以佛、法、僧作為中心主導力量向周邊的擴散、過渡和滑落。佛教信仰的族群如同圈層,從僧人到居士再到善男信女的層級落差越來越緩和乃至平均。這意味著,對于還俗僧人來說,還俗的道德焦慮感和精神壓迫感正在逐步減弱;僧團內部以及世俗社會,也表現為更能接受這一情有可原的“過錯”。其中,太虛大師的態度最典型,他對還俗的態度是“寬許”——凡不宜為僧者盡可退還世俗,退還世俗者也理應獲得社會尊重,為他們創辦類似于“僧界佛徒還俗會”等組織。既然佛教在人間,禪在生活,還俗的僧人也便不再像是“逃兵”,而更像是“提前下車”的“乘客”。
需要強調的是,本書并沒有植入作者預先的價值判斷標準,保留了各采訪對象表述中的沖突和矛盾。事實上,即便是同一位表述者,其話語之間前后左右的抵牾和悖論也同樣存在。例如,還俗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還是無所謂好不好?還俗究竟是超越還是沉淪?還是無所謂超越與沉淪?僧人需不需要過集體生活?應不應當獨居精舍?還俗是年輕人的“專利”嗎?是青春期生理反應的必然結果嗎?一位僧人理應住在大廟里還是小廟里?什么時候住在大廟里,什么時候住在小廟里?什么叫僧不僧,俗不俗?誰是眾生?誰是拯救者?眾生需不需要被拯救?筆者的記錄不拒絕沖突,甚至更希望能夠展現這種種矛盾—生命原本就是鮮活的,命運有不同的版本,因果無常。有放棄就有吝嗇,有批判就有矯飾,有虛偽就有真實,有自以為是就有散在天涯。
有一次,一位采訪對象警示我,“僧是不可說的”。無論是非好歹,僧的“事”,俗家弟子皆不可說,說了就是罪過,因為佛的企圖和用意不可知。按照這一講法,我正在敲擊的不是鍵盤,而是地獄的門閂,我正在墜落,自取滅亡。
這就是我的處境,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既然我不會對僧人的還俗挑三揀四,又豈敢在文字世界里虛擬出某種至高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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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黃 Baraka(1992)
蘇州太倉T寺有位居士,是個清癯的小伙子,三十幾歲了,有點兒弱不禁風的樣子。有一次,同行幾個人應邀夜聽T寺住持曙提法師吹尺八,下榻T寺。他負責接待,在門口守候指引泊車、分房卡、發小禮品、送水果、凌晨四點半打板子帶我們去觀摩早課,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他全程基本上不怎么說話,遠遠地站著,總是沉默,穿著義工的馬甲。我自己也內向,離別那天下雨,他拿了幾把傘來,就與他有過一段雨中簡短的對話。簡短的對話中,了解到,他從上海來,好像是上海財經大學或者同濟大學畢業的,記不清了;他已經在T寺做義工做了好幾年,礙于家人的攔阻,一直沒有剃度而已。寫這本書是在2024年春節。春節前,跟他說想采訪他,他非常意外,也格外驚喜。當時寺里的事情剛剛忙完,他正在快樂的回家路上,于是約定年初七他回寺后見面訪談。可年初七他發短信來,說王老師,沒辦法接受采訪了。他的母親知道他要走,在家里坐在床上哭了一整天。聽他這么說,我心里極其難過,有很悲愴的感覺,想他的母親說是哭了一整天,也許是哭了一整年。我記錄的是什么?是鏡花水月?還是鏡花水月背后那曾經和正在讓人撕心裂肺的人生!我拿什么來評價別人的人生?!
所以,我想做的,只是用鍵盤,把他們和他們的故事轉述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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