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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著一摞書,站在遼陽西路大賣場的街邊,等待被叫的出租車,手機屏幕里的車標在緩慢地移動,還有四分鐘,距離不到兩公里的路程。紅色信號燈懶洋洋地蹦著數(shù)字,道路中央往西行的車輛并排了三排,一輛挨著一輛。我的目光打“司機”身上掃過,他們大部分都在側著身體低頭刷手機,誰也不愿意多看誰一眼。立秋過后已有十數(shù)日,酷熱的天氣還不輸蒸屜。五點三十分,已經不能算是過午,距離黃昏,還得跑一兩個鐘點。我是剛從一個讀書會的會場出來,準備回家。讀書會上分享的書籍就抱在手上,《老派少女購物路線》(北京日報出版社2025年6月第8次印刷)。如果沒有這次讀書分享會,僅憑書名,我肯定是不會花時間去閱讀的,更遑論為它破費。許是為掩飾酷日下長久站在街邊曝曬的尷尬,我眼睛盯著出租車來的方向,心里卻蠻荒地想起《一個民國少女的日記》,因為日記作者是文潔若的二姐,便牢牢地記住了這位二姐的名字文樹新。閱讀這部日記,得有十幾年了吧,好像文樹新年紀輕輕就死了,殉于愛情還是死于其他什么原因,記不清了。因為“老派少女”,腦子七拐八拐就想到文樹新,想到大家嘴里的“民國范兒”,想到“文脈”二字,想到南北的差距,想到所謂傳統(tǒng)的寂滅與賡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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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入“理想國”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它的作者是一位臺灣女作家,八〇后,新北人,名字有點老土:洪愛珠。但紫紅色封皮上的提示性文字,其中至少有三位是值得我揖敬的,舒國治、簡媜和傅月庵。舒國治作序,簡媜、傅月庵作了薦語,其中有一句:“洪愛珠不只是寫吃寫得好,她是——寫得好。”正因為寫得好,才有了今日Lu小姐組織的小小的讀書會。這種不期而遇,反而深刻。
這部散文集,總的說來是一位老派少女記錄三代女人的“家族吃飯史”,也是一部血脈相親的憶念之書,“身為孫輩里第一個孩子,外婆去哪都帶上我,以海量食物溺愛孫女,而我回報她白白胖胖及念念不忘。我與媽媽,疊印外婆腳步,加以近年發(fā)現(xiàn)的店鋪,組成老派購物路線”(《老派少女購物路線》),買菜、逛市場、購鍋碗瓢盆、吃飯,大稻埕迪化街、永樂市場、蘆州涌蓮寺、龍月堂、峣陽茶行等等,都是景深不一的站點,雜糅在里面的那根纏綿悠長的線頭,承載的是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兒時那個完整無缺的家族團圓”。臺灣散文家舒國治的序言,寫得好,也情緒化,都不知道用什么詞來夸贊洪小姐了——“待書出了,我要買一二十本送人!”“洪愛珠這本書,說是寫吃飯,也更是寫家人。說是寫飲食的審美,也更是寫人生的句點逗點。說是寫世道家園風俗之返視,也更是寫自己懷親從而修心養(yǎng)愛的過程。”這就是洪小姐此書的謎底。舒先生哪里都好,只是這一句,不必忙著去交“投名狀”,說洪小姐的文字“依稀有沈從文、胡蘭成筆意”,又有人供引到晚明的張岱那里。其實倒也不必,仿佛是一盞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的燃燈一跳一跳的,明明看的是“老派少女”,心里想的卻是沈家《邊城》里面的茶峒小鎮(zhèn)和胡氏的閨禪,未免走馬。
我是打開書,忽地讀到下面一句,“其實我會剁雞的。但哎呀,怎么眼前起了霧”,就淪陷在里面了。不必讀此句上面的段落,我就猜到這必是因思念而泛起的淚幕。就只一句,豁亮地令我感受到這是那種暌違已久的文字,夐遠蒼蒼,意態(tài)萬千——“傍晚,擾攘的小販撤去如卸妝,狼狗時光里,長街無人,古街屋華麗的鑿痕,寸寸沒入陰影,輪廓寂美而尊貴。”(《本地婦女的蘆洲筆記》)洪小姐文字背后所藏的那些故事,實源于心靈故鄉(xiāng)蘆洲和大稻埕的飲食文化長久的浸潤與打磨。雖然寫的是廚房食事,但似水往事都在“回憶里括弧起來”,在時間的長流中踏鐵成痕。若只在銅勺鐵鍋的煙火廚娘的層面,來閱讀洪小姐寄情深重的粥面茶食,那才是大大的“委屈”和“冒犯”——那份已然失落的,由此及彼的“生命流轉”,——“將自己藏匿于飛速時代里的皺褶縫隙,以為可以瞞過時間,但事與愿違”的不甘,都在回憶里一一打撈起來。
整部描述食事的文字是從追憶母親生前的點點滴滴鋪陳開的,明面說的購物、食材種種,但筆筆絲毫也沒有離開過三代女性的“親緣”。譬如,作者說她盡量不養(yǎng)動植物,因為怕養(yǎng)死了,因此她“愿意養(yǎng)鍋。妥善照顧的鐵鍋或比人長壽,不怕生別離”。因為媽媽過世之后,廚房再也沒有“因她而起的炊煙”,這份失去親人的傷痛,再過一輩子也難以彌合其中的點滴——“我媽徑自湮去,我還前路茫茫,然而憑借這批黃銅不銹木制陶燒的堅固遺產,至少在嶄新的廚房里,將回憶溫熱,將從前日子反復記得。”(《小廚情物》)分享一份洪媽媽的手藝:“媽媽燉羊肉湯,膻味淡,清香滋潤,不愛羊肉的人也愿意喝。食材除了羊肉,必須將甘蔗頭、鮮橘子皮(而非陳皮)、拍開的姜母和蔥段同鍋翻炒,才添水燉湯,上蓋前,湯里投幾顆花椒。”我雖非老饕,哪一天心血來潮,照葫蘆畫瓢,也來做一頓洪媽媽的清香滋潤的羊肉湯慰勞自己。洪媽媽去世后,為分散哀痛,洪小姐專注祭祀,母親生前喜歡白斬雞,她就到菜市場去買,“買完雞,鄰攤賣觀音山綠竹筍,想起媽媽從前愛吃筍,決定也買一點”。文章最后這句,“其實我會剁雞的,但哎呀,怎么眼前起了霧”(《人間菜場》),簡直如催淚瓦斯擲在你的眼前。我想起汪曾祺先生在故鄉(xiāng)食物《咸菜茨菇湯》一文里最后兩句:“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那種內斂卻滾燙的情感自會掘開讀者的淚腺。此刻,我端詳著書桌旁擺著的當年與母親的合照:我把母親摟在胸前,照片的背景是老屋厚重的嵌縫石墻。母親那時真年輕,如今八十有六了,父親則已病逝兩個月零八天。我已經有些日子沒回家看望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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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會安排在寬宅書房,一家高檔床具賣場Hastens的私人空間。老板姓周,浙江人,老板娘姓張,不笑不說話,性格有點像北方人,經濟不景氣好多年,他們依然堅守著店面,且有情懷張羅和參與讀書活動,令人心生敬意,或許還有借此添一點人氣的想法,也好也好。長長的桌子,鋪著藍格桌布,桌上有一瓶紫花,四周可安放十幾把椅子,供大家憩坐。Lu小姐是讀書會的召集者和主理,她曾是媒體人,交游廣,也挑剔,自己有自己的珠寶生意。倒也不是賺夠了錢,為了打發(fā)一日三餐的庸常,而是心所系念,就想組織一個讀書會,約幾位有著共同生活理念和能玩在一起的朋友,聊聊書,聊聊不淡不咸的日子,把書里的生活融匯進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給肉體和精神補補鈣。從她的打算里知道接下來的每次讀書分享都是對日后生活的積極介入,而不是僅僅停留在讀一本書的層面,或是就此發(fā)發(fā)朋友圈以期引起關注。為這次讀書會,Lu小姐做了精心的準備,案頭功課也做得備細,打印出摘自書里的精美段章,一一分發(fā)給大家,供交流閱讀欣賞。這樣的用心,足以讓參加者體會因閱讀而帶來的粹美。我甚至懷疑正是太過用心,小小的讀書會是否能持久地延續(xù),但愿不要因苛求而輟廢。對我而言,每月與朋友聚在一起扯扯淡,也委實不賴。因此,心存感激。
此次讀的是臺灣作家的作品,也真是因緣際會,不到十個人,Lu小姐竟然號召來了兩位臺籍女士,一位是臺灣媳婦,秋姐(曾在一二十年前有過一面之緣);一位是昨晚剛從臺北飛回青島的Tina女士,她是地道的臺灣人。秋姐和Tina女士,各有各的商路,雖擁有資財卻沒有被資本包漿的氣息,坐下來交談聊天,“一幕人間切片”,隨意不拘,讓人舒服。兩位八〇后和我們六〇后,相差將近二十年。閱讀,消弭了兩代人的“眉眼高低”。
Lu小姐分享讀書片段,說到激動處,硬生生把眼淚又收了回去。能打動人的文字,自來都是從細微處觸動你內心的。正如洪小姐的文字總在煙火氣里藏著山高水長的親情,讀來上心。洪小姐的書激起我閱讀臺灣作家的聯(lián)想,在大家輪流閱讀的時候,我大腦里追想著家藏臺灣作家的書籍,吳魯芹、鄭培凱、焦桐、施叔青、吳念真、王鼎鈞……我得從書山書海里把它們倒騰出來,讀起來。
Lu小姐從“老派少女”那里現(xiàn)學到做茶葉蛋的手藝,里面的一味佐料高山八角,也是有來頭的,頭一天晚上,Lu小姐把買來的山雞蛋細細地洗過,細細地煮,細細地敲,要的是茶香和佐料的汁水滲入碎碎的蛋殼,在光滑的蛋清表面呈現(xiàn)出如鈞瓷一樣的冰裂紋。茶葉蛋端上桌的時候,我吃過一枚,又要了一枚。肚子餓,也顧不上自己的吃相。秋姐,自城北帶來當?shù)卣ㄘ浀辍俺銎贰钡奶卮筇栍蜅l,足有碗口粗細、半米多長還不止,色澤金黃,大家動手掰著吃,脆香蓬松彈性也好,關鍵是油好,要是再來一碗地道的青島甜沫,就齊活了。讀書的間隙有如此接地氣的“茶歇”,尚是第一次遇見,也對接下來十月間的品詩會遙遙地遐想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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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秋姐和Tina在場,今日小小的讀書會就略微有一絲海峽兩岸民間往還的感覺。大家有的是初次相見,交淺不宜深言,是該有的教養(yǎng)。我感覺Tina跟洪愛珠小姐是相熟的,而且聽得出Tina讀過不少書,有很好的文學修養(yǎng)。我們聊到朱天心、朱天文,聊到她們的父親朱西寧,當然也聊到唐諾和他的《重讀》,又聊到當年王禎和陪著張愛玲游覽花蓮的舊事,聊到劉以鬯的小說《酒徒》首次在漢語文學里運用意識流的寫作手法,聊到南北文化的差異性,以及猝不及防的文化斷層。學周兄對時下語言的粗鄙化,頗有憤慨之詞,他說大家都不會說話了,不說人話。我聽誰說過文學就是教人說人話,其實語言最能代表和體現(xiàn)一個時代,語言就是社會,語言就是一切。擁有好的語言,才配擁有好的生活。……品茗對坐,漫談最佳,無話亦佳。兩位八〇后女孩,性格迥異,卻是讀書會“活潑潑”的存在。
為這次讀書會,我?guī)ヒ粌苑婚g不易見到的小書《餕余雜記》(周紹良著),一位學者的飲饌小品,故意避去那些老生常談的“流行”讀物,我本想與大家分享其中的兩篇《春在溪頭薺菜花》和《餐菊得書記》。這最后一篇,說的是一九四九年周先生在揚州吃“邊爐”(火鍋)時,在店里遇上一位不受食客待見的賣書人,在一捆破爛的書堆里,周先生發(fā)現(xiàn)一冊《新刊類編歷舉三場文選古賦四卷》,“正是絕佳的好書”。而我今日也有所獲,秋姐把她手批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轉贈給我,讓我大開心顏。也顧不得推辭,就揣進手提袋里了。因為此書的空白處,有數(shù)則秋姐摘錄的句子,訝然她字寫得端莊清麗,拿過來與學周兄逐一拍照,起先還以為是書里自有的印刷字,因此更覺珍奇。此乃天下“孤本”,可惜秋姐看書向來都要剝去封皮,而我更愛品相完整。
出租車終于遙遙地來了。在車里,我偶然翻到書的第274頁,洪小姐談到馬來西亞作家林金城談美食的著作,我到網店搜看,果然見到林先生的《安樂茶飯》和《味覺散步》,就手下單了。
二〇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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