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十一惹,1990年生,云南石屏縣花腰彝族人,是深山“寨子里長大的女孩”。大專畢業(yè)后在電視臺工作,2019年辭職后專心寫作,今年夏天出版《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現(xiàn)在在美國新澤西州學習大型動物獸醫(yī)技師。
小時候,一粒谷子掉進小扎的耳道里,小扎還以為是虱子,會自己跳出去。她和父親從村里走到縣城醫(yī)院時,醫(yī)生告訴她,種子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了。寨子里的孩子和自然萬物之間的隔閡就像耳膜和谷子那樣薄。在寨子里,人們和“野蠻生長”的萬物對抗,保護著自己圈出的耕地、住宅和身體。生存是機理的,小扎把勞作過程中肌肉的伸縮、細胞的生死,把“使勁兒”的意象翻譯成了文字。
食通社摘出幾段節(jié)選,分別來自“謝謝稻田”、“干不完的農活”和“許多種天氣”三個章節(jié)。不論身處城市還是農村,維系生命都是永恒的。也感謝寫作,讓我們好似從永無止境的物理性抗爭中短暫抽出身來。感謝上海譯文出版社授權發(fā)布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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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封面。
1
謝謝稻田
我家有且僅有一塊小小的稻田,比村里任何一家人的都要小。旱地倒要多些,原因不明。所以在這塊稻田里做的活兒是最具新鮮感的,打理稻子的農活兒和其他作物比起來也要娟秀些。我很喜歡那塊稻田。
春雨下過后,村子里霧蒙蒙的,層巒疊嶂都被籠罩在一層薄紗里,空氣里有一股草地的味道,有一點兒澀澀的香味。阿媽要去插秧了。
稻田被犁過,松整了泥土,放上新的水,有一些水生的小綠葉已經(jīng)按捺不住先冒了出來,水面上閃著波光,蜻蜓偶爾來點一下水,青蛙躲在田埂邊咕咕的,時不時能看到幾只小蝌蚪成群結隊地游過——稻田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秧苗。
那一年阿爸已經(jīng)考上了民辦教師,放假才能回家。阿媽又不喜歡請幫手,若是請了幫手,過后得把人情還回去,所以插秧時常要耗費一整天。
早晨天蒙蒙亮,阿媽就出門了。她先要去別人養(yǎng)苗的田里拔寄養(yǎng)的秧苗,再背去稻田里開始真正的工作。
約莫八點半,我和阿姐生火把米煮上,然后把煮好的米捏成飯團,放在炭火上烤到表皮焦酥。讓甑子(在貴州、四川、云南等地區(qū)廣泛使用的炊具,主要用于蒸米飯)蒸著飯,我們給阿媽帶上飯團,去稻田里幫忙。
插秧真的很累人,尤其很累大人,因為要一直彎著腰工作,所以阿媽時不時就得站起來捶捶腰。我個子很小,插秧不覺得累,可我的手太小了,插不穩(wěn),秧苗東倒西歪,不一會兒又飄了起來。阿姐氣得一邊罵我笨,一邊跟在我后面,把我的秧苗一棵棵扶正。阿媽說:“妹妹別干了,先去吃飯團吧!”
我于是走回田埂上,把手上的泥洗掉,準備先掰一小塊飯團吃。驀然,我看到自己的小腿上掛上了兩條水蛭。它們正在吸我的血。
“阿媽,阿媽!”
“怎么?”阿媽問。
“螞蟥吸上來了。”
阿媽把手上的一把秧苗隨手插在一邊,向我走來。“你等等,去找你阿都借火柴。”(阿都是一個稱呼,代表“侄子”,實際此人已經(jīng)四十歲,我家輩分比較大。)
阿媽拿著火柴回來,點著了一根木棍再吹熄,用燙的木棍輕輕地烤水蛭的頭。只見它急劇地扭動著身軀,阿媽瞅準時機,一下把它拔下來了。另一條也是如此。
“還好,沒有鉆進去,阿買(我姐的小名),你也別做了,上來吃飯團。”
母女三人席地而坐,一人掰了一小塊飯團慢慢地吃著。遠處是別人家請了幫工來插秧的笑鬧聲和歌聲,他們用彝話唱這春天的歌:“水是銀色的水,田里鳥又來了,它銜起銀色帶子,往天上織雨去了……”
稻子靜悄悄地長大。等到撿菌子的季節(jié)過去,天邊的云越來越紅,就該割水稻了。
割稻子一般都會選在全家人都有空的日子,因為需要在村完小(村完全小學)教書的阿爸和在鎮(zhèn)上讀書的小五叔一起回家踩打谷機。小五叔只比姐姐大五六歲,但他干的活兒全是大人的活兒了。
那時候的打谷機不僅效率很低,還十分費力。最要命的是它會讓稻子四處飛濺——稻殼上的細針濺到身上,會讓人疼痛、瘙癢不已。
也就是打稻子那一天,有一顆稻子飛進了我的耳朵。可我絲毫沒有察覺,我忙著在稻田里巡查,看有沒有遺落的鵪鶉,得讓它們全家搬走,否則會被鐮刀誤傷。
那顆掉進耳道里的谷子就這樣慢慢地往下滑落,直到我覺得耳朵疼得不得了,直到某一天上課的時候,我感覺那只疼痛的耳朵突然一熱,一股血水順著耳朵流下來。
老師聯(lián)系了阿爸,阿爸拉著我,我們去離家很遠的一個鎮(zhèn)上看耳朵。
我很怕醫(yī)生,總覺得他們很嚴肅很兇,并且漢話我不是全部都聽得懂,不免覺得窘迫和緊張。那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醫(yī)生,他頭發(fā)很少,胡子卻很多。在器械的幫助下,他從我的耳朵里取出了一顆黑色的谷子。“泡得都快發(fā)芽了,怎么搞的,現(xiàn)在才帶來。耳膜看起來是受損了,我們這里補不了,縣里也補不了,你要帶娃娃去玉溪補。”醫(yī)生講話又兇又快,我當時只聽懂一點點。阿爸紅著眼睛點點頭,帶我去領藥。
從那個醫(yī)院出來已經(jīng)下午六點多,夕陽的余暉淡淡地灑在路兩邊的稻田上。大部分的稻田已經(jīng)割完稻子,剩下稻根和鵪鶉的巢,映著赤橙色的粼粼水光。
我們得先坐鄉(xiāng)際班車回鄉(xiāng)里,再從山上步行回村。六點多,太晚了,已經(jīng)沒有班線車往回鄉(xiāng)上的方向開,我和阿爸只能沿著公路邊走邊碰運氣,看有沒有私家車愿意載我們。
阿爸左手拿著買給姐姐的本子和他的斜挎包,右手牽著我。那天我穿了一雙白色破邊的毛線襪子和一雙藍色的塑料涼鞋,還有姜黃色的毛線褲。
走了大約一個小時以后,阿爸問我:“妹妹,還能走不?”
“能走。”
“耳朵疼嗎?”
“不疼。”
阿爸把本子和藥擠進挎包里,騰出手俯身抱起我。
“阿爸我不要抱,我還可以走一分鐘。”
“哈哈,一分鐘是多久?”
“阿姐說一分鐘就是一個鐘頭。”
阿爸笑起來,笑著拍拍我的背。這時候,耳朵里黃色的藥水流出來,阿爸把我舉起來放在路邊的一截埂子上,趕忙扯過自己的衣服擦拭。
“疼不疼?”
“不疼。”
他蹲在我的面前,雙手扶著我的膝蓋,低著頭,眼淚嗒嗒嗒地掉在我姜黃色的褲子上,暈開一個褐色的圓圈。不一會兒,我的褲子就褐了一小塊。
“阿爸你不要哭呀,妹妹真的不疼,真的。”
阿爸始終沒有抬起頭,直到稻田里的余光已經(jīng)漸漸退去,深林里開始傳來“呱呱”的鳥叫聲。
那天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晚上十點回到村里,也沒有搭到車。
從那年開始,我再也沒去打過稻子。此后每一年里打稻子的那一天,我總是留在家里曬糞,或者剁豬草。
再后來,差不多二〇〇三年,我們就不需要去糧站交糧食,街上的大米也變得好便宜,很多人家都不再種稻子了。稻田終于完成了它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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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眺寨子。
2
許多種天氣
阿媽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務農好手,她熟悉種子的習性,深諳如何養(yǎng)護土地,并且奇異地掌握著天氣。“當農民就要了解天氣”,這是她經(jīng)常教導我的話。在天氣預報還沒能來到我們身邊之前,她總是能預先感知天氣的變化。每天清晨,她站在屋外感受片刻,再決定是否需要調整接下來的勞作計劃。
“明天要下雨,今天不能打藥。”于是她會把計劃變更為鋤草,把田埂周邊的野草都割掉,把水渠清理出來。“水排不出去,地太濕,煙就要得病。”
我從她的行為中習得了一些皮毛。假如黑色的云朵出現(xiàn)在幾個山頭之外,也未必會下雨,其中的關竅在于自己頭頂,頭頂上的天空是亮堂的,云朵稀少,那雨大概率不會下過來,如果頭頂?shù)奶炜沼行┍”〉脑贫湓诰奂饩€也產生了很小的變化,那么雨就會降臨。
晴天也很容易判斷,空氣中會有晴天的味道,那味道若是濃烈,那么接下來勢必幾天都是晴天。相應地,雨也會有雨來臨之前的味道,一旦聞到那個味道,就算太陽再烈,也必定會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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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外觀”
這套方法很少出錯,即便是天氣多變的盛夏,它依舊行之有效。
難以感知的是冰雹,冰雹不給我們任何的準備機會,有時候,它甚至會在雨水之前到來。有幾次,為了保護煙葉不被冰雹打壞,我和姐姐慌亂地給煙葉蓋上篷布。我們身上被冰雹打出許多青紫,疼痛伴隨著噼里啪啦的巨響,每每回想都讓人心有余悸。而這樣的臨時救場,一般也就能挽回極小的一部分損失。
以前沒有農業(yè)保險,煙葉若是被冰雹打壞了,整個種植季就白干了。冰雹是我們最害怕的天氣。好在冰雹不常有。
風是十分重要的事物,很多農業(yè)活動都需要風幫忙。曬蘿卜條、蘿卜絲的時候,得靠風把它們吹干;打麥子、油菜的時候,需要風幫忙把粉塵和作物的外殼吹走。但炎熱的夏末秋初,風變得小氣起來:它不常來,即便來,也就那么一瞬間,一粒麥殼都吹不走。
阿媽從外婆那里學到了召喚風的方法。
需要風的時候,她就扎緊頭巾,雙手叉腰,站在田埂的盡頭,對著空曠的山谷吹口哨。
那是一陣有旋律的口哨聲,阿媽說,旋律是為了風能聽懂方向。因為每一次風都會來,所以這段旋律對我來說像魔法,我很快就學會了。
下一次請風來的時候,我和阿媽就會一起吹。
風有時候強,有時候弱,但它總會來。
寫到這里,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想知道當我和阿媽一起吹響那段旋律的時候,周遭的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吹口哨并不能真正‘引來’風。吹口哨只是通過聲音的震動引起周圍空氣的流動,從而產生風。當你吹口哨時,口腔和舌頭產生的高速氣流會擾動周圍的空氣,引起小范圍內的空氣流動。這個流動的空氣會帶著一些周圍的空氣一起流動,從而產生比較微弱的風。”網(wǎng)上是這樣說的。
原來不是魔法,我有點兒失落,隨后又對著電腦屏幕笑了起來,當下就決定忘記這個科學原理,堅信那就是一個魔法。它是我和阿媽之間為數(shù)不多的共有的快樂,我寧愿一直把它當成阿媽的超能力儲存在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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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弄潮兒們在90年代末在水井前的合影。
有一段時間,阿媽還非常熱衷于扮演天氣預報員。我們家里沒有電視,姐姐去同村家里看電視,學會了天氣預報這個說法,阿媽就會在做活兒間隙模仿預報員給姐姐看。但她也不知道預報員具體是怎么說的,只大概有個印象,于是就亂說一氣:“左所地區(qū),西南風,二十七級……阿嘎龍地區(qū),陣雨,一百毫米。”說罷,她會自己笑一聲,略帶遲疑地說:“一百毫米是多少?”
我和姐姐都不知道。看著我們懵懂的臉,她一下子又自信起來:“上寨地區(qū),雷陣雨,一萬毫米。”
有時候她的動作太夸張了,我和姐姐會忍不住笑起來,姐姐說她的模樣和電視里的天氣預報員半點兒關系都沒有,但她還是喜歡纏著要阿媽表演。阿媽撫著汗,下垂的胸部在空蕩蕩的舊衣服下晃動。和村里的所有女人一樣,她從未穿過胸罩,這讓她看起來更舒展自在了。阿媽站在地頭表演的時候,和平時的每一個樣子都不相同,她看起來很快樂,沒有束縛,山谷是她的背景,她的手劃過干干的風,揚起的塵土也變得生動起來。
盡管她的表演不會持續(xù)太久,因為她會在自己也沉浸在快樂中時突然強行要求自己停止這樣的快樂,板著臉回歸勞作。但在她擔任天氣預報員那短短的幾分鐘里,我們都感覺到了十分明確的幸福。
3
干不完的農活兒
農活兒永遠干不完。
等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長到了可以干農活兒的年紀。侍弄田野不再是我和世界之間的游戲,它成了生計。
每年天氣最冷的時候,以為推完了蘿卜可以好好過年休息休息,實則年初二就得抓緊時間翻地了,翻地、犁地、耙地,地處理完了,又得割埂草,同時還得去點煙籽、育煙苗,以為靜靜等著煙苗長大就可以了,沒想到這期間必須盡快盡好地把栽煙的地打整好,攏出土畦,撒上糞肥養(yǎng)著,過段時間再把畦加工成壟。把煙苗種下去之后就是漫長而精細的管理過程:蓋薄膜、打藥、滅蟲害、去除薄膜、除草、封頂……其中每一道工序都需要耗費不少時間,每一棵植株都要照顧到,然后把這個單位勞動時長乘以數(shù)千倍乃至萬倍,種植過程才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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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栽白菜。
之后的活計才是更重的:去山上找烤煙用的木材,背回家,打理烤煙房,采摘煙葉,整齊地編織在烤煙桿上,一掛掛送進烤煙房,日夜不停歇地守著烤煙房的火爐照顧火苗,控制溫度。數(shù)天的烘烤過后,把烤好的煙葉小心地取出來,一掛掛儲存到閣樓上,一片片取下來,依次抻平,按照等級分類,捆綁好,保存在陰涼干燥的地方,之后再統(tǒng)一運去煙草站。
種過煙之后的土地,處理起來比種蘿卜的地要麻煩得多,光是把根從土里刨出來就要費很大的功夫。和人一樣高的植株被一棵棵拔除,又是新一輪的翻地、耕地、耙地。
種煙在云南農村來說算一件比較重要的農務,所以每當把地伺候完,我們全家人都會覺得松了一口氣。這口氣也并松不了多大會兒,圓白菜該種下去了。
又是把土地攏成畦,挖出小坑,撒上羊糞肥和尿素,一株一株把買來或者自己培育的圓白菜苗放進去,培土,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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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卜、烤煙是村里重要的經(jīng)濟作物。
好在圓白菜不算太精貴,不需要跟煙草那般精心伺候,不過這是天公作美風調雨順的前提下,如果沒有雨水,就得隔三岔五地去澆水。
這邊圓白菜長著,另一邊就該種露水草或者四季豆了,要不就是荷蘭豆,工序都大差不差:作壟,種植,豆類要多一個搭架子的步驟,所以得到山上去找合適的竹竿或木桿,也是相當費事。
這一波收成結束之后,土地沒什么休息時間,人也一樣,又是耕地、犁地、耙地……種蘿卜并非把蘿卜籽撒下去就可以,在那之前得先曬糞肥。
羊糞最佳,混合牛糞、雞糞,再加點兒氮肥,也有的人家直接加復合肥,晾曬數(shù)日過后,打散,裝袋,扛到地里。
之后需要三個人配合,一個人挖溝,一個人撒糞肥,一個人撒蘿卜籽。每個蘿卜坑之間的距離要均勻,糞肥不宜多也不宜少,蘿卜籽要控制在三粒之內,且不可以直接接觸到糞肥——會被齁死。
為了避免蘿卜籽被齁死,也有的人家是等蘿卜長出來之后再追肥,成千上萬株蘿卜苗,得彎著腰一株一株施肥,對蘿卜好,可太過費人了。
蘿卜長大之前,要鋤草、間苗,不下雨就得澆水,雨太多又得開渠。到了中秋之后,蘿卜大了,家家戶戶扛上種種的樁子,依次釘在田埂上,扯上尼龍繩子,就是晾架。然后就可以開始推蘿卜條了。
孩子那樣高的蘿卜,拔出來之后去頭去尾、洗去泥土,放在竹筐里挑到晾架腳下,用構造簡單的器械,交叉分割兩次,整顆掛上尼龍繩,再一片片小心地分開,使其不要粘連,更易于被風干。
蘿卜條晾上之后,每個人都在祈禱不要下雨,一旦下雨,蘿卜就會變紅甚至發(fā)霉變黑,所有活兒就白干了。大多數(shù)時候,大家都嚴格觀察著天氣,兩成左右的蘿卜條會被雨淋,其余則能順利地被一片片取下,按照等級,捆綁成扎,每一扎大約成年男子腳腕粗細,此時就終于可以打包售賣了。
土地又迎來了老三樣。春天來臨,貝瑪帶領大家祭祀土地,人們會在祭龍的時候短暫地歡慶一天,之后又該栽煙了。
以上所說的農活兒,只是我的老家,或者說我家最主要的幾樣農活兒,其余的農活兒實在太多,無法三言兩語一樣一樣數(shù)清楚。總的來說,農民的生活是繁復、緊張的,沒什么田園牧歌的美感,倒是提心吊膽得很。
除了煙草一般有統(tǒng)一的收購價,其余的農作物都是在賭,也許圓白菜還小的時候行情是兩元一公斤,到了它可以收成時,就跌到一毛五一公斤了。蘿卜也是,早晨拉到交易市場還是十元錢一公斤,中午就變七元了,也許第二天早晨又十二元,第三天就六元了。
至于荷蘭豆、四季豆、露水草……這些都是需要緣分的東西,運氣好就一下子都賣出去,運氣不佳,只能爛在地里。
讓我們緊張的不止是價格,還有天氣,冰雹是最糟糕的,其次就是連日大旱或者連日大澇,都會讓一年的努力血本無歸。
收成好與不好,做農民總是苦的,所以我是那么那么地害怕做一輩子農民。
農活兒總也干不完。
除了在學校上學的時候,其余時間都要跟著大人一起干農活兒,每一件事都需要用手去做,阿媽趕著牛在前面耙地,我和姐姐就跟在后面撿土地里的根莖,拿著鋤頭和釘耙打碎結塊的土壤,看到地老虎(一種害蟲)就一只一只地用手揪出來掐死。
在眾多農活兒中,栽煙是最苦的,煙苗昂貴且脆弱,每一株都需要小心翼翼種下去,再小心翼翼攏上土。煙苗不易保存,又得趕著時節(jié),一到栽煙的季節(jié),總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再回家。日頭那么大,曬得人頭腦發(fā)脹,后背也是火辣辣的,耳朵每每到夏末就開始蛻皮,跟蛇似的,一層一層。
我們的手指在干燥的土壤里來回地刨,指腹長出一層繭子,指甲里常年是黑的,倒刺像開放的絨花,繞在指甲周圍。
給煙除草也是一件費神事。大熱天的,蟬吱哇亂叫,我和姐姐蹲在煙下,左手扶著煙葉,右手快速薅去雜草。“啊呀!”姐姐大喊起來,我抬起頭,看到她手里捏著一條蛇甩到田埂下,然后嗚嗚地哭起來。
阿媽安慰了她一會兒,可也就一會兒,姐姐又蹲下繼續(xù)干活兒了。
不止是蛇,我們在除草時還抓到過蛤蟆、四腳蛇,與之相比,蚱蜢、蝸牛和蛞蝓,已經(jīng)算很溫和的客人了。
給煙封頂也不好受,我們比煙矮得多,得一直高高地舉著胳膊,封頂藥會順著手臂流進衣服里。到了夜里,腋下火辣辣地疼。
煙葉上有一層黏黏的物質,所以編完煙之后,手上會一直留有那層東西,接觸空氣之后就會變黑。我們的手指總是黑的,不同于曬黑,它是被染黑的,看起來臭臭的,像從未洗過手。在漢族學校讀書那陣子,因為黑色的雙手,我失去許多和同班同學一起玩耍的機會。好在家里栽煙的學生不止我一個,一放學我就跑去和高年級的黑手指們一起,拿上飯缸去食堂打飯,我們會自覺地排在白手指后面,等他們打完,我們再湊上前去。
干農活兒好累,春夏秋冬,周而復始,仿佛永遠沒有盡頭,但在這日復一日的勞作中,我們一家人也只是勉強果腹而已,那時候我會止不住地想,如果不干農活兒我們就會餓死嗎?我們不能夠休息一陣子嗎?世界上有多少人像我一樣,跟在父母后面一直干一直干,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呢?
書本上歌頌農民是偉大的,偉大在哪里呢?偉大不是一個好詞嗎?為什么偉大的人要生活得如此辛苦?
生活沒有給我答案,我隱隱約約覺得,唯有在漢族學校好好讀書,才有可能擺脫一輩子干農活兒的命運。可惜我的成績并不好,農活兒也沒有因為我去讀書了而變少,寒暑假的農活兒變得越來越多。在一個雷雨過后的傍晚,我背著背簍、拿著鐮刀去采豬草,河道兩邊的石頭太滑了,我一下子撲倒在上面,背簍里的豬草傾倒出來,掉進河水里,被湍急的河流帶走,幾分鐘后就不見了蹤影。
那一天,我一個人在河邊趴著哭了起來,對于將來模糊的期盼頃刻間與豬草一起走遠了,我覺得我將要干一輩子農活兒,像村子里的每一個農民一樣,像我的阿媽一樣,像我的外婆一樣,一直干到身體干枯、眼球渾濁,直至死亡。
當然了,作為一個農民,我也有那么一兩樣樂在其中的活計。首先就是挖草藥,嚴格意義上來說,挖草藥不能算成農活兒,它不像農活兒那樣具有時效性,你無需趕著時間和天氣去追趕干活兒的節(jié)奏,不管挖與不挖,草藥反正會一直在那里。
每每放牛的時候,我和姐姐就會帶上小鋤頭,背上阿媽用編織袋給我們做的斜挎包,包里放上兩個飯團,往有草藥的山上去。牛自己知道哪里能吃草,我們就鉆進灌木叢中開始挖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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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地。
挖草藥本身是挺累的,得一直彎著腰尋找,挖不了一會兒就覺得腰痛,其中的樂趣在于草藥旁邊總是伴生山莓和云莓,味道鮮甜,一邊摘漿果,一邊挖草藥,總比頂著烈日刨土快活多了。
一般來說,牛吃飽的時候,我們的挎包也裝滿了,正好趕著牛回家。挖回家的草藥會晾曬幾天,上學之前背到漢族村落去賣,一個周末的勞作成果,大概能換取二三元錢。收草藥的女人把我們的草藥倒進她自己的大編織袋里,一屁股坐上去,使勁壓實,才會給我們結款。
撿菌子也是一項不錯的活計。
清晨天一亮就出發(fā),帶上小竹筐,在半道上挑選一根趁手的棍子,鉆進密林之中。我們家附近的山林里最容易獲取的就是美味牛肝菌、羊奶菌和珊瑚菌,這些菌子都是無毒且炒起來十分美味的野生菌,并且它們不值什么錢,就算采回家也不會被父母拿去賣掉。我們會主動把菌子清洗干凈,企求阿爸在炒菌子的時候可以多放一點兒寶貴的豬油,讓我們香噴噴地美餐一頓。
懂事一點兒以后還是更期待撿到像雞樅、干巴菌、黃牛肝、見手青、青頭菌這類型能賣錢的菌類,我第一次得知一柄巴掌大的干巴菌夠我挖一整個學年的草藥時,可謂大受震撼,我不明白為什么城市里的人愿意花這么高的價格去買它吃,干巴菌是很鮮美,但是不值錢的珊瑚菌味道也不差啊。不過有人愿意付錢吃菌總是好的,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獲得生存資料的通道,每一次鉆進山里之前,眼前都會先浮現(xiàn)一大片干巴菌,以激勵自己堅持在雨后的森林中搜尋數(shù)小時。可是雞樅和干巴菌,小孩子是沒有那么容易撿到的,相較于專門在雨季全身心投入撿菌的人來說,我們還是太業(yè)余了。他們會想盡辦法保護他們的“菌窩”,我們完全沒可能撿到漏網(wǎng)之菌。
在我的印象中,有一年雨水特別好,恰好的水分和陽光使得菌子也多了許多,我和姐姐撿到了不少的黃牛肝,賣了有八十幾塊錢。那一學期,我們打飯的時候碗里總算見了一些葷腥。
我從未喜歡過農活兒,但也無法厭惡它,至少在一貧如洗的童年中,還有農活兒能支撐我那飄搖的自我認同感,讓我覺得我有在做一些“有用的事”,也讓我有了一個盼頭——“就算不會讀書也好,起碼靠干農活兒也是可以填飽肚子的”。幸好有這么一個盼頭,否則那些因為讀不進書而灰心、迷茫、擔憂的日子,我該如何獨自撐過去呢?
-這是食通社第765篇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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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
作者
扎十一惹
彝族,1990年出生于云南深山一個村寨。七歲開始學漢語。大專畢業(yè)后進入媒體行業(yè),2019年離職。目前專心寫作。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版式: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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